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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_庸君-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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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想过几乎所有人,却没想到,到最後居然会是这个人。
顾庭筠,太傅顾庭筠。
京城皆知顾家三郎天生的好才华,年纪小小就让博学的大儒另眼相看。那年开科取士,他是所有考生里头年纪最小的,却当仁不让高中了头名。二十来岁就被先帝委以重任,教授两位皇子读书。少年得意的太傅,在外是一代名士,风流洒脱;在朝是皇恩尤宠,堪说半个丞相。
陆恒修早年陪伴太子读书,与太子一同拜在顾庭筠门下。陆贤相身前教子严苛,半点亲近不得。倒是顾庭筠柔声细语,温文尔雅更兼博学广读,以身为教,对陆恒修也甚为器重,奉为得意门生。如何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方为君子,均是顾庭筠言传身教,便是心中的烦恼也总乐於去跟这个老师说。二人之间说是师徒,却情意深厚,仿若父子。
“为人臣子,不过求一个对天、对民、对己都问心无愧而已。”言犹在耳,斯人却转眼成了另一番面目。
目光落到手上的供状和书信上,人证、物证均指顾庭筠为所有涉案之人的幕後靠山。陆恒修不禁一阵晕眩。
“朕也是前两天得的信,那时候只是猜测,就没告诉你。”宁熙烨看著陆恒修惨白的脸色,目光甚为担忧,“可现在,往来的信件、口供都有了……朕……”
为难地看看眉宇间正气凌然的方载道,宁熙烨续道:“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朕尽快定夺,朕想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你看这事……”
证物如山,涉案的地方官大半是顾庭筠保举的,有些先前吏部考核时就被质疑过,也是顾庭筠从中斡旋的。看这些书信,暗吞赈灾银的事他早就知晓,也一直在帮著欺瞒。无论如何,他是脱不了干系。
陆恒修默然,良久,缓缓掀袍下跪,道:“臣以为,一切应依律处置。”
一句话说出口,似抽空了所有力气,再无力站起来。方载道告退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
宁熙烨从案後走出来,扶起他轻揽进怀中:“朕当年不爱听他的课,逢他来讲课就千方百计地想逃跑,算了算还真没好好听过他讲的东西。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讲得挺好的,也挺有道理。这个人……连先帝都夸他好,想来应该确实是好的。朕继位这两年,没少出过漏子,也是他帮著在後头收拾。鞠躬尽瘁说不上,尽心尽力也是有的。怎麽看都不会……”
再也讲不下去,只是静静地抱著恒修僵硬的身躯,纤长的指一下一下地顺著他墨黑的发。
思考还是虚虚浮浮的,连带的,人也软得只能依靠在他的肩头。窗外起了风,“沙沙”的叶响,树叶的影子在窗纸上飘落。
小时候被熙烨拉著一起逃学,溜出了宫挤进集市里凑热闹,却半途下起了大雨。急急忙忙躲进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单薄的衣衫却挡不住风雨的寒意。也是这般,一个温暖的胸膛环上来,抬起脸来看到他上挑的眉梢。
宁熙烨,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总是他守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
後来的一切都是听说,尚不及当面去向那位慈父般的老师问个清楚,人就已经削官贬爵下了天牢。想去探望,他始终不肯相见。
问罪、抄家、下狱,雷霆万钧一般,惊得局外人也能夜半吓出一身冷汗,亦是方载道一贯理案的风格。
史阁老仗著三朝重臣的辈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顾大人他……”
宁熙烨倏然沈下的脸色让众臣再不敢当面说半个字,只得背地里悄声议论几句。陆恒修站在阶下心中分明,宁熙烨哪有这麽在意顾庭筠,不过是怕他听见心里不好受罢了。
偏偏也有像齐嘉这样缺心眼的,睁大了一双乌溜的眸子不怕死地问:“顾大人是图什麽呀?”
正热热闹闹陪著皇帝逛花园的众人都替他捏把冷汗。陆恒俭忙去扯他的袖子:“不懂就别多问。”
“不懂才问呢。”他还问得越发起劲,“如果是恒俭大人这样爱钱,家里又有个那麽能花的夫人的,也就好明白了。顾大人又不像是个爱金银的人,怎麽会呢?陆相,您说是吧?”
众人齐唰唰後退,离他三丈远,他还傻傻地笑著等陆恒修回答。
“小齐,来,过来。”宁熙烨却不恼,冲他招招手。
“他又没错。”陆恒修低声对宁熙烨道。
“朕知道。”宁熙烨笑著看那小小的人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皇上。”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嗯。”宁熙烨收起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帝策》会背麽?”
“这……”笑容立刻没了,齐嘉为难,“臣……臣……”
“不会背也没事儿。回去抄两遍就会了。记得明天早朝的时候,给每位大人发一份。数仔细了,可别漏了啊。乖,退下吧。”
“我……我又不做皇上……”齐嘉哭丧著脸低声咕哝。
“让你别多问。哪天被砍了头也不冤枉你。”陆恒俭擦著算盘数落他。
抬起头来,正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前方,帝相二人正结伴走著。皇帝似乎要来拉谁的手,他大哥,也就是那个谁,身形一闪,似乎低低说了两句,那个没拉到手的就立刻垮了脸。别说,跟小齐的样子挺像的。
正要笑出声,往四周一看,抬头望天的望天,垂著眼睛看草的看草。也赶紧忍了笑意,继续低头擦算盘。听底下的小丫鬟说,家里那位散财童子转世的姑奶奶又看上了哪块料子。真是,咱家里那些从前买的都还堆著呢,往门口一列,自己都能开间绸缎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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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就要下最後判决了,牢里的顾庭筠依旧谁都不见。
陆恒修无奈,只能在天牢外徘徊。真被齐嘉说中了,他也想问清楚顾庭筠究竟是为什麽。顾家一直是京城望族,顾庭筠又身居高位,按理说,对钱财是不屑的。更何况,顾庭筠自己也常道“君子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可又为什麽犯下这样的错事?
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正打算要离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背著把琴往这边走来。还是上回见到时穿的那身白衣,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
他迳自从陆恒修身边走过,在靠近天牢的地方站定,盘腿而坐,解下琴,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是首叫不上名字的曲子,感觉还带著点风尘味。入耳却带了份哀怨,夹著泠泠的曲调,又转作了缠绵,让人心生怜惜。
一曲奏罢,陆恒修还呆立在原地。
那少年又慢慢背上了琴,看来是要回去。走到陆恒修身边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那麽个自尊自傲的人,怎麽能让你瞧见他落魄的模样?”
一双杏核眼瞟过来,里面是轻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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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载道是个嫉恶如仇的个性,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又过了一阵把事情都问清楚了,就上了奏章恳请对所有案犯依律惩处。
大宁朝历代君王均对贪臣厌恶至极,因此也罚得最重,一经查证便是抄家灭族,罪无可赦。
“这可是诛九族啊……”有人小声嘀咕。
旁边的人听了,都觉得背脊上一阵发凉,谨慎地抬起眼来小心地打量著龙座上的宁熙烨。
宁熙烨却一瞬不瞬地看著阶下的陆恒修,那个人脸上瞧不出什麽,看他手里捏得都发颤的笏板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沈吟了一会儿,宁熙烨缓缓开口道,“顾先生自朕年幼起就教导朕,这麽些年来亦可谓劳苦功高。为人门生,朕还不曾尽过半点孝道。罪业是他一人做下的,九族就免了吧,也当是朕尽一份做学生的心意。”
殿下众人高呼“吾皇圣明”,他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一张诧异的脸。
那种性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死心眼,把律法啊遗训啊什麽的看得跟祖宗似的,宁可自己难受也不肯有半点违拗。你既不肯担这个“徇私”的名声,那麽就让朕替你担了,省得天天跟著你难受。
金堂銮殿之下,陆恒修抬眼望向那龙座,那人身著明黄色五爪龙袍,头戴十二垂旒帝冕,珠玉摇荡间,唇角微翘,眉目如画,一双星眸幽深如潭,情深几许。那个人……总是他最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麽。
下了朝宁熙烨还拖著他不肯走,拉进了书房闲聊天。
先是说要给他看抄的《帝策》,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仔细一数,确实是朝中众臣的数目,随意翻了几页看,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自古哪里有臣子让皇帝抄书的道理?他陆恒修是恨铁不成钢,气急时脱口而出,也是他宁熙烨真真正正宠著他,才肯纡尊降贵连帝王的颜面也不要了,甘心情愿听他训斥责罚。
後来又说到了熙仲,甘心舍弃了帝位出走的太子。平日里看起来中规中矩再正经不过的人,想不到也能这麽离经叛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先帝也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最後说起众臣的家事。陆家二公子陆恒俭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当真克勤克俭,一个铜板掉进油锅里他也能捞出来掰成两半花。让他来执掌国库是找对人了,平日里一把算盘不离手,凡事先算了花销再行事。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却是出了名的败家女,只要看上眼的就当不要钱似的狠命买,金家几代攒下的家业险些就让她败个精光。刚成年,家里就赶紧架了绣楼让她抛绣球选婿好送走这个败家精。旁人一听是金家小姐选婿,拔腿就跑作鸟兽散。恰好陆恒俭经过,低头瞧见地上几个铜板,乐乐呵呵呵地来捡。说时迟那时快,五彩绣球正中脑门,金家敲锣打鼓就把小姐送了出来。过门才三天,丞相府门外的地皮就翻了三滚翻,各家商铺哭著喊著来这里开分号,哪天二少奶奶一高兴就把店买空了呢?
“太後让朕立後,朕就跟她说,万一立了个陆二少夫人那样的要怎麽办?太後就不吱声了。”宁熙烨笑著说,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把脸贴过来道,“光这事,人家就要 夸丞相府重信守诺。那陆相什麽时候兑现当年对朕的允诺呢?小修当年明明就点头说‘好’了的。”
“那是被你骗的。”陆恒修狠声道。就因为这事,小时候没少被取笑过,总是熙仲领头,一口一个“熙烨的媳妇”这般叫他。偏向一边的脸上却红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宁熙烨笑意不减,“朕知道,就算朕不骗你,小修也喜欢著朕。”
“胡说!”激动之下回过身,一张通红的脸就完全暴露在了宁熙烨面前。眼睛再不敢看他脸上的笑。
宁熙烨却不再笑话他,收了笑意,低声道:“朕当年就答应的,要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引他说话,逗他开心,怕他受不住恩师不日就将身首异处的打击。
回府的路上要经过春风得意楼。还没到楼前就看见春风嬷嬷穿了一身火红在路中间站著。
一见他走来,春风嬷嬷就赶紧一溜小跑赶到他面前来打招呼:“陆相您好啊。”
“托嬷嬷的福。”陆恒修对她拱拱手,想要继续往前走,袖子却被她拖住了,“嬷嬷这是……”
“那个……陆相,咱借一步说话。”春风嬷嬷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角落里。
探头瞅了瞅四下无人,浓妆豔抹的脸上才显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也没了平时爽利泼辣的气势:“陆相爷,奴家、奴家就是想问问,庭筠……不、不是,是顾太傅,他……他是怎麽回事?我、我也是没什麽人能问了,才来问问您……”
陆恒修没想到她会这麽问,一时不知该怎麽答她,只得慢慢说道:“案子是方大人理的,人证物证俱在……老师他也招了……犯案的几个官员供认,平日里确实是老师在後头护著他们,他们这麽放肆也是仗著有老师在,可赈灾的银子老师没要。”
“他没要?”女子喃喃低语道,神色复杂。
“嗯。”陆恒修的语调也跟著低了下去,“按我朝律法,包庇纵容与之同罪。”
听说抄家缉拿那天,太傅大人端坐於正堂之上凝神听琴,神色从容,无一丝不安之色。身旁的抚琴少年也是镇静安然,一曲奏罢才慢慢抬起脸来,杏核似的一双眼,眼角边挂一丝淡淡的笑。
陆恒修思绪纷杂,没有再往下说。等再回过神,角落里就剩了他一人。
走出了角落立在春风得意楼前往里看,里面一个火红的人影正挥著扇子上上下下地咋呼著:“什麽?没钱?没钱还敢来逛窑子!你当我春风嬷嬷是开舍粥店的是怎麽著?来啊,还不给我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切,就这身破衣裳看著还能换几个铜板,他那个破包袱呢?看看里头有好东西没有,一并送到当铺去。我就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大富大贵的主。还有你们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这样的人也给我放进来。老娘是白养了你们了!还想找我们家飘飘唱曲儿,切!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价码都在上头标著呢!下辈子你也挣不了那麽多……”
回身见陆恒修还站在门边,忙又笑道:“哎哟哟,让陆大人您看笑话了,见笑,见笑!”
丝绢团扇半遮住一双杏核似的眼睛,眼角挂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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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吞赈灾银的官员相继都斩了,再过两天就是太傅顾庭筠行刑的日子。顾太傅平日里在朝中人缘颇好,众人提起他不免唏嘘:“挺好的一个人,怎麽说毁就毁了……”
“是啊。也没什麽架子,学问又好。”
几个跟顾太傅年纪相仿的回忆起从前来,更是有些恍如昨日的感觉:“当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大才子顾庭筠啊。人也长得好,多少姑娘家心心念念著他。”
“我家那个妹子一听我跟他同年,楞是缠著我去跟他提亲,说是当丫鬟也愿意。你愿意人家不愿意啊。”
“陆大人您那会儿年纪小,是没见著。他中状元那会儿,呵,全城没嫁人的姑娘都涌上街了。挤啊,笑啊,哭啊……比戏里还热闹。那时候,一提风流才子,张口就是顾庭筠。他上烟花巷,人家姑娘都不跟他要钱。他要给哪家的小姐写首诗,第二天,全城姑娘的眼睛都跟兔子似的……您说是吧,方大人?您跟他是同年呢,那时候他是状元,您是榜眼啊……”
方载道没有开口,话头却让辰王爷接了去:“可不是?他没得状元时就大名鼎鼎了。本王听说,那时候,您没中进士前,周大人您还在乡下饥一顿饱一顿地喝野菜粥呢。”
众人哈哈笑过,便散了。
“我那时候是在路边摆个摊,给人写字画画,画的最好的就是他的画像,因为买的人多……”陆恒修听方载道对辰王爷叹道,口气悠悠的,“我也没想到,最後会是他。”
“这也是个人的气数,别想了,从那时起就想到现在,再想头发都要白了。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怎麽还什麽事都放不下。”辰王爷安慰他道。
两人挨著墙根说话,太阳斜斜地照进来,地上的两个影子就叠在了一起。
宁熙烨也跟陆恒修说:“那天你就别去了吧,朕代你去送他也是一样的。”
陆恒修摇头:“我没事,总是要亲自去送的。”
到行刑这一日,连著几天都是阴天,风“飕飕”地刮著,不像是初春,反而萧瑟得像是晚秋。刑场上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有惋惜的,有痛恨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百官到了不少,也个个神色各异。陆恒修看著黑压压的人群,想找那个弹琴的少年。後来他又去过天牢几次,每次那个少年都会来,弹了一曲就走,再没对陆恒修看过一眼,陆恒修对他的身份却有些好奇。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应该也会来。却四下看了几遍也没看到那袭白衣。
宁熙烨当他是在找齐嘉,道:“前两次斩人的时候,小齐说没见过砍头,朕就让他来看看。结果把小齐吓坏了,今天告了假,怎麽也不肯来了。”
“哦……”
顾太傅已经被押到了刑台上,虽穿著囚服,仪容却还干净,神色也不见慌张。陆恒修看了,心里的悲切更添了一层,眼眶也有些涩涩的,从前他教导自己的景象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温文和雅,如师如父。缩在袖中的手不禁蜷握起来,却触到一个温热的事物,手就被紧紧地包住了。
正是身旁的宁熙烨见他神色悲戚,就趁众人都看著顾庭筠时,偷偷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悄声道:“早跟你说别来了,偏不听。”
陆恒修正想答话,底下的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一身苍白丧服,手执一只白瓷酒壶缓步行到了刑台之下。
抬起脸来,来人有一双杏核似的眼睛:“想不到,终究要我来送你一程。”
三分眼泪,三分笑,还有四分感慨化作了沧桑。
第三章
“亏得当年没有答应跟你,要不然今天我也得跪在这儿。”脸上半点粉黛不施,头上简单地挽一根木簪,要不是嗓子里不变的一丝柔媚风情,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会是春风得意楼里那个势利风骚的老鸨。
“如烟……”许久之前的称呼,而今唤出口,彼此都已变换了容颜。
女子眼中含著的泪和笑意混在了一起,一片晶亮的水光:“难为你还记得我……我还当你眼里只有小尘呢……”
话音未落,似是触到了伤心处,两人脸上俱是黯然的神色。
“是我对不起他。”仰天长叹一声,抄家斩首都面不改色的太傅,此刻眼角处却湿了,“当年,我如果再果断一些……小尘,小尘也不会……”
那时节,春光正好,满城柳絮飘飞,顾家三郎行过处,漾起多少闺怨春思,绣榻上辗转难眠。那边楼头上传来一阵琴声,摇著扇子转过眼去看,红衣的女子!边斜插一朵珠花,一双杏眼勾魂摄魄。琴声泠泠,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抚琴的白衣少年轻蹙眉头,贝齿咬上粉唇,指下更显浮躁。“铮──”的一声响,弦断,抬眼,四目相对。
顾庭筠收了扇子躬身行礼,道:“在下顾庭筠。”
看他脸上生出两朵红云,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唇角一弯就闪身进了房。
“奴家玉如烟。”楼上的女子娇声回礼,媚眼如丝,嫣红的唇盈盈地笑开,“舍弟不才,污了公子的耳朵。”
“不敢,敢问令弟名讳?”
“如尘,玉如尘。”
房内的人又小心地探出小半个脸来,眉眼弯弯,不由自主就看痴了。
至此,万劫不复。
“没什麽对得起,对不起的。他本来身子就不好。”玉如烟道。现在再想从前的事,久远得仿佛是前世。
有钱的公子哥玩小倌是常有的事,也有干脆包一个常来往的。可真要正正经经地说喜欢,说要带回家,要当做媳妇娶进门,未免就有些过了。何况是顾家这样的大人家。
顾家老爷又是打又是骂,顾家夫人哭哭啼啼地闹著要上吊,一番折腾下来,顾庭筠终是服了软。那边吹吹打打地新媳妇过了门,这边玉如尘悲伤难抑,撒手人寰。等到顾庭筠赶到时,早已阴阳相隔,只留下一把断了弦的瑶琴犹沾著泪痕。
“顾庭筠,都说你是不世的才子,再聪明不过了。可怎麽干的尽是些糊涂事呢?”眼里的笑意慢慢地被泪水湮灭了,唇却还是勾著,伸出手想去抚他的脸,伸到了一半却还是放下了,“小尘都不在了,你还做出这副痴情人的样子给谁看?人都没了,你还找这些个影子干什麽?别人给你送个影子,你就什麽都不管不顾了。嗯?呵,别说你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因为小尘,咱姐弟不过是下九流的娼妓,担不起这麽重的名头!”
“对不起……”顾庭筠被她说到痛处,再止不住泪水滑落,“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见他哀恸,玉如烟低叹道:“死了的,还活著的,你对得起谁?”
顾庭筠闻言默然:“我一直在等著这一天,能去见小尘。只是现在这样,小尘是再不会见我了。”
执起酒壶为他满满斟了一杯,女子笑中含泪:“走好。”
判签被掷於地,已是正午时分,天仍是阴的,暗沈如地上的血色。
陆恒修只觉握著自己的手一紧,转过头去看,宁熙烨正忧心地看著自己,就弯起指去回握他的:“没事。”
“嗯。”宁熙烨点点头,忽然道,“朕绝不立後。”
陆恒修一怔,想要开口说什麽,宁熙烨却把脸转开了,只是交握的手握得更紧,掌心里湿乎乎的。
回府时,天色都黑了,路上寥寥几个行人。陆恒修正独自走著,忽然被人迎面撞了一下,正是那个今天没有出现在刑场上的少年。
“完了?”少年依旧是冷淡的表情。
陆恒修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顾庭筠,便点点头。
少年垂下头,好一会儿才又抬起,脸上两行泪痕:“他叫我小尘,他眼里看的从来都不是我。”
说罢便走了,身後还背著那把琴:“为什麽不灭他全族呢?这样,到死我也能陪著他。”
“这孩子我见过,在街上,连我都吓了一跳。太像了……”玉如烟从陆恒修身後走了上来,转脸对他道,“陆大人,让奴家陪您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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