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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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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比田鸢大三岁,却壮得像小牛犊一样的小伙子让他自惭形秽,这就是那天打掉他手中剑的年轻人,是百里冬的大公子百里栎,他的肩膀宽得像个大人一样,他的胸脯那么敦实,穿上衣服都鼓起来,他的胳膊一屈,上面那一坨就骨碌碌地动,像塞了一颗铁球,他的屁股也长开了,像马屁股一样。就这样,他还很白,在骄阳下成天操练,也不怎么变色,田鸢羡慕极了。百里栎在场边擦汗,一个杏儿脸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咿咿呀呀地唱:
牛儿哥,胸前扣着两口锅
牛儿哥,从小爱干力气活
牛儿哥,不做好事睡不着
牛儿哥,一天到晚乐呵呵
这是百里冬的小女儿如意,她唱得对极了,她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听说有一棵大槐树吵得桑夫人睡不着觉,就扛来一把板斧把树枝砍了。桑夫人在树下感激得团团转:“公子,这哪是您干的活儿呀,还是叫个仆人来吧。”牛儿哥只说:“嘿嘿。”桑夫人说:“您可真是个好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牛儿哥说:“嘿嘿。”桑夫人说:“差不多就行了。”他还是嘿嘿。直到把树砍秃,他才跳下来,胸前湿了两大块。他还帮运盐、运生铁的人卸货,湿的总是胸前的两大块。田鸢太羡慕他的胸肌了,就找了一根铁棍天天傍晚在门口舞,他一发现,立刻没收了那根铁棍,说:“你这个小孩儿,这样练会把肉练僵的。”
有一天,孔雀突然开起屏来。它自打进了那笼子就一直在昏睡,这可是惊世骇俗。那些没见过“凤凰”的赵国人都围过去争论它是“凤”还是“凰”。有人说,这么臭美肯定是母的,它不光展示那件花裙子,还朝各个方向的人转身,生怕谁看不清楚。可有人说这是鸟,又不是人,在鸟里面,公的才臭美呢,瞧瞧它的样子,一听人夸它,得意得连尾巴都抖起来了,唿唿,唿唿,别提多可笑了。它现在简直是臭美疯了,听见人的脚步声都会开屏。只有城堡的女主人容氏看透了孔雀的心思。
“等他们再来,能不能再买一只母的?”她问百里冬。
“等什么等,”百里冬说,“派个人追上他们,到南方林子里抓一只母的。”
青春作坊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孩子们用粘着蛛丝的杆子粘蜻蜓。弄玉和如意先粘到蜻蜓,再把它放了。田鸢也这么做,只为看到弄玉的笑。百里桑是打算把蜻蜓喂蚂蚁的,在喂之前先要把蜻蜓养在蛐蛐笼里和别的孩子比战果。他输给了牛儿哥。当孩子们在黄昏的场院里瞎跑时,牛儿哥一动不动举着杆子,蜻蜓们却一个劲往他的杆子上冲,原来杆头绑着一只母蜻蜓。与此同时,他爹一手揪着一只愤怒的公鸡往厨房走,嘴里念叨着:“让你们学会打仗,还要赵国的男人干什么!”刚才那些斗鸡打赌的武士们,手里攥着铜钱,看着百里冬的背影笑。在夕阳下,容氏和桑夫人从餐厅出来了。刚才夫人们不知怎么提起了年龄,桑夫人的年龄让容氏吃了一惊,她捏着自己白嫩的下巴想:她比我还小一岁,我差点没管她叫老大姐呢。但是她嘴上甜甜地说:“您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听见这话,桑夫人羞涩起来:“不瞒您说,我差不多是一夜之间老起来的,那孩子,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
容氏把她领到自己积极倡导美容术、亲自督造青春膏、让女人们快快走出战乱阴影的青春作坊里,让她参观晒干的桃花瓣、杏花瓣、梨花瓣和胭脂花瓣,看仆人磨玉屑、珍珠屑,让她看一只热气腾腾的小蒸笼,里面蒸的不是包子而是杏仁,还拿出一盒粉红色的药膏告诉她:“这是用杏仁熬出来的,可以让皮肤一夜之间白起来。但是您不黑,您需要的东西在这儿。”她把桑夫人领到一个精雕细刻的小木笼前,桑夫人万万没想到,一只芦花鸡在里面孵蛋,容氏说那些蛋早就掏掉了蛋黄、注入了朱砂,对去皱养颜有奇效。可怜那只老母鸡,无论多么耐心也盼不到小鸡出壳的那一天,它若有知,定会责问人们懂不懂得母爱。她把这种药膏送给桑夫人,让她把脸上一切不开心的东西统统赶走。
她不光要人开心,还想让动物开心。看看她怎么给孔雀办婚事吧,她挑了一头又肥又白、好像每天都在抹青春膏的鹅,跟孔雀关在一起,还往它们中间撒小米,可它们并没有被小米吸引到一起来,它们好像宁愿饿死也不结婚。一个是来自南方的“凤凰”,一个是北方的家禽,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孔雀只会跳舞不会叫唤,没法跟鹅夫人沟通。它们各喝各的水、各啄各的食,“笃笃”的“笃笃”,“吧唧”的“吧唧”,各自保持着一份骄傲。刮大风的天,孔雀盯着外面摇晃的树枝发愣:这到底是不是夏天呀?北方漫长的风季把它弄糊涂了。大鹅则站在笼边坚强地守望着,糊里糊涂保持着远祖的习性。天热以后鹅的心情坏起来,喂食时把孔雀挤在一边,还忘不了啄它两口,意思是:别凑热闹,等我吃饱了才轮到你!可怜的孔雀,尽管个头比鹅大,却从不敢反抗,还时不时被丧心病狂的母鹅追得满笼子跑,蓝色的羽毛撒了一地。如意隔着笼子用一根木棒扎母鹅,嘴里不住地骂:“凶鹅!笨鹅!臭鹅!还不快住手!”百里冬看见这一幕,就说:“在我这儿过不上好日子,放了它得了。”
二十斤金子,说放就放,仆人打开笼子的天窗,看着“凤凰”跳上了笼顶。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它转来转去,盯着山坡上的酸枣丛发抖,就是不肯起飞。这环境对它来说太陌生了,它没有把握闯进去。也许它甚至忘了自己会飞。
失语症
田鸢不再嫌这里的水是涩的、盐是苦的、十天半月吃不上肉、夜里没有灯,他喜欢上了这里的小伙伴们。百里桑正在写书,把前几年的地震写成了世界末日,他们全家逃到了海岛上。弄玉和如意发现百里桑没有把她们写好,就抢过一些木片,用小刀把字刮掉,写上更漂亮、更聪明的自己。为了节约羊油,他们三个人聚在弄玉的屋里写书,田鸢屋里没有灯,也赖在她屋里。开始是帮他们把锯好的木片削平烤干,把写好的木片连成卷,后来他发现这个岛很像是小木匠说过的太阳国,便忍不住动笔了。他首先让太阳国长出不死草,把不死草带回临淄,救活他家里人,再背着他们飞到岛上。找不着弟弟,就让他一个人讨饭到那个岛上吧。至于小木匠,“他真是我爹吗?让他和我的另一个爹在一起,我怎么叫啊?”田鸢想了又想,忽然开窍了,“这明明是个谎言嘛,桑夫人怕我说出我父亲是谁,才编出一个假父亲来哄我。小木匠,你应该感谢我,我的故事让你实现了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去的梦想,你和桑姑娘成亲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百里桑摊开别人的章节,“各写各的,谁也不问问别人在写什么。他让他爷爷当国王,我让我爹当国王,他弟弟让我的雄剑消失了,你又让我用雄剑去杀蛟龙、夺雌剑,这还怎么往下编?不跟你们玩了!”他把自己的木片往怀里一搂,走了。田鸢无聊地照起镜子来,重点看自己的肩膀,看是不是赶上牛儿哥的一半了。如意建议弄玉给他画张像,既然他这么臭美,就让他把画挂在屋里当镜子看。弄玉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她画过百里栎、百里桑和如意,都惟妙惟肖,她屋里还挂着自己的像,是最近画的,画中人胸前的衣褶含蓄地、一厢情愿地表示:那儿有一点点凸起。她处于这样的疑惑中: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早就鼓起来了,我的呢?我的呢?妈妈说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么一天,叫我不要着急,可是她老盯着我的胸干什么?她说会酸会胀?我怎么没有这感觉?我一个劲长高,为什么不鼓?于是她让画替她酸、替她胀、替她鼓。现在该画田鸢了,她吩咐田鸢坐好,眼睛只许看烛光,不许看她,田鸢恳求她把肩膀画得宽一点,她答应了。可是还没画完脸,她就把画揉了。“讨厌!太难画了,”她气呼呼地说,“哪有男孩子长这么水灵的眼睛的,简直是鹿眼睛!”田鸢打开画一看,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娇气,线条偏一点就很难看,她很想抓住田鸢的特点,却把他画成了吃错药的样子。
晚上,田鸢梦见弄玉成功地把他画出来了。弄玉举着火把,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笨瓜,你以为我不会画你吗?瞧瞧这个。”田鸢往画上看,那是一只小王八,但在梦中他真心实意地觉得那就是他,这是人家熬了大半夜画出来的,都不知费掉了多少缣、烧了多少灯油,要不是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人家才不会轻易亮出来呢。他爱透了这张画,又不好意思开口要。一阵风刮来卷走了弄玉和画。
第二天一早,田鸢又去找她画,她躺在床上看书,不理他。田鸢说:“我梦见你了。”她冷冷地瞅他一眼。田鸢见她今天的样子有些奇怪,又说:“我这可是第一次梦见你呀。”她连头都没抬。田鸢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让她重视他的第一次。在她屋里无聊时通常是照镜子,可现在他真的想说点什么。
“你怎么了?”他问。
她只是摇手。
“百里桑他们呢?”
她指指隔壁。
田鸢忽然明白了:“她并不欢迎我一个人到她屋里来,她在我面前和在大伙儿面前不一样。”他二话不说,出了门。“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问自己,“可以用那种口气和她说话?还梦见她,还‘第一次’,肉麻不肉麻呀?哼,以为我稀罕照她的镜子,哪比得上我家的镜子,她家的镜子锈了都舍不得换!”
午餐时弄玉仍然不说话,不光不跟田鸢说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田鸢忽然觉得她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就再次鼓起勇气问她怎么了。她眼皮一耷拉,摇摇头。接着,田鸢悄悄观察她是不是对别人好一点,结果真是这样,她看如意、百里桑和别的小孩时,表情都很轻松,眼里甚至有笑意,可一面对田鸢,脸就板了起来。还有更让他懊恼的,当她发现田鸢一直在瞧她时,就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又陌生又警觉,简直就像田鸢昨晚杀过人一样。田鸢可以肯定自己招人讨厌了。他小时候也讨厌过别人,所以很清楚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而且很看不起被人讨厌还不知道、还死皮赖脸往上凑的人。
他回到比武场上,那盼望已久的赏赐来了。百里冬赏他,不是因为他赢了,而是因为他渴望赢。送金子的照例是弄玉,可田鸢憋着气不看她。周围响起一片喊声:“下马呀!”“这孩子第一次领赏,不懂规矩。”田鸢这才发现她踮着脚、举着胳膊,很累。他下了马。弄玉把他的衣领掀开,把金豆子往他怀里一倒,跑了。
那几天只要弄玉出现在场院里,不管有多远,立刻就会跳入他的视野,这时候他就干得格外卖力,免得她偶尔瞟过来一眼看见的不是他最英武的姿态。在这种感召之下,他的木剑竟然碰到了师父的光头。下午,大家出去打猎,她又出现在田鸢的视野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她披了一条崭新的红色斗篷,红得让田鸢六神无主,即使把视线转向别处,眼角也躲不开那团红色。她哥哥牵着马出来了,那团让田鸢心里发慌的红色跳上了牛儿哥的马背,又带着清脆的笑声掠过他身边,就像在故意气他似的。弄玉搂着她哥哥的腰,红斗篷飘在她哥哥的黑衣服上特别显眼。
晚餐,有门客从山上打来鹿肉给大家吃,实在令人开心,可田鸢还是闷闷不乐,因为他看见弄玉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突然,如意跑到田鸢面前。
“我姐叫你去。”
田鸢很想说:她叫我去我就去了?可他的腿不听使唤。到了弄玉面前,弄玉问:“你不跟我们玩了?”
“没有啊。”
“嫌我们这些公子哥儿耽误你大好年华了是不是?”
田鸢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谁嫌谁?我不是公侯之子?”在他们莫名其妙的眼光下,他走出了餐厅。弄玉追出来,拽住他的袖子。
“小孩儿,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听完了你要是再不理我,就永远也别理我!”
“说。”田鸢把落叶踩得咔咔响。
“我每年有一阵儿不能说话。”
她说从八岁以后,每年秋天她喉咙里会长出一块多余的肉,堵住她说话,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能等它过几个月自己消掉,这回算是快的呢。“你这个人也太敏感了,我才几天不说话,你就把我当成怪物,告诉你,这个大院里还没人这么对待我!”
在城堡门口的山坡上,她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田鸢。百里冬服侍过的那个将军,原来是她的亲爹,是赵国的大将军李牧。当年有人在赵王面前进谗言,害得李家被满门抄斩,弄玉和奶妈—也就是现在的容氏—在郊外溜冰,逃得了一命。容氏知道云中有个叫百里冬的盐铁商,年轻时在李牧手下发了迹,便带着七岁的弄玉去投奔他。到了那儿,弄玉发觉上当了,他们编的话她一句也不信,什么“你爸打匈奴去了”“过两年来接你”……她说:“告诉你,容妈,你把我卖给这个人,我爸轻饶不了你!”百里冬全家轮流看着她,真好像拐来的一样。这也没拦住她逃跑,她出去找驻军,才知道连国家都不存在了—她家被灭门和赵国亡国几乎是同时的,他们的国王也被秦国人五马分尸了。她在牛粪里打个滚,免得“人贩子”追上她认出她,她一路要饭到了邯郸,家已变成了秦国的衙门,守门的士兵告诉她,她家里人不是被秦国人杀的,而是被自己的国王杀的。她弄不清这个混乱的世界的是是非非,只是哭,哭哑了嗓子,半年没能说话。百里冬找她找到邯郸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往云中走了,因为出不了声,她是用牛粪在木板上写“云中”两字来问路的。后来,她认百里冬为义父,容氏嫁给了早已丧妻的百里冬。
田鸢很惊讶他们的经历如此相似—满门抄斩,女奴变成了养母。
龟甲
秋后的一个黄昏,找孔雀的人回来了,他经过场院的时候咕哝道:“八月份落冰雹。”百里桑对着他背影喊:“面条,把话说完!”面条说:“冰雹又变成了大雪。”他急急忙忙往北边走,弄玉听见他说:“海上都结冰了。”大家纷纷议论起这人的疯话来。弄玉告诉田鸢:此人何以叫“面条”呢,因为他说话老说一半,听他说话好像吃面条,得一截一截地咽;但他眼睛特别好使,所以派他去找孔雀。过一会儿,百里冬和面条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场院,敲开了南边的一扇门。它正对着快乐的青春作坊,田鸢从来没见它开过。弄玉说那是苦闷的隐身术作坊,里面住着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个孤独的老人,一辈子研究隐身术,但是实际上他已经隐身了,因为他从来就不露面。
晚上,桑夫人一边在熏笼上烤衣服,一边咕哝:“准是他。”田鸢问:“谁?”桑夫人说:“四公子,就是你四舅,面条见到你四舅了。”她一边抚平衣服的皱褶,一边把在餐厅里听到的事告诉田鸢。
“面条骑着马去追马戏团,到关中都没见到人影。他寻思:马戏团满世界转圈,天还热,不会就回南方吧?他就往东走。关中有个咸阳城,城外有个函谷关,是通到齐鲁的,他就从这儿出去了。
“到了临淄,已是八月份,没来由地下起冰雹来,咕咚咕咚有鸡蛋那么大,面条躲在旅舍里,眼看冰雹变成了漫天大雪,把马都冻死了。他同屋住着个齐国人,请他喝酒。齐国人问面条做什么买卖,面条说:‘盐商。’齐国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没废话。齐国人真把他当成卖盐的了,告诉他:‘你认识我太迟了。头几年,我家老爷子就是盐官,看在你陪我喝酒的分上给你搞几万斤盐引,小事一桩。现在我们倒霉了。’面条问:‘倒什么霉?’那人说:‘亡国。’面条想起马戏团,向他打听,他说:‘马戏团?就在我们村摆场子,明天雪小点,带你去。’面条千恩万谢,那人问他干吗这么乐,他说:‘我这辈子就爱看马戏。’他哪敢提孔雀的事啊,一路上带着买孔雀的宝石,还怕给人算计呢。
“那人把面条领到海边一个渔村里,就在那儿,面条看见海都冻上了。他东张西望找马戏团,稀里糊涂跟人家回了家。进门一屋子人,面条一看他们不像流浪班子,慌了,那人虎着脸说:‘听你口音是赵国人,你们亡国比我们还惨,还找马戏团寻哪门子开心?’面条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他以为给人算计了,可这帮人文文静静的又不像强盗。
“面条枕着金子口袋、摁着肚兜里的宝石睡了一觉。第二天,他才知道这是个民间社团,叫稷下学社。你说,一个齐国人,老家在海边,老爷做过盐官,又是稷下学社的,他能是谁?”
田鸢点点头:“听着像我四舅。他现在干吗呢?”
桑姑娘说:“他们那伙人啊,净琢磨造反的事,都是一帮落魄的公子哥儿。第二天他们把面条灌醉了,在他耳边吹:‘改朝换代头一年,又刮龙卷风,又下八月雪,肯定不是好兆头。’最后教面条唱一首歌,什么‘三月’‘七月’的,还有‘亡秦者胡’这样要命的话。面条知道他们不是强盗,放心了,第三天酒一醒,发觉他们比强盗还危险,造反是要车裂的啊!面条吓得赶紧跑,也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往他猫眼石口袋里塞了一片乌龟壳,他跑到海边打开一看,上面刻满了古时候的字,不认识。回来后交给百里冬,百里冬找那个有学问的人一看,恰恰是面条喝醉酒哼过的那首歌。”
“那是什么意思?”
“‘亡秦者胡’,大伙议论:这是说胡人要灭秦国。”
入冬以前桑夫人下决心把房子上被风一刮就响的东西全修好,免得老觉得又刮起龙卷风了。墙上的碎片让风声一震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桑夫人便把它们统统铲掉,重新抹灰浆,那些日子田鸢觉得好像睡在石灰池里。弄好后她还提着笤帚转来转去,等着屋顶掉下什么东西来。百里冬曾叫她挑一两个仆人,她没要,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仆人,让仆人伺候仆人没道理。田鸢左蹦右跳躲着她的笤帚说:“这地席够干净的了。”她弯下腰,从席子缝里捡出一粒沙子证明地还要扫。田鸢开玩笑说总有一天会把席子磨穿,露出一个瓦罐,打开一看全是金子。没想到桑夫人真的有,她闩上门,揭开席子,撬开很沉的一块活动石板,起出一个瓦罐,这伟大的工程是什么时候做的,田鸢没注意到。她把瓦罐往床上一扣,倒出一堆金豆子,咕咕哝哝数了一遍又一遍,总共数出四十二粒。然后她把一切还原,再打开门。
松动的护窗板和呀呀舞的门扇是最能闹腾的,桑夫人要把它们全面更新。她叫来一个木匠,要求做得严丝合缝,面对北风像铁打的一样。“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是冬天,”她固执地认为这里的五月是冬天,“风都不知从哪儿灌进来,那些窟窿不知在哪儿,可是放进来的风呼呼地响。”木匠在那儿老老实实地拆门,她暗自打量人家,浮想联翩,“单从木匠活上说,他们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这个家伙粗手大脚,远不如小木匠麻利,他眼里没有那股聪明劲,脸蛋也不够帅,一看就不像会做木鸢的人。”
她并不是偶然想到小木匠,在许多凄风苦雨的不眠之夜、在悠闲漫长的日子里、在从芦席缝里找一根针时、在把光阴穿到针眼里时、在把思绪抹到晾干的衣服上时、在对一壶老是烧不开的水说悄悄话时……她都会想起木鸢失踪的芦苇地,以及小木匠亲吻过她的花园。能够引起她遐想的东西到处都是,不要说一个木匠,就是院里的狗尾巴草、落叶、树影、光斑、飞到她眼里的灰尘、雨丝、一缕气味、一丝风……都和木鸢时期有说不清道不白的联系。很多年前的事情像平平的皮影一样在她脑海中动,那个站在窗前看小木匠和若姜搏斗的婢女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回忆的皮影戏中的一个角色,她不出声,也不动感情,她看起来还很苗条,和后来那个粗手大脚把九夫人往恭桶上抬的老妈子也不是一个人……种种过往烟云留给今天的不是任何情绪,也没有声音,只有灰色的画面和简单执拗的信念—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可能从那孩子抱着她的老脸亲个没完的时候,这信念就笃定了。她忽然觉得小木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木匠,而是打着做木匠活的幌子来改变若姜和她的命运的一个神灵,她自己呢,打着桑夫人的幌子,实际上是龙卷风留在田鸢身边的与那流金岁月唯一的一点联系,如果他爸爸还活着,在世界的沙漠上就有另一条源于过去的涓涓细流。
五·心灵瘟疫
小叫花子
十三岁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的看法在田鸢心里不再那么肯定了,这时候反而有一个小人藏在他胸腔里,和他抢着说话,说出的话又哑又倔。桑夫人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失语症:“哎呀不好,这孩子成天跟大小姐搅在一起,被传染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熬到天亮,她叫“不死草”来看看。“不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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