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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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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不用担心这件事了,因为你已经是太子了。”
  胡亥还是不说话。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只有占有我,才能消除对扶苏的恨吗?”
  弄玉开始解衣带,就像武士决斗前去掉身上的累赘一样。胡亥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冷笑道:“别看我现在没穿裤子,我比有些穿裤子的人高贵。”
  “我是爱过你的。”说出这句违心的话,弄玉的泪水滚滚而下。无论今天的付出有没有回报,可以肯定的是,一千次中也不可能给田鸢一次的东西,就要给这个有豹子嘴的人了。胡亥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矮胖的身躯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带着一团让她恶心的黑毛,她闭上眼睛准备忍受。但过了半天,胡亥也没来碰她。她睁开眼睛,发现胡亥面朝墙站着,双手抓着尿壶。
  “别看我,”他说,“在别人面前我尿不出来。”
  他把尿壶端到远处再憋。弄玉钻进他的被窝不看他,看着墙上的剑,期待着这次卖身能值一条生命。又过了半天,胡亥撒出尿的声音传来了。胡亥系好裤带来到床前,弄玉惊讶地看到他眼里泪汪汪的,手里拿着一张画—几年前胡亥让宫廷画师给她画的像。
  “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尿出来的吗,我是看着这张画尿出来的。你不行,我在你面前尿不出来。”
  他把弄玉的衣服抛上床,“你现在满脑子都是遗诏,对不对?好,说遗诏的事。遗诏已定,我无力回天,但你们可以隐身。”弄玉迷惑地看着他。“没听懂?我说隐身!你家里没有隐身糖浆了吧,但是没关系,我的一句话就是隐身糖浆。”弄玉看见,火光中那张黑豹子脸已经是普天下最美丽的了,“我派一位密使跟你走,他会把我的话带给那些使者、那些当兵的—无论你们干什么,他们都不许看见!然后你们隐身吧,给我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千万记住:永远不要让秦国人看见你们,隐姓埋名,跑出秦国,跑出秦国人的记忆,带着你们的孩子,带着你们所谓的爱,滚!”
  “陛下!”弄玉光着身子跪在床上,“我们会永远隐身,像死了一样!”

隐身
  她想在见到扶苏时骂句脏话来缓解一夜的折磨,她想说,把遗诏当个屁放掉,她想告诉他,他弟弟其实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她想对菲菲说,咱们去摘月亮,现在就去。她带着密使奔出咸阳。又是在夜里到达的。她撞开虚掩的大门,但是院里空无一人,好像隐身的不是她,而是那些士兵。她冲进内院,既不见人,也不见灯光,菲菲的床是空的,她一摸,席子上还有热气。玉箫还在那儿,反射着冰凉的月光。她点起灯,在枕头上看见了菲菲的几根头发,菲菲的小被子堆在旁边,小鞋不在床底下,就好像跟他爸爸去乘凉了。她到每一间屋找,在嫦娥和玉兔住过的屋,她在珊瑚床上摸了一手灰,在她和扶苏恩爱过的镜子屋,她在四面墙上看见自己的无数幻影。她在整个大院里找,一边找一边喊:“菲菲!”空旷的大院传来她的回音。回到卧室再找,地上没有血迹,赐剑无影无踪,她往怀里摸,那帛书也不在,也许是丢在胡亥的床上了。跟着她来的那一位,在院里打着哈欠,不像来下达隐身密令的密使,倒像是等着取一封邮件的信使。除了这个人,弄玉不知道跟谁说。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可能都搞错了吧,”密使和蔼得像只蜗牛,“没有什么遗诏。”
  弄玉独自骑马冲了出去。一路上她不知多少次摔下马又回到马背上,她瞪着眼睛,看见一些游来游去的怪影和光斑,像她多年前在自己家族的墓地里看到的那样。赶回咸阳又是一个早晨,同样血红的早晨,同样黑色的废墟,同样闪着红光的铜人,同样摇摇欲坠的宫殿,这使她感到刚才只是在这里打了个盹,其实还没有见到胡亥。她就打起精神往胡亥的寝宫走去,那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身边了。她看到了胡亥的灯光,还记得昨天梦里这屋里有她一幅像,她想起确实有一幅像被她送给了胡亥,还想起宫廷画师在一枚铜钱上画世界地图,她想起许愿人扔的铜钱像花瓣一样漂在水银的井中,想起田鸢从炼丹房偷了一些水银回来和她洒在案上玩,她想起田鸢在食案上把一枚铜钱转给菲菲看,想起菲菲抱着比自己还大的布娃娃,昨晚上忘了晾干菲菲的头发就抱他上床了……这些事情在她回光返照的记忆中特别清晰。她听见胡亥在痛骂赵高,骂他良心长在鸡巴里被阉掉了,骂他没有鸡巴也想当皇帝,她走到这里忽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她觉得应该回去看看菲菲有没有感冒,但既然走到这里了,她觉得就该进去。她推开门看见胡亥和赵高面前摆着两个盘子,盛着一大一小两个长着黑须的白瓜,他们好像正要吃瓜。仔细看,那两个瓜是雕过的,小的像菲菲,大的像扶苏,弄玉无法相信这是洗干净的两颗人头,使她发狂的是他们竟然用这么逼真的道具来对她的亲人施巫蛊之术,于是她抽出墙上的剑砍他们。当侍卫冲进来把她按得动弹不了时,她长嗥起来,这母狼般的嗥叫撕碎了她的悲痛、绝望和记忆。然后她发现自己住在一间有白白的墙、有箫的屋子里,菲菲的小被子铺在床上,枕头上有菲菲的头发,于是她相信这确实就是自己的家。但是菲菲的小鞋不在床底下,她觉得菲菲跟爸爸去乘凉了,就到门口望。那只是一个露台,高高的栏杆挡住了她,并且把露台边的楼梯都封死了,她往下看才知道,世界上没有人比她住得更高,浮云下面是绿浪涛涛的丛林和尿渍般的大地,还有一些黑线穿插其中。每天有人爬上来,隔着栏杆给她送水送饭,那都是凉的,那个人说他爬的阶梯比她当公主时要爬的一千级还多好几倍呢,但她记不得自己当过什么公主。一个豹子脸、金牙的矮子爬上来了,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对她哭,简直莫名其妙。还好,从这个人嘴里她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通天塔。这个人又说她有病,只有住在通天塔的最高一层,才能招来叼着灵芝的仙鹤治好她的病,病好后就把她接走。这话她不爱听,这本来就是她的家,生不生病跟这有什么关系。她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家,她问这个人有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孩子,这个人又哭了,她不明白,就算没见到她的丈夫孩子,又有什么好哭的。又有一天,送饭的是一个脂粉涂得像假人一样的女人,自称嫦娥,她不记得有一个叫嫦娥的熟人,还是问她:看见我的丈夫孩子了吗?这个女人要中用些,第二天踏着几千级台阶又上来了,抱来了菲菲,然后踏着几千级台阶又下去。再也没有看见她。弄玉给菲菲洗了个澡,奇怪的是菲菲好几天都干不了,攥一攥还往下滴水。她还是全心全意把他抚养大,教他识字,给他吹箫,抱他到露台上看月亮。那月亮稍微高了些,他们都够不着,她就向孩子许诺,等爸爸回来,叫他来摘。


二十五·车裂

毒酒
  蒙恬被关在死牢里,他得到的遗诏是:“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使者催他把毒酒喝下去,他坚持要复请,于是使者替他复请去了。一天半夜,狱卒都睡着的时候,来了另一个使者,只字不提复请之事,却问:“将军还认识我吗?”蒙恬觉得这张松鼠脸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此人压低声音说:“杨端和将军府,荷塘的亭子,几盘棋。”
  蒙恬还是一脸茫然,他又说:“打匈奴那年秋天,我们在杨端和那里下过棋。”蒙恬想起来了,但不明白他怎么成了使者,他说,如今宫廷使者满天飞,找这么一身黑衣服不难。一个狱卒在后面探头探脑,他指着毒酒大声说:“扶苏已经自裁,你还等什么!”狱卒打着哈欠走了。
  田雨并不惊慌,即使狱卒扑过来,他也不会惊慌的,即使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抵抗。来这儿之前,他在梦中与东郭先生研究了那盘让五子局,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此简单的道理要用这么多年来悟让他觉得很可笑—在过去中,我们都是合理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因此他从云中来到咸阳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他害死了东郭一家的命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如果他不跟王桂来找东郭先生,王桂就不会和东郭先生重新交往,就不会把逆党的窝设在东郭先生家里,但在当时他怎么可能不跟王桂去找东郭先生呢?现在要找蒙恬策反,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丢了自己的命,这都没什么,在此时此刻,这个选择是合理的。
  颠覆组织中有很多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声称“死何足惧”,田雨理解这是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们互相壮胆用的,但他根本就不区分生死,假如灵魂出壳叫作死,那么死大体上是很舒服的,只是公鸡脖子被切开的时候有点疼。他只为别人的生死操劳—忙于让某些人死,让某些人活着。有些事听他摆布,有些事他也主宰不了。比如百姓的生死。皇帝遇刺后,官军没有抓住一个真正的弑君者,却杀尽了定边一带的无辜住户。比如扶苏的生死。刺杀皇帝之后,田雨来到蒙恬官邸,大门已经锁上了,他非常纳闷,即使扶苏和蒙恬去了咸阳,这么大的宅院,怎么可能没有仆役和卫兵呢?他怀着不祥的预感奔赴咸阳,那黑色的废墟使他震惊—皇帝死后竟然把专属于自己的几千里空中通道都粉碎了,谁的灵魂有这么大的怨气呢。他通过熟悉的宦官了解到,宫廷中风平浪静,东巡回来的御车直接开进后宫,皇帝一直没露面,在他们看来这是很正常的,皇帝在咸阳惯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当人们以为他在咸阳宫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子午岭上。他到上郡驻军寻找蒙恬,军官们说蒙恬被人暗中绑架了,不知所往。田雨带着弟兄们埋伏在子午岭上,截住每一辆宫廷的车,把使者绑架到密林中,把一只蠕动的绸子口袋贴在使者脚腕上,让他感受里面生机勃勃的、又滑又有弹性的东西,只要解开袋口的绳子,这条蛇就会钻到他裤子里去,在这种情况下亲切地询问他,扶苏在哪儿,蒙恬在哪儿。于是田雨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皇帝成仙了,遗诏立胡亥为太子,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自裁,蒙恬还没喝毒药。
  田雨纳闷的是,皇帝遇刺那么突然,他有什么机会立遗诏?如果是以前立下的遗诏,何必用遗诏来弄死扶苏和蒙恬?直接把他们召到身边杀了不就完了吗?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遇刺的是皇帝的尸体,皇帝在东巡路上早就死了,遗诏早就立下了。但他不愿相信:处心积虑那么久,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之后,他还是没能亲手杀死一个仇人。还有其他可能性。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皇帝突然遇刺,胡亥伪造遗诏。他不像弄玉那么了解宫廷内幕,所以他对这事没有把握。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利用这一点。然后他来到大牢里,出现在蒙恬面前。
  他告诉蒙恬,军中将士还不知道扶苏已经死了,但胡亥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已经传出来,现在可以借扶苏的名义打进咸阳,废胡亥,再将扶苏的死讯公开,立扶苏的儿子为秦二世,由贤明的大臣代理朝政,直到秦二世长大成人。蒙恬听着听着,想起当年这小子跟他下完棋时,说过想当将军。他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田雨回头望了望,从怀里掏出一块缣、一支笔、一小瓶墨,递给蒙恬:“请下令。将军的威望胜过兵符,上郡驻军见到你的亲笔信,必然起事,百姓也会呼应。先劫大牢,再攻打咸阳。”
  “你们这些黔首,胆子可真不小,抗旨的事也敢做。”蒙恬放下笔墨。
  “将军,这不是在救你一个人,这是在救天下人。”
  “你无法理解,”世袭的将军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遗诏指定的命运是不可违抗的。”
  “难道你不怀疑遗诏有诈吗?干吗不把毒酒喝下去?”
  “我已复请。”
  “向谁复请?胡亥?要杀你的人就是他,他会承认遗诏是假的?”
  “你口口声声说遗诏是假的,你一个黔首,有何依据?”
  “黔首”二字,总让田雨想到一头黑毛驴,他从八岁起,就不得不把这个形象与自己等同起来,并感到耻辱,只有在东郭先生家的时候,他忘记过这种耻辱。现在,田雨想:我要是做了将军,难道会比你差吗,瞧你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劫大牢攻咸阳就把你吓坏了。他真想离开这儿,再也不管这个愚忠将军的死活了,但是从民间发动叛乱,前途太渺茫。田雨为了救出将军的命,为了号召上郡驻军,决定把这盘无法预知结果的棋走到底,让终局来检验最冒险的一步是妙手还是败着:
  “皇帝知道自己要成仙了,就立了遗诏,对吗?”
  “说这些没有意思。你走吧。”将军要退到墙角去睡觉,田雨隔着栅栏捉住了他,他感到了将军那磐石般的躯体和沉静的力量。
  “遗诏不是真的,因为皇帝没有时间立遗诏—他是在喝杯水的时间里被刺死的。”
  “胡说。”
  “他是在定边被刺的。”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有什么根据?”
  “是我本人干的。”
  蒙恬不再关心什么复请的结果、遗诏的真相,他反过来捉住了田雨的手。
  “不可能,就凭你,能冲破六千侍卫?”
  “我有一千人。”
  蒙恬看见了被挤扁的御车、被一千人屠戮过的碎尸,这就是千古一帝,这就是统一天下的伟人,他就这样摆在定边的黄泥上,任人摧残,蒙恬宁可让自己代替他被碎尸万段。他揪住了田雨的两只手,向熟睡中的狱卒吼叫:“把他给我押起来!”
  一阵剧痛从右肩传来。这几年在山洞里住,右肩得了病,连举手都疼,蒙恬却把他拉得紧紧贴在铁栅上。田雨惨叫起来。蒙恬还在吼:“他是反贼!他刺杀了皇上!”狱卒们扑过来解救田雨,田雨更疼了,因为笼里的人和笼外的人在把他往两边扯,他疼昏了过去。
  狱卒们用刑讯的针扎蒙恬,蒙恬才松手。田雨醒来时蒙恬还在喊:“皇帝是他杀的!”一个狱卒说:“这人疯了。”狱卒们根本不知道皇帝死了,听说了也不相信。田雨觉得自己整个右臂还是麻木的,他用左手撑着站起来,谢了狱卒们,向外走。在狭窄的通道里,他遇到了一个新的使者,他从容地侧身让这个人过,蒙恬又吼起来:“抓住他!皇帝是被他杀的!”这位使者停住了脚步,他跟皇帝东巡过,知道皇帝被刺的事,他一把抓住田雨。田雨又疼得叫起来,他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使者抓。使者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也懒得说自己没带。使者便用身子堵住他的退路,对狱卒们说:“枷上他。”直到这时,田雨才松了一口气。
  “芮儿,我们要见面了。”

法场
  被搜身时,田雨要求留下小木盒,狱吏打开木盒,看见一缕女人的头发,似乎与案件没有瓜葛,但他不敢擅自处理,他答应将这东西连同他身上的一切妥善交给咸阳方面的人。田雨被隔离关押了一天一夜,然后被押往咸阳,由廷尉秘密审讯,他未做任何狡辩,一次审讯就定案了。画押时田雨笑了起来,他的罪名是—
  聚众拦劫朝廷的咸鱼车队。
  他的履历是:出生于临淄,父亲为原齐国上将军,所有亲属均已于今上二十六年被原齐王夷九族,是逃脱的孤儿,今上二十八年按徙民实边令迁往边疆,三十三年作为杨端和将军府食客迁往咸阳,三十四年参与东郭乱党集团的活动,靠杨端和的庇护逃脱了法律制裁,三十六年投奔贺兰山土匪,绰号“独狼”,三十七年春天成为匪首,三十七年八月,因抢劫朝廷咸鱼车队落网。他松了一口气,没有牵连桑夫人和田鸢,今上二十八年和他们分开立户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最合理的一着。他画完押,向廷尉要回他的小木盒。
  上法场的那天早晨,他把小木盒揣在怀里,让狱卒们绑。他请求不要反绑,因为右肩有病,狱卒说这怎么可能,绑松一点是可以的。当他们把他的手拉到背后时他疼得尖叫起来。狱卒说:“孬种!娘们上路也没有你这么叫的!”又加了一把劲。田雨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是孬种!你们把我的膀子砍了吧!”狱卒说法律没判他肢解,谁也无权砍他的膀子,又把绳子狠狠勒了一下。他疼昏过去了。他们用冷水浇醒了他,有一个狱卒在说:“他的肩好像真有病,我们给他松一点吧。”但现在他的整个右臂已经麻木了,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一个狱卒蹲下来说:“我们按规定押解犯人,没有虐待你,对不?”田雨点点头。他们就开始绑他的腿。田雨看着他们那么认真地用细麻绳在他膝盖上绑了一道,又在他脚腕上绑,笑了:“还怕我屎尿失禁,你们都看到了,我刚才疼成那样也没尿裤子。”狱卒说:“你听到判决就知道了。”
  判决之前先要验明正身。这个厅的墙壁和屋顶都是雪白的,墙上开着高高的小窗户,就像仓库里一样,有一道楼梯通往审判厅。随着咚咚的脚步声,士兵们拿来死囚的档案和齿印,这齿印是在田雨刚入狱时做的,一个士兵用铁叉指着田雨说:“张开嘴。”田雨张开嘴,他就把铁叉伸到田雨嘴里顶住他的上下腭,用一块泥在他下边的牙齿上按了按,再拿出来和备案的齿印对照。田雨明白了,那个铁叉是用来防死囚咬士兵手指头的。他们在说:“验明正身完毕,是死囚本人。”一个士兵就用红笔在田雨脸上画了个叉。田雨听说有的死囚这时候就要尿裤子,简直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会这么脆弱。他对怀里的小木盒说:“芮儿,再耐心等一等。”
  他们把田雨带上楼梯,当当的锁链声、脚步声在这个空旷的厅里回响,又进入密闭的通道,向着宣布死亡的舞台上升。到了最高层,眼前是一扇灰色的门,门一开,嗡的一声,进入了一个明亮的舞台。法官和书佐们在舞台后面坐着,舞台前面有四个铁笼子,三个已经装了人,田雨走进了空着的那个。台下是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实际上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刚才验明正身的厅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旁边的死囚哭了起来。法官一拍惊堂木,宣布这三个入室盗窃犯死刑,押赴东市刑场枭首,示众三天。哭鼻子的家伙裤子立刻就湿了。对田雨的判决是车裂,押赴咸阳宫广场执行。
  离开法庭时,那个尿裤子的人是被士兵拖着走的,他的腿软得像断了一样,而且这三个盗窃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东郭先生一家当年在行刑台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脸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时,脸色会先和死人一样的。可惜现在没有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没有软。恐惧是有的,至少担心五匹马一起扯他的时候右肩又疼起来,但与芮儿相聚的幸福压倒了这种恐惧。
  在法庭外上车时,那个尿裤子的家伙赖在囚车旁边使劲往下蹲,士兵揪着他往上提,从他怀里掉出了一块手绢,他看见这手绢一下来了精神,居然挣脱了士兵,背着双手像虫一样蠕动到手绢边,把脸埋在了手绢上,士兵把他拖起来的时候,他糊满泥土的嘴上叼着那块绣花的手绢,瞪着充血的眼睛。这手绢不知是哪个女人留下的,带着人世间最美好的回忆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着拖上了车。这样的东西,田雨也有,上车后,他在车边压了压胸口,感觉小木盒还在,放心了。
  咸阳宫广场人山人海,他又经过了熟悉的血沟、血桥,上了东郭先生他们待过的高台。不同的是现在有五匹马等着他。士兵把绳子牵过来时,他好言好语地请求别拴他的右手,没人理他。他们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再把他的头、双手、双脚都拴在连着马的绳子上。他从手脚上时紧时松的拉力能感觉到马已经烦躁了。监斩官走过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大笑道:“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有什么好说的!”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光棍,是条好汉!”“长这么蔫还有这股硬气,怪不得能抢朝廷的咸鱼车啊!”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裤子还没有湿。锣声一响,马拉紧了绳子,他一下子悬空了,右肩又剧痛起来,现在他是面对天空的,手脚还没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么疼,还吩咐刽子手:“快点快点你们他妈的快点呀—!”台下又喝彩起来,鞭子又响了几声,马儿们真使劲了,他手脚被绷平了,剧痛让他流下了泪,而裤子仍然没有湿。又一股大力让他疼昏了过去,法场上的喧嚣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国的宁静中只听见桑夫人的心音—
  “田雨啊,你什么时候来……”
  一片白光过后,他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向下能看到整个法场,但听不到声音,看到的一切也是灰的,在这无声的蚁群的中心是自己的肉身,被放大了,是一个平摊的“大”字,和其他死囚一样猥琐肮脏,嘴巴像死鱼一样张开着,露出平时羞于见人的乱牙,血和哈喇子一起在流,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于是他闻到了一股恶臭。又一片白光,他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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