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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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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二个月,新年不再是一月,要是连四季的顺序、星辰的数量都改变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但丞相告诉若姜:“不用担心,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朝廷下令,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许黻只留下了一封信:
  “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黑甲军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撞,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只有留守的少量军队和老弱病残。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精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这个国家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派使者出城议和,又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抵抗。数日后的傍晚城门打开,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旋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你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佩剑,免你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日之内动身,你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中国;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不是国王,而是他。国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国王,这个国家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我们还没有亡国!”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门客们住的前院跑到家眷们住的后院,卫兵拦住他,他说:“满门抄斩……”突然一口血喷在卫兵身上,他软绵绵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把刀。他的灵魂飞过血腥的侯门,掠过祥和的大街,飘过开裂的大地,沿着冰封的黄河西去,攀升到太阳休息的昆仑山上,找到了使肾有所主、水有所藏的灵芝。

国王的遗诏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桑姑娘:“听见什么了吗?”桑姑娘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桑姑娘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桑姑娘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若姜让桑姑娘把这屋的两道门闩紧。田鸢也醒来了,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听着狂风中的兵刃声,那竟然像是洗碗。“戎族来抢东西了,”若姜抱紧田鸢,“让他们抢,他们进来了千万别反抗。”有人在砸第一道门,没砸开,行凶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他们越听越不对劲,如果是抢东西,为什么还一个劲地喊“别让他们跑了”?哎,不对,这是本国人的声音啊,是咱们的兵啊,难道亡国后有人趁火打劫?可是他们渐渐听出来了,这不是打劫,人被抢的时候发出的惊叫,和要被杀死时是不一样的!而且,挨刀子,和挨刀后没死又被追着补刀,是不一样的!若姜开始把田鸢往床底下推,桑姑娘也使劲把他往里塞,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他的嘴免得他哭着叫“妈”,可是他突然不叫了,哗啦一声,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样东西,那羊皮鸢,从冰山祭祀后就一直放在床底下的鸢。若姜终于明白了,算命瞎子为什么要他们把鸢放在那儿,还想起了田雨的话—藏书楼是最高的。
  这屋有个后门通向花园,过了花园就是藏书楼,若姜喊道:“从藏书楼飞出去!”田鸢要大家一起走,若姜说这鸢带不动三个人。第一道门被砸开了,刽子手正在砸第二道门。若姜抄起烛台将田鸢砸昏,让桑姑娘带他走,“去找田雨!”一阵狂风把门窗刮得嘭嘭响,“我反正是废人,死就死了,你们有腿,快走!”桑姑娘犹豫着,若姜一下砸出自己的脑浆,再也没出声。实际上她还说了一句话,要过几年才能被别人听到。桑姑娘抱着田鸢出了门,顶着狂风冲上了藏书楼,到了最高一层的露台。她绝望了—院墙离得那么远,靠一张羊皮怎么飞得出去!女眷的哀求和刀剑扎进肉的噗噗声不断传来,往下看却只有随风乱舞的松柏,人的肉身都不知在哪些黑影中挣扎,倒是有一些稍微有点好心的刺客在让这些人死得明白:“这是国王的遗诏!满门抄斩!你是奴才也不例外!”
  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桑姑娘脑海中,成了她后半生一睡着就会听见的声音。
  她想躲在这儿,却找不到藏身之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豁出去了。她冲到露台上,套上羊皮翅膀,抱着昏迷的田鸢往栏杆上爬,不管能不能飞出院墙,她翻过了栏杆,万劫不复地滚向死尸横陈的庭院。就在这时,一股摧城拔寨的飓风席卷而来,激得她睁不开眼,树梢刮疼了她的手,瓦片砸在脸上,残雪飞尘裹住了她,她卷入了一个旋转而上升的旋涡。当她落地时已在郊外,夜空中只见三条灰白色的长龙远远地扭动着,龙头舔食着大地,龙尾直入星汉。这场千年未遇的龙卷风,大口吞噬着临淄城,把征服者和亡国奴统统埋葬,但它让一个孩子飞翔,让一个母亲开怀大笑,让束缚已久的灵魂摆脱僵死的腿,穿透冷酷的墙,飘到星汉云霄,看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刚刚诞生,命运就要终结还是重新开始,大朵的荷花和荡漾的美酒,在冬天里是否真实。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在弧形的地平线上悄悄飞散。她的心里流过一汪清泉,耳朵里听到琵琶的乐曲,身子翩翩飞舞,越飞越远,连少女时代放得最高的木鸢也追不上。她穿行在金黄色的雾霭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情不自禁的喜悦伴着往事纷至沓来。那陈年木轮载着花样年华溅起雨水,一位羞涩的少年在荷塘上营造乐园,他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英俊的医生长出了络腮胡子,语调一如多年前的安宁;还有许多亲切的面孔穿梭来往。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想认得更清些,但弥漫的浓雾挡住了一切。她想知道,这流光溢彩就要把她带向何方,这浓雾深处的红晕,是小木匠的微笑还是医生的灵芝,这漫天的彩霞照耀着多少生灵,以及黎明的芳草地上那些耀眼的光斑,它们掩盖着怎样的露水和鲜花。


三·八月雪

废墟
  许黻翻开身上的死尸,看见周围全是死尸,全都没有头。他望着满天繁星想:“我有女人,我有儿子。”他胸口插着一把剑,连呼吸都是疼的,但他想,“老子有女人,老子有儿子。”一股北风赶走了血腥气,他对着星空咆哮:“老子也有女人!老子也有儿子!”一路上,成群结队的狼不敢靠近,它们看见他裹在一团火里,就是阎王爷也要等这团火熄灭再来收他。黑暗在他眼中散去了,在一片耀眼的光明后面是大海,他的女人和他的儿子,还有桑姑娘,在海边等着他,后面是一艘大船。像所有的梦里一样,若姜的身体是健全的。田鸢的鹿眼睛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须臾间他们来到一座海岛,山上冒着白烟,通红的岩浆在山沟里流淌,地下隆隆响,许黻说:“好了,我们四个在这里建立国家吧,这样,我就成了国王了。”若姜高兴得跳起了舞,田鸢则不用翅膀飞了起来。醒来时许黻躺在一个陌生的屋里,一个老太太端着药罐走进来,他问:“我昏了多久?”老太太说:“从春天到夏天。”
  回到临淄城,放眼皆是废墟,他以为这里打过仗,没有耐心再往里寄信了。但是田将军府的门上挂着“临淄监御史”的铜牌,卫兵的盔甲是黑色的,说话的口音是陌生的。
  “没有什么九夫人,从来就没有。”他们告诉他。
  许黻满大街找本国人,可是他好像到了外国,连那些扛木头、修房子的苦力都是外国人。他怀疑戎族屠了城,就抓住他们的泥瓦匠问:“你们的军队在这里干了什么?”那人说:“修房子。”许黻问:“杀人了吗?”对方说:“没有啊,我们的军队连一只狗都没宰,因为你们投降了。”他寻找记忆中的一切,只有狩猎场的石墙是熟悉的,可是里面繁茂的树木都没了,多了一些崭新高大的土房,他原来看门的屋子也没了,戎族的士兵拦住他,他说:“我在找自己的旧衣服,是一件青黑夹杂的礼服。”对方说:“回自己家找去!”他打听狩猎场,士兵不耐烦了,“这座城市没有狩猎场!”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对方说:“监狱。”许黻的一生中没有比此刻更迷惘的了,“如果你们生死不明,我可以去寻找,但是一切怎么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不停地向东走,向故乡靠近,试图寻找一些符合记忆的东西。周围数十里都是荒野,片瓦无存,渺无人烟,与想象中的远古一样。好不容易半山腰上出现了几间老房子,他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是本国人家!好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八月的天空翻滚起来,黄沙弥漫,狂风呼啸,落叶纷飞,还没着地就变黄了,绿草也着了魔似的枯了,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巨笔蘸满丹红在天地间涂抹。然后下起了冰雹,有鸡蛋那么大,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脱下外套试试,还是不冷,直脱得赤身裸体也是这样。现在他不仅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连自己的真实性也成了问题。

隧道
  他记不得走了多长时间,一路上他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连自身的重量都感觉不到,走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脚印。雪地无休无止地延伸着,直到连一棵草也看不到、地面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他陷入了一个对称得无可挑剔的白色世界,如果说头顶那一片均匀沉闷的黄色是天空的话,没有一片云可以帮他判断方向。海滨没有出现,脚下自始至终是茫茫大雪。他怀疑其实早就到了海里,只不过这场无缘无故的寒冷把大海都冻僵了。
  许黻走过的路,是非人间的路。地平线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老也走不到。他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向前滑行,连脚印都没有,因此连速度都无法估量。目标是迫不得已的,又是未知的,推动的力量就在背后,连绵不断,却又无法捕捉,只有敬畏、膜拜、服从。他的思想渐渐失去语言的外表,变为一种模糊而又肯定的情绪,迅速与苍穹沟通,想有多快就有多快,如果一定要解释苍穹的语言的话,那么,许黻就是洁净的空间中唯一的一粒灰尘,连雪花都比他大。他要是想说点什么,发出的声音刚刚钻进空间就被捏得粉碎。这空间异常地透明。
  后来空间变得具体一些了,地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渐渐分开,有了颜色,从橘红色到蓝紫色,交织着、闪烁着,无声地生长,渐渐布满整个天空,成为巨大的、安宁的火苗。当许黻试图用语言来描述时,他找到了“壮丽”。
  也曾有一股风把他推进光和雾旋转的洞口,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前进,但终点遥遥无期。他不知道自己闯进的深度是几万年还是几百万年。他在其中曾经化散成气流,也曾有机会选择还原的时间,可以回到二十年前,也可以回到两千年前。当他回顾最近的一生时,若姜一闪而过。通过与隧道的对话,他确信这个女人在若干年前是真实存在的。他没有选择回到那时,因为一种更长久、更美妙的东西吸引了他,那不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可以忍受的等待,他听见的声音是:
  “经过亘古洪荒、数不尽的悲欢,才能相见。那以后,相守的时间将和等待的时间一样长。”
  这种声音出现时,若姜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于是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又见过浮在太空中的平平的烟,包含一些难以解释的图案。较为简单的是连成三千里的积雨云,偶尔撕开一条缝,露出魔鬼的眼睛,随着风的方向变幻着表情。一座石头城是他的必经之地,夜里几十只公猫的叫声此起彼伏,塔楼的尖顶上悬挂着被人类唾弃到噩梦中的朱红色的云。一位巫师从塔楼飞进他的房间,许黻刚从巫师的眼光中看出他要吃外乡人的心,已有一条铁线虫钻进他的胸腔,他呐喊道:“他要吃我的心!”但是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声音,而一只黑色的甲虫爬在他舌头上吸他的血。巫师扯下黑甲虫扔掉,说:“这种金龟子早就该赶尽杀绝。”
  他也曾翻越雪山、沙漠……明白这是诞生于同一个熔炉的东西。在白雪皑皑的昆仑山顶,他面对最灿烂的星辰,以及宇宙中最遥远的空无,寻找这熔炉。他小时候听说人要登临这种巅峰必须先吃大荒山什么树结的什么果,现在想起来真好笑。站在这里能俯视全世界吗?他往下看,下面只有白色的飞扬的波涛。许黻望得出神,渐渐融入了这片波涛,随心所欲地游动起来。穿出云层,大海便已展现在面前,与那种跋涉相比,几万里的海面只是咫尺的距离,他看见了小时候梦想过的海岛,它还是一片荒芜,在等待若姜的日子里,他可以把许多人带到这里,也可以在宇宙的深处休息,那是无比空、无比冷的黑暗,但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因为他的亲人将像流星一样经过这里。在等待他们的日子里,他允许他们在尘世间经历更多的轮回、与他无关的悲欢离合。


四·空中城

马戏团
  后来许多年里,桑姑娘常对别人说:“这孩子,我拖着这孩子走了五十里雪地。”他们被龙卷风吹到东郊,然后她拖着冻昏的田鸢到西郊去找田雨,在路上看见死人,就扒下死人的衣服裹在田鸢身上。她那强壮的身体顶住了严寒,但她迷迷糊糊听见雪说话,每踩一脚,雪就说一声:“躺下。”她也真的想躺下,地上的雪像是厚厚的一层鸭绒,现在躺下一定是很舒服的,但她仅存的一点理智知道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没有找到田雨,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所有的农房都被夷为平地了。只有一支马戏团从废墟中走了出来,他们周游世界五百圈,恰好在龙卷风平息时来到这里。
  马戏团的人用雪搓田鸢,搓了半天他身上还是硬的。桑姑娘以为他都死掉了,但一个穿虎皮的老人指着田鸢的小鸡鸡说:“还翘着呢!”憋了尿说明还活着。田鸢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一个黑丫头在给他喂汤,他想:“这是从哪儿买来的女奴,这么黑。”当他看见低矮肮脏的帐篷和关在竹笼里的一条蟒蛇时,才想起这不是家,家已经没了。桑姑娘端着一个盆子来让他撒尿,尿着尿着,他的小鸡鸡软了下去,这时他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泪水滚滚而下,又哭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又想起了田雨,桑姑娘跪下来,举起双手,向神祈祷亲人们都活着。但是田鸢已经不相信那个神——大家共有的一个神。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在,也知道在自己面前的人在,但当他看不见别人时,就不知道别人是否还在,如果大家的神都是同一个,他现在怎么会不知道田雨还在不在!于是他对田雨的神说:告诉我,他在哪儿?别人的神听不见他的话,此时他又多么希望人们的神是同一个!
  他们跟着马戏团走,经过一条刚刚破冰的河。田鸢不知道这是什么河,这是什么地方,天空为什么这么红,它分明是另一条大河悬在头顶,正卷着万丈彩云奔流不懈。他发着高烧,在昏沉中扑进黎明。在他的晕眩视野中,马戏团向一片火海闯去。他看见那蜷成一团的蟒蛇和抖着大尾巴的孔雀、那边走边掉毛的瘦马、桑姑娘那杂草般的头发、黑丫头那细长的不真实的剪影,还有人们身上的兽毛……它们在燃烧。那暗红色的峰峦没入天际,那冰块的撞击使大地颤动,那渺渺茫茫的河滩令人目眩,从群山中涌出一汪金泉,沸腾着,溶化在朝霞中,给他打着寒战的脊梁骨注入了一股无限幸福的暖流。时而有成群的野鸭从河岸上惊飞,打破洪荒的寂寞,草丛中露出烧焦的车轮和白森森的骷髅。一觉醒来,天空又变成了蓝色,云朵像山峦、像游丝,有的像一条长河跨越整个天空,它们挤压着、追赶着、撕扯着、汇聚着,几乎在呐喊着,从远山到头顶,云朵越来越大直到铺天盖地,云的巨影掠过河岸和大地。
  虎皮人说这就是通往大海的那条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而神知道,这一段黄河正是许黻把守过的,马戏团走的路正是许黻离开战场的路,他们正在经过许黻养伤的村庄,而且,此时此刻,他们的表演正在打扰许黻的睡梦。如果许黻知道外面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有他的儿子,就不会咒骂这些人惊醒了他与妻儿的梦中聚会了。到了渡口,有穿黑甲衣的士兵检查通行证,但流浪艺人暂时游离于这种秩序之外。虎皮人想知道这次环游用了多长时间,就拉住一个路人问年份,路人说:“今上二十六年。”
  田鸢在旁边听着,没反应过来,“不是四十四年吗,怎么倒退了?”那个拿锄头的农夫轻蔑地告诉他:
  “这是你们齐国的年号,我说的是我们秦国。”
  他这才知道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国家,马戏团也进入了周游世界的第五百零一圈。在春寒料峭中,马戏团竟然往更冷的北边走,他们周游世界的方向不能轻易改变。有时他们在夏天来到这里,北上恰好是避暑,如果是在冬天,那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这条路线是虎皮人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定下来的,他或许是第一个知道大地是个球而不是浮在宇宙中的板子的人,他找到这条道不容易,连自己也不敢轻易探索新路,子子孙孙就更不敢了。事实上,他们不是为了卖艺而周游世界,只是为了无休止地纪念自己的祖宗。
  只要有一个人看马戏,他们就铺开摊子。黑丫头把一枚桃核埋在积雪之下,吹起了笛子,那块雪就好像变成了土壤,一棵桃树就从中发芽生长了,开出了粉红色的花,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春天。人们正在喝彩,笛声又停止了,桃树缩回了雪里,好像时间在局部倒流一样。在蟒蛇表演之前,虎皮人站出来说,这头蟒蛇很好养活,一年只吃一头鹿,余下时间慢慢吐鹿骨头,蟒蛇朝观众痛苦地打起了饱嗝,吐出一根像丝瓜那么大、泡得发软的骨头。黑丫头用木棒敲它的肚子,慢慢敲出个大包,虎皮人说,那是蟒蛇的胆,每个月上旬靠近头,下旬靠近尾巴,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它就不得安宁。突然,孔雀怀着隔世的仇恨扑过来,撕开蟒蛇的肚皮,把胆叼出来,那是一团黏乎乎的绿球。收场后蟒蛇又恢复了原状,这支马戏团赖以生存的玩意儿是幻术。

世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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