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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蔡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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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
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一部 黄泉路 第十一章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
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第二部 忘川水
当一个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体内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着,直到找到你,
让你杀死他。
让我们注意……走路,
吃饭,谈天……
他的死亡。
他过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个人都很清楚他的哀伤。
如今他死了,并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无人留恋。
然而,他依旧在死后回来
因为只有在这儿我们才会想起他。
他哀求地试图引起我们注意。
我们不曾看到,也不愿意看到。
最后,他走开了,不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因为现在再没有人需要他了。
……聂鲁达《朋友回来》(陈黎 译)
第二部 忘川水 第一章
2004年10月11日。
宝马760开入长寿路第一小学,狭窄的门口进去是两排校舍,再往里才是大操场。校长早已恭候多时,拉开车门谦卑地说:“谷小姐,欢迎光临本校指导工作。”
谷秋莎挽着限量款包,穿着五厘米高跟鞋,好不容易下车站稳。校长陪伴她穿过曲径通幽的暗道,进入一片小院子,左边是幼儿园,右边是排老式民居,有茂盛的竹林与无花果树,想必男生们都喜欢进去捉迷藏。院里隐藏着三层高的教学楼,外墙是白色与浅蓝色,窗里传出小学生读课文的声音,她柔声问道:“我能去听一节课吗?”
校长带她走入三年级(2)班的教室,向大家介绍了贵宾身份,让老师继续上课。谷秋莎找到最后一排空位坐下,校长也毕恭毕敬坐在旁边。
黑板上只写着两个字……菊花。
谷秋莎本能地皱起眉头,旁边的校长也有些尴尬。
讲台上的老师在“菊花”下面写了几行字……
秋丛绕舍似陶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
“请大家照着课文念一遍。”
谷秋莎正在想这是谁的诗呢?黑板上多了“元稹”两个字,老师高声说:“元稹,是唐朝的一位大诗人,字微之,洛阳人。他是北魏鲜卑族拓跋部的后裔。他与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是好朋友,历史上叫他们二人为‘元白’,同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着有《元氏长庆集》。”
因有校长及贵宾听课,这位女老师很是紧张,几乎照本宣科了一遍,为了让气氛轻松下来,急忙问道:“同学们,有谁知道这位大诗人?”
三年级的小学生,知道李白、杜甫都很正常,但说到元稹就属冷门了,下面鸦雀无声之际,校长也面露不快,心想这老师太糊涂了。
忽然,有只手臂高高举起,老师像被解围似的兴奋:“司望同学,请你回答!”
一个男孩站起来,座位比较靠后,谷秋莎正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与五官颇为端正,两只眼睛并不是很大,感觉却是眉清目秀,是那种安静地坐着就能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是穿的衣服朴素廉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清亮悦耳的童声响起,整首诗背得一字不差,竟还带着唐诗才有的抑扬顿挫。
男孩没有停下来:“这首诗是元稹《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为悼念死去的妻子韦丛。元稹二十四岁时,只是个品级低微的小官员,迎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出身于名门贵族的韦丛,非但没有嫌弃贫寒的丈夫,反而勤俭持家,琴瑟和鸣。七年后,元稹已升任监察御史,韦丛却因病撒手人寰。悲痛之余,元稹写下数首悼亡诗,堪称千
古名句。”
他说得头头是道,表情煞是严肃,仿佛亲眼所见。谷秋莎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男孩只有小学三年级,会不会知道有人要来听课,因此特别准备了一番呢?不过,她纯粹是心血来潮,不可能整栋楼六七个班级,都有人做了这种功课。而且,刚才每句话都如此自然,说明这孩子完全理解了这首诗,绝非死记硬背。
女老师也有些傻了,她都未必清楚这个典故,含糊地说:“哦!不错!”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元微之,就在他写下这首诗的当年,便在江陵纳了妾。不久又在成都认识了年长自己十一岁的名妓薛涛,也是诗文唱和传情。而元稹所写的《莺莺传》又称《会真记》,不过是为他年轻时的始乱终弃而辩白罢了,不想竟引发后世的《西厢记》。因此,他与亡妻韦丛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过是走一条攀附权贵之家的捷径而已。”
整个教室寂静了,孩子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师也一知半解。
谷秋莎却像被刀子扎中心脏,极不自在地低下头,想象所有学生都在看自己。
“哦……司望同学请坐吧,我们继续说这首《菊花》。”
老师急于摆脱这一尴尬状况,颠三倒四地念起了教案。
下课铃声响起后,谷秋莎在校长耳边说:“我想跟那个孩子谈谈。”
教学楼下的院子里,老师把男孩带到了她面前。
他的个子瘦高,四肢长得颇为匀称,后背挺得笔直宛如站军姿,不像许多孩子因为打游戏的缘故,要么戴着厚厚的眼镜要么弯腰驼背。他生就一双精致的眼睛,是个白嫩的正太,唯独鬓角的汗毛颇重。面对校长与贵宾,目光从容镇定,有天然贵胄之气。
谷秋莎俯身问他:“同学,你的名字怎么写?”
“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司望,我很喜欢你上课背的那首诗,我想知道你的诗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平常自己看书,还有百度。”
“你知道元稹还有着名的《遣悲怀三首》吗?”
“知道。”
男孩目不斜视,眸里的微澜让她心跳加快。
谷秋莎仍未打消怀疑,有必要再考验一下:“好,你能背出其中的任意一首吗?”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谷秋莎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孩,这是她能背诵的少数几首唐诗之一。
校长情不自禁地叫好,男孩不假思索地背了第二首:“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够了!”
男孩已念出《遣悲怀》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尧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最后那两句话,是谷秋莎与男孩异口同声而出的,居然还成了和声,她惊惧地后退一步。
“小朋友,你可知这‘同穴尧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是什么意思?”
“夫妻埋入同一座坟墓,恐怕已是遥遥无期,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也难以重逢吧。”
自始至终,男孩脸上没任何表情,目光却不离谷秋莎双眼,带着难以察觉的成熟与冷漠。
谷秋莎深呼吸着,伸出一双纤手,抚摸男孩白皙的脸颊。他下意识地往后躲藏,又站定不动,任这女人的手在脸上游走。
上课铃声响起,她揉着男孩的鼻子说:“回答得真好!快去上课吧。”
司望和所有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上了楼梯,再也看不出刚才的老练。
“同穴尧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九年前听说未婚夫的死讯,她翻出申明写给自己的信笺,其中就有他亲笔抄写的元稹的这首诗。
校长找来司望的班主任,问到这个男孩的情况,回答却是学习成绩中等,沉默寡言,上课时也不主动发言,从未觉得有过人之处。
“是否有家学渊源?”谷秋莎补充了一句,“比如父母是大学教授?”
“司望的爸爸是个普通工人,两年多前不知什么原因失踪了,他的妈妈在邮局做营业员,家庭层次不是很高。”
“谢谢,麻烦再帮我打听下他的情况,我想这样优秀的孩子,必须好好培养,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校长连连点头,把谷秋莎送上了车。沿街的户外广告墙上,是尔雅教育集团的大型喷绘,某个童星代言托出两行字……选择尔雅教育,选择你的人生。
她早就不是教育出版社的编辑了,而是全国排名前十的民营教育机构的总经理。几年前,父亲谷长龙从大学校长位置上退休,拿出毕生积蓄创办了尔雅教育集团。因为长久积攒的政府资源,公司在短短几年间突飞猛进,从出国语言学习到学龄前儿童教育甚至老年人培训班,购买与新建了数所私立中小学,囊括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各个阶段。从创业那天起,父亲就让谷秋莎辞职回来帮忙。今年,他因病不再兼任总经理,便让女儿继承这个位子。
一小时后,回到郊区的别墅。
谷秋莎脱掉高跟鞋,在梳妆台前卸去厚厚的妆容。镜子里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皮肤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有皱纹与色斑,浓妆出门也还是仪态万千,至少在镜头前光彩照人,男女老少都会多看几眼。可惜无论如何装扮,再也不复当年青春,总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即将成为新嫁娘的自己。
父亲出国开会去了,晚饭嘱咐菲佣做了些简单的菜,她独自在餐厅吃完,喝了小杯法国红酒,便进卧室看韩剧了。没多久,房门骤然被推开,进来一个男人。
他也是三十多岁,脸上没有半根胡子,额头上有块淡淡的青色印子,缓缓脱下西装与领带,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谷秋莎早已习惯于这样的夜晚,对着丈夫的背影念出两个字:“废物!”
他叫路中岳。
第二部 忘川水 第二章
谷秋莎第一次见到申明,是在1993年深秋,有件事她从未告诉过申明……那天是她与前男友分手的日子。
那个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人长得又高又帅,家庭背景也很显赫,大学刚毕业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然而,谷秋莎有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但这件事早晚都要被对方知道的……除非永远不结婚。
“有件事一直不敢说,希望不要因此而嫌弃我……在我的高二那年,有次肚子痛去医院,请了最好的妇科医生来检查,最后确诊为先天性不孕,就是说再怎么治疗也没用,不可能生孩子。但我仍然是正常的女人,不会因此影响夫妻生活,再说将来还可以去领养。”
话没说完,对方脸色便阴沉下来,直截了当提出分手。想嫁给他的女孩很多,也不乏名门闺秀,何必要娶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至于领养孩子之类的想法,痴人说梦罢了。
谷秋莎的第一场恋爱就此结束,她抓着男友肩膀大哭一场,最终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天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坐公交车回家,因此被偷了钱包,正巧遇上申明挺身而出,他还受了点轻伤。当她感激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近乎清澈的双眼,年轻干净的脸庞,以及说话间的羞涩与犹疑,刹那间像吃错了药,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他。
申明是名校南明高中的语文老师,又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她常以出版社教材编辑身份去找他,讨论语文课本里一些细微的错误。从没听他提起过父母,而他常年住在学校宿舍,也引起谷秋莎的困惑。正当她要私底下托人打听,申明却主动说出了悲惨身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下药毒死了母亲,随后被判了死刑。他是由外婆领大的,家里也没有房子,自高中时代就一直住校。
谷秋莎明白了,以他的学历与素质,竟只能当个高中语文老师,就是因为出身的卑微。她的父亲是前教育局领导,现任大学校长,双方的家庭背景有天壤之别。
于是,在让申明知道未来岳父的身份之前,她先把自己身体的秘密说了出来……
“虽然,我一直很期待能与喜欢的女子结婚,然后生个可爱的孩子。不过,难道结婚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假如,我真心愿意跟对方结婚,就应该包容她的所有缺陷……何况不能生孩子只是身体问题,与一个人的品德与素养有关吗?就像有的人高一些,有的人矮一些,不都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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