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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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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
魂游
实际上这时候田雨的感觉好极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东西—绣纱香囊、螺子黛、眉笔、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兰室闺香之中,往远处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香囊转了一圈,发现它不是花,又飞走了。床上有一张案子,摆着木简和笔墨。此刻,他的灵魂在小姐的镜子里。回头看,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原来,镜子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怕失足掉下去,又想到自己和黑暗一样轻。他想离开黑暗,但是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有青铜的屏障。这障碍并未阻断杂沓的脚步声和桑夫人的哭声,还有弄玉的声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梳妆台的侧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像沉入了安宁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没人来照镜子,他寂寞极了。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橘黄色,他知道庭燎点燃了。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认出这是大小姐。弄玉解辫子上的丝带时照了照镜子,但很快就离开了,过一会儿出现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只剩下胸衣和内裤,田雨心想:好啊你们这些女的,长得跟鱼一样。这条美人鱼换上睡衣,上床看了会儿书,然后放下书简,吹灭了庭燎。
早晨弄玉化妆,把梳妆台弄得当当响,吵醒了田雨,他在镜子里喊:“喂,把我弄出来!”弄玉听不见。她走以后田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线画满了方格子,还有大大的、圆圆的、扁平的石头,它们只有两种颜色:黑白,它们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个白白的圆圆的倒影。他明白了:这是围棋盘,他的灵魂进入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远处有一座大山,长满黑松树,往上看是一张人脸,原来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据此判断,下棋的是弄玉她爹。
忽然间地震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他被卷入一个黑洞,周围紧紧地贴着其他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盘认输了,他们正把棋子往盒里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说明下一局棋开始了。百里冬拍烂棋子的恶习尽人皆知,田雨便在盒里祈祷:“天则灵,地则灵,西王母娘娘快显灵,别让弄玉她爹执白,因为我是白子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转念一想,又觉得拍烂了也好,灵魂正好解放出来。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斗,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黄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难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让黑胡子解救吾脱身则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双头人学的鬼话全派上了用场。
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他拍出去,也没拍烂。他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铁桶阵里,在劫难逃,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着哪门子急。白棋接二连三被百里冬扔进战场,个个流露出陪葬的绝望表情,因为黑棋的铁蹄是越追越紧了,它们死到临头了。这支敢死队,最终落得作为棋子最悲惨的下场—被稀里哗啦捡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钻进了一只土鳖的身体。上方传来桑夫人的哭声。他明白这是在自己屋里,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摆着。离得这么近还不能回去,他真的有点生气了。又听弄玉说:“他告诉过我,前天晚上就丢过一次魂,后来又找回来了,没事的,您别担心,啊?”他奋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动,要用足迹划拉出一行字:我乃田雨。正在诚心诚意地这么做着,听桑夫人惊叫道:“一天扫八次地,还是有土鳖!”她的大鞋板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把土鳖踩死了。
这就让田雨再次投生了。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它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
“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
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窜,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里去。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发起狂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才不管呢,开水都烧好了,把鸡一烫就可以拔毛了。他割开鸡脖子,鸡惨叫了一声,杀鸡匠愣了,因为他听见那是人的叫声:“是我!”
可是鸡血已经从脖子上喷出来了。
鸡说人话的事情迅速传开,桑夫人一听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杀鸡匠拼命,大家劝她:“鸡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哦—哦—’,别信那家伙胡扯。”杀鸡匠暗想:“我听得真切,最后那一声,分明是人话,不是鸡叫。”但他没敢说出口。说了还有什么用,鸡血都接了一碗了。
桑夫人坚信田雨的小魂正忙着投胎,刚离开这只公鸡,不定会钻到哪只鸡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替若姜的在天之灵守着鸡笼子,没日没夜从每一只鸡身上寻找异象,捎带注意鸭子、鹅、孔雀、牛、羊、马的动静。城堡的夜空中飘荡着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勿留异乡!魂兮归来!与娘同归!”百里冬和容氏大为震惊,向旁人打听,方知田鸢的弟弟丢了魂、公鸡临死说人话。他们赶来查看田雨的病状。见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开田雨的牙,往里灌催吐的药。弄玉说:“都灌第五次了,什么也没吐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百里冬请来了双头人。此人戴着黄绢踯躅而来,吓得满屋人退后三步,田鸢不胜惊讶:“我来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弄玉把老人搀扶到病床前。双头人透过黄绢笼子一看是田雨,长叹一声:“作孽呀!”小头小声埋怨他:“瞧你熬那点迷魂汤。”旁人没听见。双头人号完田雨的脉,又回去抓了一把谁也没见过的陈年药草,让“不死草”点燃来熏田雨,这么折腾了一宿,田雨还是没醒过来。
桑夫人发现了异常情况—有一只母鸡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哝,死活不肯把地方让给别的鸡,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怀疑田雨投胎到鸡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母鸡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决心等到小鸡孵出来那一天,中午田鸢送饭来,她也没动一筷子,她稳稳当当、满怀希望地坐在鸡笼前,那只鸡刚跳出来吃东西,她就钻进鸡笼。蛋没有了。桑夫人在里面团团转,弄得母鸡们很不高兴,那只孵蛋鸡还耸起毛来啄她。她刚出去,母鸡又跳进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颗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这事反复几次之后,桑夫人那濒临崩溃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想法: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养一辈子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儿,他出来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原来蛋是被它吃掉的,不是被它莫名其妙弄丢的。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桑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乃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桑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期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城堡女主人悲天悯人的叹息;在招魂草缭绕的熏烟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既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书库
这场风波过后,一道陈旧的户籍证明交到了桑夫人手中,说明田雨是按建国之初的徙民实边令强行迁往边疆的移民,作为离乡背井的补偿,朝廷免除这批人四年的徭役。桑夫人掐指一算,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认字,二十一岁之后,这位血统纯正的公侯之子,也许会到城墙上搬石头,也许不会。
田雨怀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隐隐约约觉得书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书库跑。从此以后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敞开了大门,百里桑也时不时进来找本诗集。双头人闩上小套间的门,接着搞隐身术,两个头一同栽入书简、甲骨、药草、隐语的迷宫。小头不停地冷嘲热讽,大头忽然明白:不搞出个切头术来,隐身术就没指望。
田雨在外屋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类似《山海经》的奇书和一些方术书籍,都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就重新研究棋谱。他的棋艺突飞猛进,有一天和百里桑约定,赢一盘多让一子,结果让到四子,还是赢了他。百里冬跟田雨下棋,索性抓起一把黑子,数也不数,问:“这么多够吗?”然后把它们撒到棋盘上作为自己的开局。百里桑终于承认有人在围棋上的天赋超过了自己,一旦如此,他就鄙弃了围棋。他还有诗歌。他写隐身糖浆经久不散的苦味和双头人的苦心孤诣,写武士们迎着朝霞走进空中的竞技场、陶醉于木剑下面的虚拟的胜利,写总能预见大好前途的愚公们,他们从黄河南岸捡来一块带红色的石头,就劝他爹在那儿开个铁矿,还有沉浸在回忆中的桑夫人,她冷不防会说出一些貌似平凡、实际上很抒情的话,百里桑用其中的一些做了诗歌的标题,比如“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在这番闹哄哄的光景里不出个把诗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田雨还在找书,重重叠叠的卷册好像永远也翻不完,他倒养成了这样的毛病:一站在书架前就想大便。弄玉大笑着告诉他:这是成为文豪的迹象。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城堡里骚动起来,他也浑然不知。书库的门被撞开,他才抬起头来。他看见一个人裹在龙虾似的壳子里,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铜盔,头上插一根雉鸡毛。
“打扰了,”那个人和蔼地说,“搜查杀人凶器。”
士兵们一拥而入,但搜查起来动作很轻,连一卷书都没碰落。田雨在门外看见火把通明,长戟林立,一位军官举着木剑盘问穿着睡袍的百里冬:“就这些?铁的呢?”还有一些门客被揪上了刑车,因为士兵们搜出了弓箭。当时愚公井已经被改成兵器库了,他们没有发现,所以没有搜出罪大恶极的兵器。过两天,被抓走的门客放回来了,桑夫人告诉田鸢和田雨:“百里冬给郡守送了好多黄金,才把他们捞出来。”
冥想和历史
田雨又钻进了书库。他随手掏出一卷书,看见某人把敌人的头盖骨涂上油漆当尿壶使,被深深地吸引了,这时他才明白:死而复生的自己,想看看人类的真实故事。看下去,他认识了一个刺客,此人为已经变成尿壶的旧主报仇,不惜毁容、吞炭,蹲在厕所里谋杀仇人,但他没有成功。刺客名叫豫让,他要杀的人是赵襄子,是一个国王,头盖骨变成尿壶的人是智伯。
这是一个历史故事。田雨想弄明白他们之间何以产生如此深仇大恨,便从头开始看。他弄明白了:智伯和赵襄子原来都是几百年前的晋国的大夫,大夫这个官,比国王小,但已经威风得不把国王放在眼里了。像这样的人物,当时在晋国总共有四个。赵襄子何以那么恨智伯呢?因为智伯以前瞧不起他,老是欺负他,比如把酒倒在他头上。开始,田雨觉得智伯这人挺不是东西的,干吗欺负老实人呢?往后看,他却渐渐理解了智伯—原来智伯想当国王,要给其他人下马威,赵襄子最不买他的账,他就专门跟赵襄子找碴。
赵襄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想当国王,只不过藏着野心不说。后来智伯先动手,杀了晋国的国王,又扶持一个跟他不相干的糊涂蛋当了国王。田雨纳闷的是智伯既然已经杀了国王,为什么自己不去当?后来他明白了:周围还有三个跟他平起平坐的大夫呢,不把他们干掉,他是坐不稳当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智伯终于发威了,把赵襄子围在晋阳城里,要用水淹他了。这时简牍漏掉了一截。
田雨满心希望淹死赵襄子,成全智伯的伟业,可惜他已经预知了结果—智伯的头盖骨变成了赵襄子的尿壶。旁边的简牍写赵襄子当国王以后的故事,他跳过去。后面还有很多很多卷书、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一柜子简牍都是讲述几百年战国历史的。就这样,他忘了吃饭,忘了下棋,忘了小套间里那个忙于屠杀小头的双头人,鬼迷心窍地活在了历史中。
他把简牍拿到弄玉面前,张口就问:“国君们有脑子吗?”弄玉笑着说:“这话从何说起?你看什么书呢?”她瞟了瞟田雨手里的书,又说,“这是野史,你应该学点正史才对。”田雨说:“我问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弄玉说:“有聪明人替他们操心呗。”
那段时间田雨正琢磨说客们的事。他看见有一种人不种田不经商不练武,凭一张嘴巴影响着历史的进程。每当有一个昏君要干昏事,就有个文人跳出来摇唇鼓舌,把一些看起来是那么简单的道理讲给国君听,哄得他服服帖帖。仔细琢磨,其实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他们随便拿出一套说辞,就牵着唯唯诺诺的国王走,在战国的土地上导演闹剧,杀人如麻,让自己飞黄腾达。商鞅有什么本事呢?他会使用武器吗?可他规定冲锋陷阵的人斩几颗头颅能晋爵一级;他自己斩过一颗头颅吗?可他一戴头盔就是将军;他给老百姓发身份证,自己却没有。考虑到商鞅没有身份证,田雨预感到他要出事,后来果真出事了。
说客们的表演到苏秦身上可谓登峰造极。他轮流给六个国王灌迷魂汤,结果挂上了六国的相印。田雨觉得国王们能听信他的鬼话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对燕文侯说:赶紧跟赵国结盟吧,赵国紧挨着燕国,他们迈迈腿就能打过来;那他为什么不说:跟秦国好吧,秦国最强大,你们俩合起来可以夹击赵国?就凭类似的花言巧语,此人弄到几百辆漂亮的车、上千斤黄金、上百对白玉、无数匹绸缎。
在田雨的记忆中,这些好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他离开将军府时年仅八岁,心中只有关于血统的笼统概念,还是被乞讨的遭遇衬托出来的。苏秦衣锦还乡,那个挤兑过他的嫂嫂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田雨替他感到痛快。他一度迷上苏秦,但很快又迷上了张仪,这家伙,油嘴滑舌、八面玲珑、臭不要脸比苏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挺讨人喜欢的。在外交中,他说话可以不算数,又不会输,耍起赖来装傻充愣,在田雨看来也无可非议。他跟楚国耍赖,把口口声声答应的六百里土地变成六里,这种事,在整套书里只有张仪做得出来,更妙的是,他这么不要脸,楚国的讨伐军还是被他带领的秦军打得灰头土脸。就这样,他居然还有脸、有胆进楚国,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结果他顺着楚王的毛捋,又把楚王哄顺溜了。说他是外交官,他倒像个间谍。只要书中出现张仪的名字,田雨就眼睛一亮、心中一喜,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了张仪。十四岁的田雨捧着一卷写满字的木头,小魂又丢了,现在它轮流附着在不同的说客身上,跟着他们摆脱贫贱的少年时代、飞黄腾达、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前倨而后恭”。
他惊讶地发现,只要他迷上某个人物,此人的命运就按照他的愿望来发展,除非预先知道,或中途被别人告知坏的结果。先来看那些坏结果吧:在最早的故事中,智伯水淹晋阳失败,这是由于他事先看到智伯的头颅变成了尿壶;吴起被大臣们的弓箭对准时,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避难,群臣不敢轻易放箭,看到这里后面的简牍丢失了,下一卷书也没有后文,他忍不住向弄玉打听,又陷入失语症的弄玉写了张布条:“中无数箭,连同楚王的尸体。”这又是一个坏结果,但既然暴露了,田雨就没法相信别的结果了,他只是后悔贸然向旁人打听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吴起脱身的结果写在新的木片上、续到简牍上成为历史。
一旦他汲取教训,专心介入历史,历史就不再违拗他的意志了。赵武灵王在胡人的追击下得以脱身、庞涓这个人面兽死于非命、商鞅这个酷吏得不到好下场、苏秦发迹、淘气包张仪从楚国活着出来、范雎收拾了须贾……都是他迷恋、希望、后来又发生了的。面对接踵而来的好结果,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写书,这套书不像是历史,倒像是自己的妄想。如果它真的是历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某种无法理喻的能力,粗略地说是预感。
成功的预感的前提是:不知道结果、不通过任何人的告知而仅仅通过这套书到达将来,以及深深地迷恋。最后一项条件值得一提:如果他不迷恋某个人物,预感往往会失效。比如说毛遂,此人出场不错,田雨佩服他跟平原君说的一番自我吹嘘的话,顺便替他想好了对楚王的说辞,但他的命运发展得太快,田雨还没来得及对他产生迷恋,他就扑到楚王面前去了,结果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毛遂居然像个刺客似的差点对楚王动粗,这种行为进一步把田雨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赶跑了。仔细思量这些事,田雨不由得怀疑这套书是双头人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专门用来哄骗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孩子的魔法书,用一些虚假的文字帮助他们编故事。只要其中的历史有假,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写了一张布条,列出一系列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的问答题,交给弄玉,结果得到了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是”,连一个“否”字也没有。
预感如此灵验,引起了他的深思,心中的忧虑不亚于灵魂脱壳那一次。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因为它们受到灰尘那么不足挂齿的因素干扰着,比如有一股风把胡人的箭吹得稍准一点,赵武灵王就该丧命。然而他所盼望的事情几乎都应验了,就算赌神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嘛。他关注起预感的实质来,这种预感针对的都是业已发生过的往事,究竟是事情已经确定、被他猜到了呢,还是因为他这么猜,结果才变成这样呢?那些自以为牢记历史的人,他们的记忆,是否也服从他的意愿—只要他不知道人们都记得些什么?弄玉告诉他:吴起中箭了,这时候,她的记忆变成了铁打的、改变不了的;但是,只要田雨抢在她之前、抢在所有人表态之前为历史祈祷,就有可能让弄玉、双头人……所有的人都记得“吴起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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