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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迦楼)-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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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少年的名字,月坡这才颤抖着,竭力地扭动脖子,好不容易转过头来。借着清晨浚洌的微光,阿鸾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不看不要紧,一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是数天工夫,那举止洒脱、神情清远的头陀就像是老了好几十岁似的,令少年几乎不敢相认。更可怕的是,就在那蒙着灰扑扑尘油的散发下面,一道深深的血痕自右额角劈出,斜穿过眼球横贯月坡全脸,伤口皮肉翻卷,早已化脓发炎,加之蚊蚋叮咬的肿疡、血气凝结的疱疹,那惨状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阿鸾强忍着恐惧与难过仔细看去,这道最严重的伤痕既非灼伤也非冻伤,显然不是那场冰火灾所留下,而是硬物击伤的殴痕!月坡的右眼怕是已在这重创下彻底废掉了,因为在少年的青眼中映着这样的画面——一堆生着棘鳞甲刺的透明蠕虫,正在那空洞的眼眶里蠢蠢而动,钻进钻出!
“这是在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害成这样!”阿鸾颤声大喊起来。
月坡干裂发白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鸾连忙收住差点滚落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扶他半坐起来,想办法让他喝点水吃些东西。月坡就算饿得这么惨,也不忘礼仪辞让,只是实在太虚弱,刚吃一口就直噎得气促咳嗽,幸亏有少年轻手抚拍后背,他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刚有了些力气,月坡便推开扶掖,挣扎着依靠船篷端正地坐直身体,干涩地苦笑了两声:“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也看见了——被‘不是人’的东西害的!”
“不是人”的东西!
阿鸾也不断遭逢过诡异可怖的彼岸存在,也屡次碰到过隐藏在黑暗中的无形危险,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拖进那看不见的永寂之国,但他却从没有直面过这样粗暴残酷的惨烈伤害!
那些异类凭什么将月坡伤成这样?
难道因为他的眼睛是自己唯一可见的珍贵的光芒,所以就不择手段疯狂攫取,全然不顾会给它的所有者带来怎样的伤害吗?
阿鸾只觉得怒火直冲头顶,连胸口沉睡已久的犀角也散发出阵阵令人刺痛的热度:“这些雷劈的孽障!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月坡想要冷笑,却因为牵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冷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就因为我说出了真相!”
原来说出真相,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可是月坡还是选择说出来——同样有逼视真相的玄妙眼瞳,同样直面着彼岸的幽形怪影,同样背负着不为人道的秘密,月坡选择勇敢地说出一切,哪怕殒身不恤!
而自己呢?区区“青眼枭”的恶名,就已经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不仅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还觉得满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自己为什么偏偏要这样窝囊的活着,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像月坡那样勇敢而坦然?
阿鸾只觉得胸口一阵激荡,犀角复苏的灼热催促着他的决定,他一把扯开绳链,递到月坡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月坡仅有的眼眸露出迷惑的神色。
“通天犀角。”
“通天犀角?”月坡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可是传说中的辟邪灵物啊?”
阿鸾点了点头:“都说城市越繁华魑魅魍魉就越多,全靠了它,我才能在这香川城里待下去,不然身边早就聚满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只怕不是我被带往彼岸,就是身边已经化作彼岸了……”
“原来如此,难怪跟着你也看不见……”月坡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随即抬起视线,狐疑地盯住少年,“说起来我依稀听到过城里谁家是有这件宝物的。可你一个小伙计,怎么会有如此贵重之物?”
阿鸾略一犹豫便回答道:“我不瞒月坡大师,也请你不要计较它的来路——是盐政卢老爷的二公子清晓送给我的。”
“果然就是那件。清方弟弟‘鬼小孩’的东西!”
阿鸾第一次听人类这么称呼清晓,之前都是异类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鬼小孩”、“鬼见愁”什么的。他忍不住问到:“奇怪,为什么要叫清晓‘鬼小孩’呢?”
“那是因为卢家二公子早该是泉下之鬼了,他能活带现在,都是他生母用性命换来的!”月坡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阿鸾递过来的犀角。
清晓竟有这样的身世——清方曾口无遮拦地说过生母是因为清晓难产而死的,蝉法师也讲起清晓出世的时辰格外凶险,卢盐政怕他难养活,才费尽辛苦找来这对稀世珍宝给他辟邪护身。
可月坡的话却另有一番乾坤:“清晓恰巧出生在中元七月半。其实距离正日子还有段时间,那天卢府并没有特别准备,而我正好邀请方去看神座船和万灯会……”
若是现在,端正的清方肯定不会去看那劳什子,可当时他和月坡一样还只是总角童子,两人兴高采烈地约好同去。温柔烂漫的卢夫人拿小月坡也当自己儿子一样疼爱,她瞒住卢盐政偷偷开了内院的角门,让月坡先藏在门房里等清方定省后一起溜出去,却没想到黄昏时分,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院落另一侧门房里的小月坡,突然听见正屋那边传来一阵混乱杂沓之声,和着女子微弱的尖叫——原来卢夫人竟提前临盆了。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走便是失礼,立刻悄悄闪出来想从角门离开。却没想到刚跨过门槛,迎面就扑来一阵瘴气乌烟……
小月坡看见了污秽丑恶的怪状奇形,它们一时散成烟气,一时结成形体,幢幢来往,络绎不绝地直接穿越紧闭的门扉进入正房。
屋内霎时传出桌椅翻倒、撕扯搏斗的声响,正房门严丝合缝,院落里阒无人迹,室内那些嘈杂声分明不是婆子丫环发出的,或者说,这些声响根本不属于人类!窗纸上零乱地映出夫人孤零零的影像。披头散发的她发了疯似的想要争夺保护什么,独自扑抓搏斗,对抗着看不见的敌人。得不到任何帮助的夫人眼看不支,只能发出绝望高喊:“不就是一条命吗?我的给你!可孩子不行,我死也不会把他交给你!”
“孩子”定然是指清晓了,难怪说清晓的命是卢夫人换来的,原来根本不是难产这么简单!
中元为地官赦罪之日,无主的孤魂野鬼都归来人间接受供奉,等待普度,时辰是尴尬了点没错,可那天诞生的小孩绝非清晓一个,为什么偏偏他会撞上百鬼夜行?阿鸾忍不住追问道:“哪有这么巧,想是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我当时太小了,哪里弄得清什么缘故,就连后来怎么离开卢家的都不记得了。”月坡疲惫地摇了摇头,仅存的眼底却燃起了微弱的光芒,“但有件事我永远不会忘——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前朝罗家清漪楼那场红莲烈火……”
“啊!居然有这样的事?”接二连三的真相冲击着阿鸾,几乎要颠覆他以往的认知,“清晓出生和罗家焚楼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月坡断然说着,声音也在不堪重负的颤抖,“不要再逼我回想了,这种毒药一样的记忆……”
阿鸾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向蓬舱外的苇滩。不知何时,一大群“水子”已聚集到破船旁边,攀着舷帮朝舱内探头探脑。这些小家伙都是尚未活满一个时辰的小生命所化,猛一看像是水面上的淡淡光斑。因为太过脆弱,它们只能凭依着流水东飘西荡,混杂在江河湖海的折射反光之间闪闪烁烁。如果当年卢夫人的母爱不是如此深沉坚定而无私,那清晓如今或许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吧……
此刻月坡尽力抬起手,认真按住了少年持着犀角的掌心:“别看卢清晓现在这样,小时候也在鬼门关上来去了好几遭。其实这对通天犀角是他护身保命的东西,你不该收下的。”
这犀角迟早定要还给清晓。月坡的话坚定了阿鸾的念头——清晓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危险,但自己不能自私到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你更需要它!”阿鸾急切地争辩道,“就算借用一下,等用完就还给他也罢——虽然我屡次碰到麻烦,所幸都什么大碍,可你却已经被那些‘不是人’的家伙夺去一只眼睛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收的。”月坡露出了因伤痛而很久不见的洒脱笑容,“要知道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即使收下犀角,也无法解决我面对的问题……”
威胁月坡的生命的最可怕的东西,那最关键症结、最凶悍怪物,就是不断在他周围燃起冻火的“厄物”啊!
既然月坡铁了心不肯接受犀角,那也没关系,一切就交给自己来解决,和厄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全都交给自己来摆平!
阿鸾从未感觉到过如此充沛的勇气和决心——清晓有胆量和能力用犀角佩刀赶走厄物,自己一定也可以!
这样想着,阿鸾蓦地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身在船舱,动作过猛顿时踉跄摇晃。月坡被他唬了一跳,连问干什么。
“我去找它,我去找‘厄物’!”阿鸾疾步跨出破败的船舱,却一下子愣在当场。
——清晓就站在舱外岸边,正朝少年投来灼灼地逼视的目光……
“你要上哪里去?拿我的犀角做人情,现在又想上哪里去——如今长本事了啊,竟然敢找上门去跟‘厄物’叫板?”清晓的语气从未如此阴沉冷酷,他轻轻一跃,纵身跳上狭窄的甲板上,随即步步地逼近。原本气势满满的阿鸾都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直至背后撞上船篷。
“怎么了,阿鸾?”舱内月坡感觉到不对劲,挣扎起身要出来询问,却被疾声阻止。
“不要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阿鸾一手拦住舱口,转向清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蝉法师让我来的,他说有人怕是会做傻事,不想还真让他猜着了。”
阿鸾顿时涨红了脸:“你的犀角我的确没资格拿来送人,现在就还你,可你也没权力阻止我去找‘厄物’!”
“很好,好大一只肥羊送去狼窝!”清晓冷笑着指向船舱内,“为了这个江湖骗子,你连命都不要了!”
“月坡大师才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应该看看他写的戏,只有‘看得见’的人才写得出……”
“你怎么说,他照着怎么写,这还不容易?”
“胡说!‘鹊桥关’也好,‘同心船’也好,‘厄物’也好,还有许许多多的彼岸存在,我就只是提起名字而已,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提起过,要月坡大师怎么照着写?而且我亲眼看见厄物缠住他,差点烧死他,如今还弄伤了他的眼睛!”
“他分明就在骗你,你还执迷不悟!”清晓怒不可遏,控制不住地脱口喊道,“一个连自己妻子性命都不顾的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一刻,破船突然剧烈摇撼起来。阿鸾只觉得一股大力猛撞背后,差点一跤跌进浅滩里去——重伤的月坡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竟推开少年从船舱里直冲出来,不顾随时都可能栽倒的孱弱身体,他扑上前狠狠揪住清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那鬼魅般的面孔,虎狼般的气势震慑,清晓一时愣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何不说?卢世侄你并不曾信口开河,尽管说给他听!”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自岸上响起,阿鸾扶住蓬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身穿半旧青灰布衣,头发花白的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野桑树下。
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让阿鸾小小地吃了一惊——此人看起来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半老头儿,衣着朴素但洁净异常,眉宇间流露出养尊处优的安闲,神态中却隐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岸上盘踞徘徊的木精草怪不知为什么一见他全都让得好远,好像沾沾边都会被烫到似的。来香川这么久,少年还从没碰到过这种灵异绝缘体型的人物。
一听来者的话音,月坡的独眼里瞬间喷出怒火,他丢开清晓,看也不看岸边转身就想钻回舱里,可脚下一绊差点跌倒,阿鸾连忙将他扶住。清晓整了整被揪得一片凌乱的衣领,跳下船去朝那半老头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叫道:“世伯。”
能被清晓称呼为“世伯”的人自然身份不低。这位大爷受了礼,一张脸却依然像结冰的湖石皮。他抬头向船上冷笑道:“躲着不见我?算来算去你也就只有‘躲’这一招——先躲到逼死发妻,再躲到逼死我么?”
这慢条斯理的语调却令月坡猛然回身,怒不可遏地大吼了回去:“躲什么躲!我根本没有躲也完全不想躲。”
“很好。”那位大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跟为父回家!”
——这个人竟然是月坡的父亲!
这是什么状况?自己居然误打误撞,掺和进别人的家事中来了。阿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反射性的转眼去看清晓。清晓虽然还紧皱着眉头余怒未消,但还是在月坡的父亲高大爷背后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少年少安毋躁,不要多事。
月坡挣脱扶持来到船舷边,他也知道刚才的言行失礼冒撞,如今只能强压怨气,尽量平静恭敬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父亲。”
“不回家也行。不拘哪里的宅院随便挑一座,再不成我给你新修一处另立门户,但你必须立刻给我换回儒装,再也不准去写那些淫词艳曲!”高大爷明明是抬头仰望船上的月坡,可气度却像是居高临下俯视一般,连毫不相干的阿鸾都感觉到了压迫。
月坡听到这话差点背过去,气得整个人都颤巍巍的了,但他毕竟不好认真同父亲强辩,只能强颜冷笑,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咳血一般。
“少给我做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高大爷微微提高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淫词艳曲也就罢了,看看你刚写的《火鹊桥》,那是反戏啊,你知不知道!朝廷哪里对不起你,你还有哪些不足?若没有当朝盐法,我们高家只怕还在东海边打鱼,哪来闲钱供你识字,好让你去讽刺人家杀人放火、强抢民女?我看你从小只在读书上还有点聪明劲儿,好心让你不用学经济,没想到竟是害你,送你往邪路上走!”
“邪路?”月坡先只唯唯,听到这两个字却再也按捺不住了,“写传奇是什么邪路?况且我并没有胡说,我写的每一句都是事实真相!”
“还敢强嘴!”高大爷终于暴怒了,他不顾清晓的劝阻,一步跳上船来劈手揪住月坡,差点将阿鸾都挤进水里去,“原指望你功名有成能改换门庭,却没想到养出这灭九族的种子!看来我打得还不够——往后你再敢动一下笔,我就打瞎你的左眼,再敢写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手脚,打成废人也好过让你自取灭亡兼连累家人!”
“我还是会写的!”面对形同陌路的父亲,月坡的回答却是那么平静,他深深呼吸,用仅存的眼睛直视着骨肉至亲,“打瞎我的眼睛也好,打断我的手脚也好,父亲要做什么儿子受着便是,大不了骨肉还你。但只要有一口气在、一缕魂在,我还是会写的,我会一直写下去!”
这一刻,沉默了包围了废弃的破船。倔强的高家父子就这样对峙着,连阿鸾和清晓的存在都被他们彻底遗忘。终于,高大爷率先丢开了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今后给我停手——我不止你这一个儿子,不止你这一个亲人!”
月坡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阴翳,但却立刻被决绝的明澈光芒驱散了。他凝视着父亲:“出家无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这绝情的话语并没有引起高大爷任何的情绪波动,他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顺手扔在月坡脚下。一个白瓷小盒趁势从散开的袋口内滚了出来,阿鸾清清楚楚地瞥见盒盖上“玉清散”三个字——这是香川城大名鼎鼎的天价愈伤灵药,小小一帖顶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饭钱,这样看去,那锦囊中也不知到底装了多少!
转身下船时,高大爷早已没了激怒跳上甲板时的矫健,步履迟重蹒跚,清晓连忙呼喊着“高世伯小心”,上前搀扶他下船。
“这次多谢你,卢世侄。此事请你再不要提起了。”丢下这一句话,上了岸的高大爷头也不回地远去,青布衣的背影冉冉隐没在杂木林中,片刻后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与喝道之声。
此刻月坡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瞪着返身走回的清晓:“是你带他来的?谁让你多事!”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令尊满城找你,头发都急白了!”清晓惊讶地看着月坡,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就连阿鸾心里都隐隐觉得月坡有些过分,从小失怙的他倒是渴盼也能有严父教导责罚,但记忆中有关父亲的画面,却只有他被陌生怪客抓走的那一幕而已……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和他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了!”月坡冷笑着,不仅不为所动,还撞开清晓踉跄着要走下船去。
“你以为高世伯会就此罢手嘛!”清晓也不回头看对方,沉声说道,“头一回捕快来抓人,第二回戏台大火,你以为都是谁做的?”
阿鸾看看月坡,又看看清晓,一时愣住了——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人父的竟会用尽手段拆亲生儿子的台,甚至不顾无辜者的死活?更何况这“高世伯”不仅买房置地如同儿戏,玉清散也成袋出手,而且“上”能结交达官显贵,“下”连放火害命的歹毒勾当也做得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月坡闻言也怔了半晌,终于咬牙说道:“他堂堂的两淮盐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偏不怕他!”
这“高世伯”竟是两淮盐总?
月坡……居然是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的儿子!
难怪他和清方自幼交好,难怪清方对他又惜又恨,原来月坡有这样的出身家底。抛弃了鲜花着锦的满堂金玉、唾手可得的功名前程,他竟宁可选择这种衣食无着、风餐露宿甚至提心吊胆的日子?
“报……报官啊!”直到现在阿鸾才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已经闹出人命了,高盐总都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呀!”
“不要天真了。”清晓冷淡地摇了摇头,“承认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实据的。更何况官府会为几条闲汉的性命,去大费周章得罪自己人吗?”
“只怕官府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月坡发出了辛酸的冷笑声,“这就是规矩,还不明白吗,小兄弟,这就是规矩!”
“怎么……能这样?”已经超越阿鸾的理解了。人间的黑夜和彼岸的幽暗,在他的青眼睛前面全都无所遁形,但是他却看不见也看不透这所谓的“规矩”。这无形的屏障是保护着谁的坚固壁垒,还是套在谁身上的沉重枷锁?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存在?
“所以我会写下去的,无论遭遇多少困难,无论必须舍弃什么,我都会写下去!”月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可着颤抖的底里却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波昙华’的红莲火焰就算不能彻底烧毁这些规矩,也会照亮真相,让所有的人都看出它究竟有多荒谬。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的!”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这炽烈的剖白已燃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看在同是出家人的份上,蝉法师收留了无处可去的高月坡。
月坡本来就伤得就不轻,再经过一番折腾,早已发起了高热,当时全凭意气才苦苦支撑到高盐总走掉。看他虚弱成这样,清晓本想出点钱租间客栈,雇人专门服侍,阿鸾却坚持要自己照顾。清晓拗不过他,只好一起扶持着病人来到松虫院门口。蝉法师见状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示意将人收留在阿鸾住的斗室里安顿下来。
几天来阿鸾衣不解带地照料昏迷不醒的月坡,清晓也时不时来帮忙。两人原本僵冷的关系趁此机会渐渐重新温热起来。多亏了高盐总留下的玉清散,眼看着病人虽然还是萎靡得很,但伤情一天天稳定,高烧也渐渐退了。
彻夜守着月坡的时候,他的话就一直在阿鸾心底盘旋——既然“波昙华”已在心底绚烂盛开,那就不应该掩盖它璀璨的光芒;既然“波昙华”已燃起势不可挡的红莲火焰,那就不应该阻止它照亮和摧毁一切黑暗与污秽。它是不可以独占的,它不仅仅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坡坚信自己就是为此才来到世界上的。
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所谓的“波昙华”究竟是什么,但少年常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这是一双只懂得消耗和毁灭的手。可当它们摊开,却能承托起虚空的天与地,用什么来填满这小小的虚空天地呢?一定有什么可以填满吧?哪怕再微不足道,这双手也应该可以创造出些什么,而不能永远都只是消耗和毁灭。
自己不太识字,对各种技艺更是一窍不通,既不像月坡那样拥有生花妙笔也无法像禅法师那样弹奏天籁纶音,可自己眼中的世界却是那么光怪陆离、五色斑斓。要怎样传达给别人呢——自己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真相,看到了太多不可理解的秘密,看到了人类的“规矩”以外的“规矩”!
——可以画出来。
清晓一度沉迷丹青,曾以画家自称,现在当然早已丧失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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