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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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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
  “那好,我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学学。”
  他给田雨找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三十多个人一屋,每天除了撒尿就是学法律。一个牢头负责抽查学习情况,像这样的绕口令:“卅四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北地郡守谓县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民多诈巧法未足……”一个字都不能差,一个停顿都不能错,错了就要“躬着”。
  “怪不得你会进来啊,”他对一个文盲说,“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什么‘三四年四月’,躬着!”
  田雨从来没见过这么虔诚的姿势—“躬着”,俯身向前,叉开两腿,双臂下垂,把背部充分地露出来,让人用肘尖往上砸。在一阵鬼哭狼嚎和求饶之后,这种仪式以“哇”的一声呕吐结束。
  “新来的,”他瞧上了田雨,“你来!”
  这不比三百多手的棋谱难背。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但是牢头说:
  “我他妈让你背了吗?我说的是‘你来’,就是叫你过来,没叫你开口!连话都听不懂,怪不得会进来,躬着!”
  田雨的姿势是很标准的,牢头赞叹起来:“连这玩意儿也学得这么快,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他的肘尖咚咚咚砸下来,砸的不是田雨的背,而是腰眼。田雨一下子就吐了。
  这还没有完,有个更彪悍的家伙走了过来,他瞎了一只眼,但另一只眼睛好像长着牙齿,他的胳膊上、手背上全是毛。“你歇会儿,”他对牢头说,“让我过会儿瘾。”田雨想:完了,我直接撞死在地上算了。果然,独眼龙的来势更凶,他是用脚踢,踢在田雨胸口“嘭嘭”像打鼓。可田雨发现自己不吐了,那人踢的是他的胸骨,而不是软地方。踢够以后,他俯身对着田雨耳朵说:“不服?出去再找我。定边‘独眼龙’!”
  再次提审田雨时,田雨的胸口不疼了,腰眼还在疼。官吏问:“法律学得怎么样了?”
  田雨按着腰眼说:“学得很透彻。”
  “好,交四副甲胄的钱。”
  桑夫人也被释放了。他们领回了马车、五个半烧饼、腰带、鞋和钱,四副甲胄的钱已经从中扣除,并让田雨核对了余额、签了字,非常廉洁。
  到关卡补完手续,又到了晚上。田雨再也不想露宿了,也不想求人借宿。他要连夜赶到将军那里去。桑夫人怕强盗,田雨说,大不了让他们把钱抢光。钱还有什么用?现在有钱也住不了店,您说还有什么用?我算明白了,草民有钱只有两种用,一是给人罚款,二是给强盗抢,可是就连强盗也觉得钱没用,都老老实实回家种地了,要不这国家怎么这么太平呢!黎明前,他们到达了云阳关—咸阳的北大门。这时田雨突然发起愁来,“跑得这么快,我的通行证副本送到了没有呢?”
  关卡亭子里的人在抄东西—到现在没有例外,田雨看到的官吏全都在抄东西,这个国家不知哪来那么多文件要抄,大概是怕正本丢了,副本也丢了,副本的副本也丢了,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兢兢业业地值过班,所以要抄一个副本的副本的副本,两千年后有人把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挖出来,就知道他值过班。就连那个官奴婢也是如此,在拒绝田雨住马棚的时候,她正在抄官员的证件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
  但是这位军人比官奴婢要好得多,他一看到田雨走过来,就停下了抄写,接过田雨的通行证。这时田雨才发现他刚才抄的是一堆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田雨很难相信自己的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已经运达,可他居然找到了。“原来帝国的邮车可以星夜兼程运送我们这些虫豸小人的东西!”田雨有些感动,此时对抄写这件事也充满了敬意—瞧这位军哥,天这么冷,这么黑,油灯都要燃尽了,他还不睡觉,还在用抄写来驱赶睡意,他胸口的一抹红缨庄严地表示他正在值班。当军人走出岗亭来搬路障时,田雨发现他虽然上身穿着军服,下身却是一条缀着补丁的粗麻裙子,原来他只是个乡丁啊。他的精神气质怎么就跟真的军人一样呢?桑夫人把头伸出车窗问:“小伙子,前面那一片是咸阳吗?”
  她说的是前方的一片灯火,乍看是浮在空中的,仔细看是半山腰上的琼楼玉宇。
  “那只是林光宫,咱们的咸阳要比这大得多呢!”
  乡丁说这话的自豪劲儿,已经不像军人,而像咸阳内史了。原来这个国家也可以让一些屁民活得很挺拔啊。许多年后田雨仍然记得,在他涉世未深时,把他底层的卑贱感一扫而空的,是清冷的黎明中一个穿粗麻裙子的小人物。

将军府
  那片光明慢慢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他们下了山,进了城,打听东南屯骑,路人往南指:“在咸阳宫东边。”田雨抬头一看,那是一片重重叠叠的怪影,差点被他当成了乌云,说它高,比它还高的还有冲天的白气,说它是宫殿,它又不像人类建造的。在这个被大家叫作“咸阳”的迷宫里,他们转啊转,又被一片广场弄糊涂了。广场被铁栏杆围着,那么大的一片空地只有几个士兵守着一个高台,台上立一块石碑,路人宁可绕道也没有一个敢进去的,桑夫人觉得这几百亩地不种点麦子太可惜了。天又黑了,广场南边的火炬照亮了十二个高大的铜人,它们在乌云下简直就像诸神显灵啊,后面是旌旗飘扬的宫墙和另一些不知又是多少火炬照着的城楼,只照亮了一面,它的色彩过于明晰,以至于在城市的睡梦中显得那么不真实。桑夫人感叹那火炬不知道一晚上得烧掉多少家口粮。他们走啊走,走了好半天才绕过广场,来到宫墙下面,垒墙的石头,每个都有半人大,离近了好像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经过这番冲击,看到杨将军府的石狮子时,就不以为奇了。
  和田雨下棋的是两个人,一个胖一个瘦。瘦的听他复盘讲解,听得频频点头,还夸他引用兵法术语很恰当。田雨说:“我常读兵书。”那人问:“为什么?借鉴兵法提高棋艺吗?”田雨说:“不,我希望成为杨将军那样的人。”那人大笑着指指旁边的胖子:“我不是杨将军,他才是。”杨端和说:“这是蒙大将军,你有福气啊,刚来就认识了他。”田雨顿时心潮起伏,蒙恬是世袭的将军,在当朝是权势最大的武官。蒙恬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说:“今天的将军可都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不是读书读出来的呀。”
  田雨顿时无地自容。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吐露自己的梦想,也是最后一次。
  杨端和跟田雨下棋的时候,根本不要求讲解,只要一盘接一盘地下,好像再下一盘就能赢这个国手似的。而且田雨发现他有个恶习跟百里冬一样,输了拿棋子撒气,本来手劲就大,输了以后把棋子拍得更狠,一粒子落下,整个棋盘都在跳,好像这就能把对手吓傻似的。其实他就是把棋子拍烂了田雨也不想输给他,因为田雨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他才不想留在听说过他心里话还笑话他的人中间呢。不知何时,芮儿和东郭先生来到了棋枰边。为了快点和他们说上话,田雨输了一盘。
  他有个小小的心愿:和东郭先生下一盘。
  上次赢了芮儿,他觉得自己是全国第一高手了,转念一想,还有一个人没试过—她爸爸。
  他对东郭先生提出了这个请求,可东郭先生说自己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田雨问他是不是怕丢面子,他也不生气。田雨不是一个嘴甜的孩子,不知道还能怎么求他,只知道他在撒谎。脑子不好使了,那你怎么教你女儿?她把咸阳的高手都赢了个够,连棋子都懒得碰了,你还要她继续学围棋,除了你,谁能教她?晚上,棋盘在他们房间里摆好了,芮儿又兴趣盎然地坐在了田雨面前,田雨忽然明白东郭先生为什么不肯跟他下了。他的通行证还有三天就到期了,杨端和留也留不住,在这三天里,他只能下一盘高水平的棋,东郭先生要把这个机会留给他女儿,因为田雨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刺激他女儿把围棋学下去的人。
  田雨说:“先生,如果您愿意……”
  先生摇手。
  “请听我说完,如果您愿意指导我一局,我就留下来,天天陪芮儿下棋。”
  “真的?”芮儿的眼睛亮了。
  田雨点点头。芮儿马上离开棋盘,抱着她爸爸的胳膊撒起娇来。
  东郭先生懒洋洋地坐在了棋盘边。

让五子局
  田雨主动在棋盘上摆上势子,并把自己的第一手棋摆上去。这是晚辈尊敬长辈的做法,表示他的棋艺比先生差,要先行。接着该先生了,先生不动弹。田雨想:“他可能比我高很多。”就问:“先生授我几子?”先生把自己的势子都拿走,把田雨的第一手也拿走,又为田雨摆上三粒子,加上田雨原来的两粒势子,棋盘上现在有田雨的五粒子。
  这就是说,东郭先生要让田雨五子。田雨真诚地希望有人指点他,可他一直认为能让他三子以上的人,从古至今就没有,连烂柯山的神仙也不是。且不说透视棋路的巫术,就说棋艺,他也没法想象别人怎么让他五子。“好吧,”他想,“咱们试试,今天我光凭棋艺,不搞那些歪门邪道。”
  但他很快发现歪门邪道是忍不住的,他只要看棋盘,就能看到对手正在注意的点在闪。他真怕作弊赢了,学不到真东西,再这样他就得请求下盲棋了。可在接近中盘时,他发现这没有必要,东郭先生的点不像布局时那么清楚了。
  就算田雨看到这些点,也无法理解。别人和他下棋时,思考的点是一个接一个的,可东郭先生的点像水光一样乱跳,风一吹就没了,一眨眼又聚集在别处,有时候像是水光投射在墙上的幻影。田雨不想从这种透视中作弊,可他怀疑先生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思路,而是在一个噩梦中下棋。
  他看见这噩梦中有一个点清晰起来,先生也把棋子放在那儿了,等他醒过来,看清现实中的棋盘,发现这一子在角的端点上。他无法理解,坦率地说,就连田鸢也不会下这么幼稚的棋。“这不是让我多走了一步吗?他以为我会来吃这个子吗?我完全不必理睬它!”田雨用眼睛问芮儿:“你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吗?”芮儿只是笑,田雨看不懂她的笑容。棋局在生长,每一棵草都饱受风吹雨打,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是无法预料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东郭先生的种子随便被风吹到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田雨精心培育的花朵枯萎了。在复盘时,他发现全局的妙手就是角上的那一手,这个废子,在第三百七十一手居然变成了生死攸关的。
  田雨问东郭先生:“您怎么知道它会决定胜负?”
  “我也不知道。”先生说。
  “那您为什么要走它?”
  “不知道。”
  田雨还是不理解。没有一个国手,不,没有一个下棋的人会在角还空着的时候把棋子放在端点上,除非他知道三百多手后它有用。
  “您算到了三百多手的变化?”
  “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一手走在那儿。”
  “那我只能这么理解,您下棋的时候在睡觉,有一个神在帮您走。”
  “呵呵,我没有神。这件事情,如果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得说,我行棋的思路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在前面计算后面的结果,而我是倒过来的。”先生举了个例子,田雨走第三十一手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觉得那是一个妙手,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才走了角上那个点,随后他用三百多手证明他那一手是妙手,把田雨的妙手变成臭棋,“这是一种连我也没法理解的规则。”
  “什么规则?”
  “用未来改变过去。”
  田雨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曾经怀疑自己能够用冥想改变历史,他看史书,深深地迷上一个故事,祈祷着它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如果不问别人结局是什么,结局就总是那样,就像是自己用冥想改变了那些简牍、帛书、龟甲的文字,而且改变了看过这些书的人的记忆。在长大后他不太相信这个了,但是东郭先生又一次让他怀疑:“难道这是真的吗?棋局的历史是宇宙的历史的缩影吗?如果每一局棋都有一个神,宇宙有一个神,东郭先生那迷茫的心灵里有一个神,我也有一个神,它们是同一个神吗?”
  芮儿和田雨下完第二盘棋后,和她父亲一起离开了将军府。他们是告假回老家去的,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到将军府。田雨一直在寻找他们,奇怪的是咸阳的棋士们都不认识他们。在余生中,田雨做梦、醒着都会在脑子里重复那让五子局,也不能参透这小小棋盘中的历史。田雨会梦见他们父女俩在书库门口的逆光中站着,从芮儿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十·首级

匈奴太子
  咸阳宫广场的铜人在秋风中发出了低沉的呜鸣,有人把耳朵贴在铜人肚子上,听见万马奔腾、杀声如潮。李斯在朝上拿出龟甲说:三千年前的先知预言—胡人将对大秦帝国构成毁灭性的打击。皇帝嘶声问:“所谓预言,如何攻破它?”赵高和声细语地回答:“凭陛下的百万雄师。”他们演完戏,群臣争论起来。一群儒生反对开战,说匈奴人以逸待劳,秦军屈力殚货,说不定六国的残余势力会乘机作乱;还说连赵武灵王也没把匈奴人赶尽杀绝。皇帝一听这话,脸就黑了,他想:难道朕连赵武灵王都不如吗?你们这些书呆子!接着,好几年没仗可打、骨头都痒痒的两位将军吼出了自己的看法:把那些狗日的轰出去还不容易,这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打仗!皇帝询问长子扶苏,扶苏说:“匈奴人骚扰我国边疆,确实应该制止,”他的语气同他的面孔一样温和,“不过儿臣觉得,大动干戈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能不能派使者感化这些蛮子呢?说不定他们将来还要……还要来进贡呢。”
  皇帝本来想,如果他不能长生不老,可以立扶苏为太子,继承皇位。可扶苏的这番话让皇帝失望。他不动声色地转问十八公子胡亥,胡亥说:
  “中国妇女让外国人糟蹋了,丢人。废他妈什么话,打了再说!”
  外国人还在中国的草原上寻欢作乐,他们的单于还垫着活人枕头、盖着活人被子。匈奴巫医配的壮阳药不够劲,他怀念起中国老巫医的按摩术来,又想:卢敖没准比他更强,可惜跑了。想到老巫医,想到卢敖,他那昏聩的心中火花一闪,又灭了。他召见太子冒顿,问:“我刚才想到两个中国人:一个是老巫医,一个是卢敖,我把他们放在一块想,心里一咯噔,再往下想,又迷糊了。太子啊,你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父王,外边两个千骑长争女人,都快打起来了!”
  “千骑长万骑长,打死一个两个有什么稀罕,你你你给我坐下!”
  冒顿不理他,冲出了帐篷。两拨人马正在草原上厮杀,冒顿策马上前,一手提着一个千骑长冲出战场,把他们扔在空地上,他的亲兵们从帐篷里拖出影响他们友谊的女人,扔在两人中间。一个千骑长号起来,嘴里又喷出血来,十几丈外,冒顿的牛角弓正对着他的喉咙。顷刻间,乱箭把他们都变成了刺猬,慢一点的箭都插不进去了。
  办完这件事,冒顿思量起父王的话来。自从卢敖被劫走,他们一直在查劫匪的来历,但是不好找,因为拿得出四千两黄金的官吏和富商很多。现在父王提到老巫医,冒顿也觉得似乎有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哪儿呢?他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会帮中国人,现在只看到这一点,可卢敖是秘密运来的,老巫医并不知道啊,一个来了,一个放了……啊,想起来了——
  “卢敖被押进父王的帐篷时,老巫医刚给父王按摩完出去!他完全有可能在门口看见了卢敖!不,他肯定看见了,因为时间差不了多少!除他以外,再没有中国人知道卢敖在这儿,把消息透露出去的,就是他,找到他,就知道他把消息给谁了,那就是劫匪!”
  云中的匈奴人见过一个满脸烙印的老头子在路边给人治病,知道他投靠了盐铁商百里冬。冒顿得到消息来到云中,望着百里冬的城堡,心想:不管卢敖在不在里面,抢它一回也值。老巫医经常下山买药,抓他是太容易了,他交代了卢敖的事以后,仍然被押回鄂尔多斯高原,被马拖成了肉片。现在对冒顿来说,只剩下了一个问题:怎么荡平那个城堡。

围城
  弄玉扶着城墙眺望南方,猜测田鸢的行踪,田鸢离开了城堡,却跑到她心里作乱来了。仿佛应她的召唤,又好像出自妄想,一支军队黄尘滚滚地从云中城开来,她想:田鸢会在这支队伍里吗?她已经不止一次对着过路的军队这样想过。可这支军队不是过路的,它在往城堡开来,而且它也不像正规军队,她在九原见过的秦军是齐刷刷的一片黑,山下这些人像一群土狼。她把“面条”拉过来看,“面条”眼尖,一眼望过去就慌了神,他飞奔到屋檐边,朝场院里大喊:“胡人来啦!”
  场院里有人在散步玩耍,有人在牛儿哥的新房门口抬东西,他们都愣了,有人冲上了屋顶,看见那群土狼正在爬山。
  “来啦!真的来啦!山坡上全是胡人!”
  大门轰地被拉上了,一根根木桩顶在大门上,地上支撑顶门柱的沟这么多年没被踩平,真是万幸。人们掀开愚公井的盖子,把兵器咣啷咣啷扔出来。匈奴人的箭飞蝗蔽日地袭来,妇女孩子们忙着收地上的箭,一筐一筐往城墙上送。谁也没料到一个古战场的幽灵在箭雨中复活了,他披甲戴盔,盔顶的管子里插着三根过于华丽的雉鸡毛,空中城的空中回荡着他的吼声:“别跟他们对射!咱们的人少!”
  不难认出头盔下面那一对圆圆的鹰眼睛、护颈上奓开的黑胡子。百里冬从头到脚和祭台上祖宗的画像一样。头盔把他的眉毛都压住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巨人戴过的,上面还有乱糟糟的刀痕。那一身甲胄,还有马肚子上的护甲,是红棕色的皮缀成的。这身装束,自从黑甲军荡平北方大地,就绝迹了。乱箭在他头顶倾泻,犹如一场横着袭来的暴雨,但他依然挺着胸膛大喊大叫。
  胡人开始撞门,城墙上的武士们便朝门口放箭,眼看胡人唰唰倒下、撞门的木桩骨碌碌滚下山坡,乐得合不拢嘴。箭雨停歇时,百里冬又吼道:“小心,他们要上墙!”
  他兴奋得两眼放光。他的王国总算有了一场战争。以前,这儿有盐,有铁,有的是金子,有城墙,也算有军队,有梦想也有诗人,有巫师也有神医,有繁荣也有天灾,连心灵瘟疫都挺过来了,就缺战争了。
  胡人的第一股进攻被击退了,一条条长梯倒在山坡上,压着他们的死尸。他忽然想起了田雨,这个好学的乖孩子曾经向他请教兵法,可惜他在咸阳,不能实地参观什么叫“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看,胡人附在城墙上,像蚂蚁一样,他们掉下去,三分之一的人找不到脑袋了,他们的脑袋在干什么呢?也在找自己的主人,它们骨碌碌地滚啊滚,找不到主人,就闭上了眼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空中城是个天才的构想,匈奴人要在外面的斜坡上搭梯子,可不那么容易,要带着一颗脑袋爬进来,就更难了。
  他忘了一件事,当初建城挖土时,山坡被挖出了一个断面,胡人正在那儿打洞。后来好多天,中国人夜以继日地在墙头逡巡,怕胡人“蚁附之”,胡人在山上设哨,怕中国人冲出来打扰他们挖洞,谁也没想到中国军队正在挺进北部边疆。

给将军解闷的人
  正如将军们所说,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方便得很。三十万大军开到上郡补充给养,二十万边防军在九原待命。上郡的郡治是肤施城,跟田雨说过“读书人成不了将军”的蒙恬就住在这里,他一见到田雨就笑着问:“哟,田将军来打仗了?”
  “我是来给将军解闷的。”田雨说。
  蒙恬没把田雨当外人,一边和他下棋,一边听探子汇报雁门的情况。那里多山,多湖泊,基本上是个迷宫,胡人的马匹习惯了坎坷的山路,不好对付。正在看棋的杨端和抬起了头,对蒙恬说:“给我十五万人。”
  “你打算拿这十五万人怎么办?”蒙恬问。
  “偷偷翻过吕梁山,一举捣了他奶奶的老巢。”
  探子说:“山上在下雪。”
  杨端和挥了挥蒲扇巴掌:“打蓟城那年雪深二尺五寸,还不是攻进去了。嘁,老子不信,比六国还难打。”
  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蒙恬率三十万人进入草原,杨端和率二十万人翻吕梁山进雁门。杨端和回到军营,对田雨说:“队伍要连夜出发,棋盘别忘了带啊!”田雨并不知道,田鸢也在杨端和麾下,而且被重用了。田鸢没跟大军翻吕梁山,他领着一队探子骑快马先行,去探胡人的老巢。他在暮色下经过云中,往遥远的空中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他看不见那山坡已被匈奴人覆盖,城堡下面的洞是越挖越深了。

死神和天使
  他们不敢轻易突围,把妇女儿童暴露给胡人。但是食物和饮水支撑不了几天了。牛儿哥再也没有了笑容,百里桑牙齿出血,如意的圆下巴变成了尖的,弄玉没日没夜躺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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