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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_庸君-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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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这麽过下去,天君不来罚他,也得自己吓死自己。一不留神,叹气叹出了声儿,赶紧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又归於沈寂,勖扬君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几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扫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闪著幽光。是醉了还是睡著了?眼前幻出一只纤白的手,细瘦的指上骨节分明。眼见他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衬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苍老,透过略显透明的皮肤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脉络,也是细细的,似乎一个承受不住就会在眼前断裂。
    心跳声传入耳膜,砰砰作响。勖扬君抑制不住地将视线抬高,下一瞬入眼的会是什麽?青色的交襟长衫,衣领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然後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内的薰香般渐渐淡去。听不到棋子落地的脆响,只见那手缓缓散开,眼中依旧只有那几颗棋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闪著幽光,不用去碰触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坠下高台。
    “我後悔了。”跟面容一样平静的口气,不带一丝恨意,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给他听。
    落在勖扬君的耳中却如惊雷,眼睁睁看著他落下,转眼化为尘埃,混入自天际落下的无数闪光尘沙中,再无从分辨。迅即得连一个让他随之跃下挽救的机会也不给。
    酒喝到醉处,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总看到有人一袭青衣,衣摆飘飘地跨进门来,站到他身侧,听他轻声地问:“主子,有什麽吩咐?”或见他弯下腰将地上的棋子捡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麽也没有。总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折痕,那人微微弯起的唇角,眉梢处的一抹浅笑,却怎麽也看不真切,怎麽也拼凑不起一张完整的脸。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牵的欲望,幻象依旧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会转成现实。心就如同看到他坠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坠去,无尽的虚空漫上来,满腔的烦躁与疼痛。
    情不自禁地拢紧臂膀把怀里的小酒坛抱得更紧些。榻边胡乱地倾著数只空坛,只这一小坛宝贝似地被他抱著。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还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轮回台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扬君小心地收著,不敢拿在手里,看了心口更痛。
    心里很空,闭上眼就是轮回台下满目飘渺的云烟。浑浑噩噩地回到天崇宫时他就开始寻找,一路进了後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门缓缓开启,一墙簇碧的藤萝先前还是绿浪翻滚的样子,现在却枯萎殆尽,显出墙面原本灰白的颜色。石桌石凳都还在,桌上置一个茶盘,盘里放一只紫砂壶,四周环四只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扬君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一错神,仿佛那人就站在桌後,一边提著茶壶斟茶,一边抬起脸来,露出温雅的笑:“主子来了。”他身边还坐著赤炎和澜渊,一个笑嘻嘻,一个翻白眼,没好气地跟他打招呼。他还没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递到了手边,清香四溢,心里莫名升起的燥怒就平复了很多。
    伸出轻颤的手去摸,壶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手指刚触及,那壶就“卡啦”一声轻响,碎裂成了几瓣,壶旁的茶盅也随之裂开。裂声直入心底,勖扬君心中一揪,扭头疾步向屋里走去,再不敢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早已失了温度。拉开床边的柜子,只是几件惯穿的青衫,想要再进一步翻看,指腹在柔软的衣料上摩挲了许久,终是作罢。维持原样就好,不忍心再毁掉什麽。
    勖扬君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环顾一周,均是天崇宫内的东西。文舒自小入仙宫,当时又是贫寒,哪里有什麽是他自己带来的?此时才想起,就是想要留个什麽做念想,居然也无物可让他寄情。原想翻出一两件东西来填补心里的空,却什麽也没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扩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间徘徊,沿著文舒之前的足迹,把他在百年间到过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扬君为了寻他也曾走过,却是来去匆忙,看一眼就走。这一次仔细得一草一木都不愿放过。人间更迭频繁,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早已什麽都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後居住的那个茅屋里盘桓了几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来时,在门外看到的他与赤炎相谈甚欢的情景,应著他那句“我後悔了”,没有之前的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伤。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庄中的孩童放纸鸢。阳春三月天,草长莺飞,春风拂面。邻家的孩子呼朋唤友招来几个同龄的小夥伴,削几截竹片,纸上画一只五彩的蝶,再拴上线!辘,乘著徐徐的东风,那纸鸢就摇摇晃晃地上了天。他隐了身形,倚在文舒的门前百无聊赖地看,看他们玩到兴起时,棉线“啪”地一下断开,那纸鸢就顺风飞出了老远,直到看不见。那几个孩子看著风筝飞远,沮丧地各自回了家。勖扬君还倚在门边,垂眼看著被孩子们抛弃在地的线!辘。凡夫俗子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天君眼角处溢满的悲哀。
    还是在澜渊那儿得到的这一小坛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酿的土酒,澜渊说,这酒叫琼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这酒初酿成时,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带几分缠绵。其实是不经意地看到他在酿酒,不经意地看了几天,莫名地执著著要尝第一口,尝了之後却又满心的别扭,想自己怎麽会和一个奴才这麽计较。记不清当时说了什麽,只是那种焦躁又别扭的心情却在之前或是之後总是频频地出现。每每平复一些,看到他咬著唇故作无事的样子,便又立刻蹿了起来,说什麽,做什麽,想收回时又是一阵难堪的感觉。
    因逆天而被贬下凡间的二太子似乎豁达了很多,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人间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该是高兴的。”
    不想听,不想听到说,他离开是得偿所愿,仿佛他的离开是对的,就应该这样,以後再无交集。这话太刺心,衣衫飞扬起来,卷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即便是天帝的颜面也休怪本君不讲情理!”
    脱口而出的呵斥震得二太子後退一大步,勖扬君心中却立时清明许多,他是他的,他不说放手,他又如何能独自一人离去?
    手中攒紧那一小坛酒,复又升起一片悲凉,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这极少的东西却还是他从旁人手里得来的。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
    把怀里的酒坛再抱紧些,贴著胸口。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快靠近殿前时却又立刻放轻了许多,人影只在窗纸上快速地闪过,过了一会儿,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响亮起来,渐行渐远。
    暮色四合,窗纸上晕上一层余辉的豔红暖色,香炉中还漫著丝丝的云烟,又一天过去了。勖扬君卧在榻上,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文舒已入了众生轮回盘,加诸於他魂魄之上的锁魂术就失去了效用,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任他这个牵线的人再如何牵扯手里的线都无济於事。
    可是仍旧不愿,不愿只能看到他片刻的幻影,看得尚不真切又即刻消散。亦不愿只能抱著冰冷的物件来填充虚空。人心总是填不满,心里的空洞每日每日都在扩张。想看清他的脸,想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的行踪,想去寻找,想用双手去真实地触碰,想带回他的身边,略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淡然的面容……很想很想,远远超过眼前模糊的幻象。
    想到不能自抑,满满一室都是他的影子,一颗万年不动的心满满都是渴望。
    再也忍耐不住时,擅长察言观色的西海龙宫龙皇子伯虞在勖扬君耳边谨慎地说道:“或许地府那边能有些消息。”
    话一出口,伯虞便後悔了,暗暗骂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归所,鬼气森森,怨魂恶鬼丛生。仙家自视清高,素来看它不起,更遑论这位傲得眼高於天顶的天君,怎肯纡尊降贵到地府去问消息?
    便忙补上一句,道:“天君稍等,伯虞这就替您去那边问一问。”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紫影破空而出,转瞬便消失於天际。伯虞著实吃了一惊,望著廊前潇潇的落花,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世说,三界中有一处名为地府。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上,有桥名唤奈何,奈何桥头有矮瘦佝偻的老妪,手捧一碗透明无色的孟婆汤递予前来的亡魂,孟婆汤入喉,前尘往事便随忘川水而逝,留下一副空荡荡的身躯和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地府中有黑白无常专司拘魂,亡魂押於十殿阎罗前,做过多少恶,行过多少善,一桩一桩算得分明。若是恶多於善,那便刀山火海油锅剑关一一捱一遭,魂魄不灭,却足以疼得让人恨不得再死几回。阎王案上又有生死簿,谁人有几年阳寿,几岁上要遭大劫,几岁时又逢病厄,前世如何,今生又怎样,罗列得清清楚楚。了断了前尘再被鬼卒抛下轮回盘,焕然又是跌宕起伏的一生,生死簿上再添一张薄薄的纸。
    勖扬君在忘川前驻足,彼岸就是阴曹,一条滔滔的河流隔断了阴阳。对岸的河边开遍火红如血的花,阴风刮过,掠起无数殷红的花瓣,在风中翻飞仿佛四溅的血珠。
    勖扬君足尖一点想踏浪而过,方踩上涌起的浪头,脚踝上就是一紧,忘川水中忽然伸出一只仅剩白骨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脚。须臾,又浮起一只头骨,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对著他:“下来吧,下来吧……咯咯咯咯……”笑声阴寒,让人毛骨悚然。
    勖扬君放眼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水中竟伸出了无数手臂,有的仅是一副白骨,有的却还在骨间挂一点皮肉,狂乱地挥动伸抓著,似要爬上岸,又似要把什麽拖入水中。波浪起伏间,白生生的头骨随著水波上上下下,牙关开阖,仿佛正在狂欢。
    传说,有人生前含冤未白,心怀憎恨,不愿轻易投胎,便从奈何桥畔跳下,仍由忘川水腐蚀肉身,一腔怨念半边化为黑烟萦绕在昆仑山轮回台下,半边留於忘川,永世怨憎而不得解脱。
    “主子,主子……”凄厉鬼啼中,谁的声音温雅如水,带一点淡淡的亲昵?
    勖扬君身躯一震,忘了要施法解脱,凝神侧耳去听。
    “主子,主子……”那声音又来了,飘飘忽忽,时而近,时而远。
    脚踝被抓得更紧,快被拖进水里,黄浊的河水沾上身就是腐骨蚀肉。勖扬君浑然不觉,站在河中央仔细地听。
    “主子,主子……”恶鬼擅窥人心,脚边的头骨趁著浪涛涌起,竟一跃而起,飞到勖扬君面前,上下牙关一开一合,便有人声自内发出,“主子,主子……桀桀桀桀……”
    重跌回水面时,犹怪笑不止。
    “放肆!”勖扬君骤然回神,脸色沈下,抓著他脚踝的白骨脆声裂开,众怨魂尚不及惊呼,黄浊的河水如被利刃断流划开般,两边浪高三尺,唯独在勖扬君脚下辟出一条坦途。待他安步过河,浪头倏然冲下,轰然声盖过河中怨魂悲声,水花飞溅,落於岸边,怒放的花朵顷刻枯萎。
    早有青面獠牙的鬼卒结阵候在地府门前,等勖扬君走近,便团团将他围住。勖扬君面色不改,袖摆挥落,手中多出一柄狭长银剑,寒光如雪,昏暗的地府中硬是被照出几分光亮。
    鬼卒们绕圈游走不敢轻易进前,勖扬君手持利刃,冷冷站於鬼阵中央。剑拔弩张的时刻,前方高耸紧闭的地府大门忽然缓缓开启,惨绿的青烟裹挟著阴风而出,众鬼卒齐齐拜倒於门前。门後,十殿阎罗、众判官鬼首、牛头马面分站两侧。
    勖扬君剑尖点地昂首入内,殿内众人垂手作揖,齐声道一句:“见过天君。”
    座上一人安然不动,发是墨黑,冠饰也是黑,黑色的绸衣无半点装饰,连衣料上的绸光仿佛也是带著暗色,只有一张俊美的脸是死气的白,光影交错间,半边阴郁半边怜悯。
    他没有站起身,坐在座上道:“在下地府之首。”音调也是死气得没有半点波动。
    见勖扬君只是微微点一点头,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又缓缓道一句:“天君扰了我地府的安宁。”
    勖扬君挑眉,冷声道:“本君来找人。”
    脸上似有笑漾开,衬著四周的莹绿光线,有说不出的阴森之感。那人道:“地府中只有鬼,活人到了这里也要变作鬼。”
    勖扬君语塞,脸上不禁升起几分杀意,旋即又平复,从袖中取出写有文舒生辰八字的纸条,手指用劲,箭一般飞向座上的人:“此人。”
    那人两指一夹,将纸条稳稳夹住,黑衣中露出的手也是如脸色般死气的白。黑不见底的眼将纸条粗粗扫视一遍,地府之主又惨惨地笑开:“脱了凡胎的凡人,不在地府管辖之内。坠入轮回盘的魂魄更不在生死簿之列。无案可查。”
    明知不能抱几分希望,勖扬君心中仍是一坠,又听他没有波动的音调继续说道:“烙了魂印的魂魄进了轮回盘也少有能转世的。”
    笑容更大,半边阴郁半边怜悯的脸上似能看到悲哀和幸灾乐祸两种情绪交相混杂:“多半都弱得在消除魂印的时候承受不住,一起灰飞烟灭了。”
    “锵──”的一声剑鸣,只见紫影一闪,殿中众人还不及回身,勖扬君已立於冥王座前,手中长剑直指冥王喉间,剑眉倒立,银紫色的瞳中一派杀意:“他的生死轮不到你来多嘴。”
    冥王却不理会,嘴角僵硬地扯起,墨黑的眼珠无谓地看著勖扬君:“杀了我,生死簿上也不能多出他的名来。”
    剑尖终是没有再往前递去,勖扬君回身步出地府。身後,地府大门缓缓合起。
    “他若转世,便在地府所辖之列。”
    门将关起时,隐隐传来他依旧无波无绪的声音。
    於是,只有等待,一直等下去……
    也曾去天崇山下看过赤炎。
    赤炎坐在洞中看著洞外不再意气飞扬的勖扬,一边的嘴角翘起,又很快地放下:“文舒走了?”
    勖扬君无言,手中结一个法印替他解去洞口的封印。
    赤炎一怔,看他要走,又把他叫住,对著他的背影喊道:“即便如此,老子依旧看你不顺眼!”
    勖扬君不理会他,赤炎又道:“这一次,老子一定先你一步找到他。”
    勖扬君停下脚步,额间的龙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是我的。”
    再不听赤炎的嗤笑,驾云而去。
    之後的日子,漫长而寂寞。
    总是忍不住隔一阵就去人间看看,在他住过的村庄里停留几日。文舒的茅屋在一个雨夜里崩塌了,勖扬君赶去时正看到崩塌的情景,心中便有一个角落跟著一起塌陷,雨水打在脸上,说不出的凉意。
    邻家放风筝的孩子渐渐长大,他曾听他跟人闲聊,说起少时隔壁住过的那位先生,记忆都模糊了,已经长得很壮实的年轻後生挠著後脑勺说:“是个挺好的人,挺好的……”
    勖扬君在墙外站了很久,却再听不到关於他的只字片语。
    有一次,大雨倾盆,他在山间见到一双共打一把伞的人影,挨得很近的两个人,胳膊贴著胳膊,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头还凑到一起,低低地说著什麽,脸上很愉快地笑著。他从林间转出来,看著他们慢慢走远,消失在山间的小道上。
    天崇宫门前的石阶比这高很多,宽很多。曾经,他自菩提老祖处下棋归来,也是一阵急急的暴雨,他在云上冷看著尘世间慌乱奔走的凡人。回宫时,云朵刚降在宫门边,头上就罩了一顶画著几叶绿竹的伞。转过头,那人低垂著头,只看到他紧紧抿起的唇和脸颊上两道越晕越浓的红。故意快走两步想甩开他,他低著头紧紧跟来,那伞牢牢罩在他上头。心里一阵异样,就缓下了步伐,一把伞遮住了两个人,近在咫尺,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寥寥几步路,余韵始终盘旋不去。
    很多之前忽略的事都慢慢记了起来,越发等不下去,越发熬不住越来越空寂的心。
    澜渊说,这种情绪叫做思念。
    
    第九章
    
    时间一天复一天地流逝,连自己都忘记已经等待了多久。廊外的琼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某一日,勖扬君坐在廊下,湖中忽而跃起一尾红鳞的锦鲤,鱼尾摇摆,带起一线水珠,阳光下,炫目得仿佛是七彩的虹,瞬即又落下。突兀的水声让他倏然一惊,似是心弦被拨动,手指不由自主地拈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算诀,感应是意料之中的空白,颓然之感浸透了全身。
    墨黑的冥鸦划空而来,尚未到跟前就已经能感受到几分阴冷的死气。它收拢翅膀停在回廊的木栏上,一双闪著沈光的漆黑眼瞳埋在通身的黑羽里,几乎看不真切,连喙也是黑的,一张一合,露出其中血红的舌:“有魂魄落於南方,身带龙气。”是地府之主不带半点情绪的口吻。
    一根黑羽仿佛有意识般自发地飞了出来,在半空中飘荡却始终不曾落地,行过处就留下一缕黑烟。勖扬君支著下颌看著面前的黑烟飘飘地构成几行文字,是个凡人的生辰八字。月前才刚出生,看不出前世的因果,今生算不得大富大贵,倒也无甚凶灾大劫。只是这魂魄未免太弱,命线飘忽,不是长寿之兆,怕是活不到三十就要气力衰竭。
    眼睑一点一点垂下,勖扬君猛地背过身,视线落到廊外的落花上,一阵粉色的花雨簌簌落下,昨夜一夜疾风骤雨,碎红摧绿,枝下一片狼籍:“要本君如何酬谢?”
    黑烟消散,那冥鸦平声答道:“日後自有劳烦天君之处。”
    不待勖扬君点头就拍翅飞走,廊中还残余几分冷冷的死气。
    许久,勖扬君慢慢回过头,瞳中一片闪著银光的紫。
    依据冥鸦留下的八字,轻易就能算出这魂魄的落处。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都围在大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磕牙时,一朵祥云慢慢悠悠降在了小山庄前。
    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明明瞧见庄口来了个穿紫衣的富贵公子,好似周身都闪著光,真真老人家口中瑶池边的神仙模样。方要擦亮了眼睛看个清楚,那公子却又不见了。又惊又喜的孩子赶紧下了牛背奔去庄里说给小夥伴们听:“庄里来了个神仙!”
    没人信他,都说他是花了眼。他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末了却被众人刮著脸皮说他吹牛。委屈的牧童一路哭著跑回家讲给娘亲听。
    在地里累了一天的村妇正坐在灶前生火,烟灰熏得两眼出水,心底里又是一阵“上辈子做了什麽孽,这辈子的命怎麽就这麽苦”的哀怨。听得儿子抽抽搭搭的哭诉,不耐又添了一层,把手里的蒲扇塞进儿子手里,没好气地说道:“看错了就看错了,瞧你这点出息!除了给老娘惹事就知道吃!我是造了什麽孽,怎麽就生下了你这麽个小讨债鬼!要真来了神仙,我头一件事就是求神仙把你塞回肚子里去!唉哟……我的命哎……”
    小牧童便不敢再说话,乖乖坐在灶前扇火,扇著扇著,炉火红通通地旺起来,跳动的火苗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瞧见了一个穿紫衣裳的神仙。这一夜的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庄口,牛正低著头吃草,他骑在牛背上,手中横一截粗糙的竹笛。不经意地一瞥眼,庄口的歪脖子树下就多了道紫色的身影,再一看却又不见。
    勖扬君就站在庄口,施法隐去了身形,凡人三三两两地自他跟前走过,却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等待时总有满腔满腹的按捺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牵起他无数纷乱的心绪。真到了此刻,文舒就在庄里,凡夫俗子如何也无力与他作对,带走他,於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脚下却踌躇了,这小小山庄的庄口仿佛设下了天罗地网一般,跨出一步都要艰难得让他在这里思量一宿。
    他跃下轮回台的情景又在眼前不断闪现。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里他总是在想著从前,此刻才发现,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会看到什麽,会听到什麽,他要说什麽,甚至……文舒还记不记得他?他若忘了他,该怎麽办?从未想过。此刻方觉无措,举步维艰。
    屈指去掐算,把自己的一部分思绪抽离出来,紧紧地想要和那线微弱的龙气相交。若不是当年赤炎覆於他额上的那片龙鳞,兴许现今还找不到他。若没有龙鳞护持,或许他已经……不再往下想,闭起眼,屏气凝神地去感应。过得好不好?可还……记得他?
    思绪方有些颤动,什麽都还未感受到,相连的感应无声地绷断,如同当年失去他的行踪一样的感觉,跳动的心直落谷底。轮回盘中为了剔除他烙下的魂印,到底折损了他多少的精气,才让他的魂魄这般孱弱。方出生的婴儿,气数却已到了风烛残年。垂在身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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