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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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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遇竹终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对敝舆竟有妒羡之心,锦绣对粗褐倒有自惭之意?秦洧啊秦洧,你何苦这般妄自菲薄?若不是我知你甚深,真差一点要信了你!”
秦洧笑道:“只怕你是知我还不够深,否则,你哪里舍得了我?”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淙淙地抚荡着沈遇竹的面颊。但却因太过专注了,倒显得不似真正有情。沈遇竹坦然受之,但笑不语。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轻颦浅笑、絮絮低语良久,沈遇竹才牵着秦洧的手,殷殷引他入室,想来是要秉烛夜谈,好好地叙一番旧。仿佛已忘了远远被撂在一旁的雒易。
雒易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掸去衣上尘灰,独自转进了偏房。
*华轩、敝舆和锦绣、粗褐的对比,出自《墨子·公输》: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意思为: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的短衣,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一定是患了偷窃病的人。”?
第37章 秉烛夜话
他们到了室内,燃起红烛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时连床夜话,夤夜共读一本南华经——然而这样闲裕的时光也是很短暂的。少年起便分外颖悟练达的秦洧,很快将那大而无当的老庄之谈弃之脑后,换取周书、阴符,伏读揣摩,以之说当世之君。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自炫种种大展鲲鹏、志得意满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倾听,由着秦洧大谈这些年来驰骋列国、游说诸卿的轶事,对短视而贪婪的“肉食者”大肆讥评。光影摇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种摇撼人心的自负的美。
“比如这次入秦,”秦洧转过脸,对他笑道,“秦王执礼甚恭,请教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以利吾国啊?’——阿竹,若是你,如何为秦王献策?”
沈遇竹怔了怔,沉吟道:“函谷关有一丸可封之险,易守而难攻;往西则是夷狄零散的广袤腹地。若我为秦国设谋,无非是固守天险、兼收西戎、垦草创邑这三条纲领。”
秦洧笑得前仰后合:“傻竹子,你这可真是公忠体国了!可这般长远之计,要历经几代艰苦才能见效?又怎能取悦踌躇满志、一心东进中原的新任秦王?”他伸出三只手指,“照我说:‘大秦无法图谋霸业,全因强晋拦截阻遏。君上且请厉兵秣马,只待三月,我能叫晋国涣然自溃,为大秦开辟东进之路。’后来一举而覆灭三卿,全是你的功劳了!”
“晋国公族势盛而骄横,雒氏兵强而刚愎,郑氏财厚而贪怯,这三者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我何功之有?更何况,”沈遇竹抿了抿唇,颇有些赧然,“我为君谋划,其实未竞全功,雒氏余势尚未剪除——”
秦洧挥手拦下,兴高采烈道:“哎,这些细枝末节,何必在意?阿竹,你以为我当真打算为秦国鞠躬尽瘁不成?大晋有山河表里之利,贤才强将辈出,哪是穷秦一朝一夕可以图谋的?我也不过哄哄秦王高兴罢了。他一欢喜,封了我做栎阳县吏,我面上感激涕零,转脸便跑出来玩儿了——那种苦寒荒蛮的鬼地方,请我做大庶长我还未必乐意呢!”
沈遇竹微微蹙眉,轻声道:“洧洧,我听说新任秦王求贤若渴,其意甚诚,你何不考虑……”
秦洧心领神会,笑道:“哦?我骗了秦王,你替他委屈么?哈哈哈,傻竹子!”他伸出双手,用力揉搓着沈遇竹的鬓发:“我看他这颗县印,该赏给你才是!”
沈遇竹转脸避了开去,可是耳廓已泛出微微发红的窘意。秦洧开怀自得地睨着,又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替他不值。这‘骗人’一术,实则是一门玄妙高深、功德无量的学问。人性好利恶害,比起残酷的真相,更偏爱美好的谎言。你看市井人家初生婴孩,总是欢喜听卜人虚情假意地说:‘我看这孩子有大贵之相!’‘我占卜了一卦,他三十岁定能封侯拜相!’哈哈,那做父母的,何尝不知这是讨赏钱的手段?但能画充饥的大饼,能建空中的楼阁,也是一件非凡的本事!你可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求我一骗而不可得?”
“人生处世,偶然圆谎,势所难免,但至少对自己正心诚意……”
“此言大谬,”秦洧指着沈遇竹,哂笑道,“阿竹,你可知,这便是你病根所在?”
“请赐教。”
“你所谓‘失觉’之症,全因你自诩清醒,不肯自欺!”秦洧长身而立,负手踱步,望案上瑟瑟红烛,自语般笑道:“你看,这烛火摇曳,非因风而动,而是因你我心而动。若我阖上双目,不肯受欺,天地之间,哪来这只临风瑟瑟的红烛?诚然,这世间万物全是虚诞,红颜实质是白骨,功名不过是尘土。但你我身处这场蝶梦中,既然无法逍遥物外,何不心甘情愿、为这俗世幻相所欺?目能受欺,故能见五色;耳能受欺,故能聆五音;心能受欺,故能识得爱、恨、情、仇诸般感受——”
他朝沈遇竹倾身下来,冰冷的指尖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蛊惑一般轻道:“阿竹!你若真想要治好你这病,简单得很!你找一个最难取悦的人,自欺她是你天作的佳偶;找一件绝难办成的事业,自欺它是你天赋的宿命——然后尽心竭力,孤掷一注,直撞到头破血流,九死而不悔——那时,你还怕闻不到脂香尸臭?还怕尝不尽酸甜苦辣?还怕识不得——”他低声笑道:“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沈遇竹屏息凝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像鸱鸮一般,闪动着几近于邪恶的促狭的光芒。他不禁笑道:“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洧洧对于说谎欺人如此有心得,难道不怕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秦洧笑道:“和聪明人虚与委蛇的乐趣,难道不远胜过与乏味的老实人以诚相待?何况,我最近寻得了一味奇药,能教最奸猾狡诈的人也不得不吐露真言。阿竹,你想见识一下么?”
沈遇竹刚想开口说什么,忽觉后颈微不可察的蜂蛰般一阵刺痛——他瞬间联想起了这个好友所精通的岐黄一道,不由骇然道:“秦洧,你……”
话音未落,四肢百骸里已然悠悠地浮荡起一阵氤氲暖热之气,沈遇竹只觉一只手指似乎也有千斤之重,全身沉沉像是铁块一般,直坠入温热黑暗的深渊之中,刚想起身,却不由自主跌坐在席上。
秦洧收回手来,指间挟着一枚寒光闪闪的长针,挑破烛芯,曼声悠然道:“传说前朝贤臣比干因直言触怒纣王,惨遭剜心之刑,他的鲜血流淌在丹墀之下,土地受感而孕出一株赤红空心的花,名唤蠲昧,有令人不由自主口吐实言的奇效。阿竹,今日我将它施用在你身上,你不会怪我吧?”
沈遇竹像是饮下了十鼎醇酒,醉意醺然,只觉得视线中秦洧的面容已然升至横梁之上,又流星一般哗然纷纷坠落下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压在席上。他动弹不得,勉力克制着关节处虫钻蚁咬一般的酸麻,冲口恼道:“我当然会!”
秦洧笑吟吟道:“这句确乎是实话,可不是我想要问的。这药效虽然强烈,持续时间却很短,阿竹,莫怪我直奔主题啦:我首先得例行公事问你一问——山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他不说“是否为你所杀”却问“与你有关”,可见在他心内并不倾向于认为沈遇竹是弑师真凶,却笃定山长之死与沈遇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沈遇竹刚想矢口否认,却只听自己开口道:“我不知道!若不是端木来找我,我连师父的死讯都不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尽说我是凶手……”他困倦欲眠,口内却抑制不住滔滔不绝,措辞更是毫无修饰,稚拙得和个幼儿一般。
秦洧道:“端木?是端木墉么?嗯,他倒快我一步。他从你这里拿到了什么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问:“阿竹,你好好想想——山长生前是否和你透露过九鼎的下落?”
沈遇竹双眉紧蹙,模模糊糊地说了许多,自己也听不尽分明。然而秦洧的脸色渐渐露出失望神色,沉吟道:“难道这件事真和你无关?”
他垂目望着沈遇竹,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细汗密布,便就近扶着他的肩,柔声诱哄道:“阿竹,你越是抵抗,药效便会发作得更快,一旦冲破临界,便会彻底丧失自控力……到时候,你会从三岁第一次尿床开始,事无巨细地坦诚到十五岁梦遗的对象,那——岂不是更难堪?”
沈遇竹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头晕目眩,喃喃自语道:“不是!是十四岁……”话一出口,他便豁然惊觉,登时面红耳赤,深深埋下头去,耳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秦洧笑不可抑,抚着他的背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简直不忍心逗你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罢……”
他欺近他的耳廓,低声道:“怎样才能杀死——所有的蓝眼睛?”
红烛一闪而明,在陋室里浮泛起昏黄的光。案几、书架、陶罐,面孔陈旧,安逸地挤在昏黄的烛光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家常味。沈遇竹坐在席上,垂眼望着秦洧烹茶的手,打定主意连那茶具都绝不会伸手碰一下。
因为很出过一场汗,整个人还虚弱地松散着,思绪像是一群戏水后的鸭凫,闹闹哄哄四处逃窜,却不知到底应落在何处:“我讨厌秦洧。”他冷不防开口,负气地说:“这句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
秦洧忍俊不禁,将洗净的方巾拧好了递给他:“错了!你应该感谢我验证了你的清白,简简单单,便排除了一个对你有所图谋的势力。”
这句话包含着无数信息。沈遇竹微微眯起眼:“……端木并不是为了给山长报仇雪恨,才找到我的,对不对?”
蠲昧的药效褪去,沈遇竹的思维又恢复了。秦洧但笑不答,由着他自顾自推测道:“曾经有人暗示过,山长拥有一件会引起天下人觊觎的事物……那便是你方才问我的九鼎么?”
他微微动容,道:“这便是山长真正的死因?”
秦洧似笑非笑,道:“阿竹,你既是与之无关,就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啦。这其中牵涉的势力,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山长的遭遇殷鉴不远,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同样的话雒易也曾说过。而沈遇竹也同样无动于衷,道:“我十分怀疑。若当真与我无关,为什么人人都说我是凶手?”
他微微冷笑道:“想必我一定是个千里之外能取人性命的妖道!说不定这九鼎的秘密,还就只有我才能破解呢!秦洧——”
沈遇竹双目澄澄,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师父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秦洧并不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口气:“他说:‘去找沈遇竹。’”
沈遇竹瞠目结舌:“这——?”
秦洧道:“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确乎是推卸不得。那时他已然毒入肺腑,人事不省。许是在恍惚中想起你这个最为偏怜的弟子,想要对你做一番嘱托交待,却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利用其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口实,那也极有可能呀。”
沈遇竹茫然地望着茶炉上袅袅升腾的白雾,半晌,忽然道:“便只有这么一句么?”
秦洧缓缓抬起眼来,淡红的唇上含着一点将露未露的笑:“不错。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另一句话……”
灯火“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光影一跃,正将秦洧过分秀丽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的妖异。
他说:“‘沈遇竹会知道,为什么蓝眼睛全都死了。’”
秦洧说完这句话,屏息望向沈遇竹,期待他终于能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动神色。然而他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在房梁上驻了驻,心平气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哦?”
他凉凉地说:“他恼我砸烂了学府食堂,此番是想要我的命。”
秦洧忍俊不禁,别开眼看见一线曙光破窗而入,原来已是晨曦了。他整袖站起身来,道:“阿竹,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联床秉烛夜谈啦。我走后,保不齐会向哪个财大气粗的权贵出卖你的下落,你可要好自为之,切切珍重才是。”
沈遇竹啼笑皆非,道:“多谢你的叮嘱。希望你可以将我卖个好价钱,只是不知我能否预先分一杯羹?”
秦洧一怔,却听沈遇竹道:“我想向你讨一支蠲昧。”
秦洧忍笑道:“原来你想撬开那位‘蓝眼睛’的嘴。”
沈遇竹叹道:“我身处漩涡中心,是天下归罪的祸首,非但孤立无援,而且一无所知,岂不太可怜了吗?”
秦洧盈盈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爱莫能助。这蠲昧千金难买,我也只配成这么一支而已。你知道我拷问刑求的手段,若非对象是你这样痛觉迟钝的家伙,我本不用如此破费的。”
他欺近沈遇竹的胸膛,轻声笑道:“阿竹,青岩同窗都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唯独我知道,青岩府所教授机谋韬略乃至旁门左道,你是一科也没有拉下。”
沈遇竹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洧洧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种事亲历亲为,似乎与我的气质不符。”
“你大可以‘先礼后兵’,若连‘兵’也不行,你还可以……”
秦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笑意,踮起脚在沈遇竹耳畔絮絮低语。
沈遇竹侧耳听着,颊上红晕渐染,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微微发烫的脸。
“秦洧啊秦洧,”他深沉地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流氓。”
第38章 美人藏锋
元气损耗,本应昏睡得人事不省。但这草庐隔板太薄,雒易耳力又健,隔壁秉烛夜话,一字一句,一嗔一笑,虽不分明,却如虫蚁钻攒,尽入耳中。雒易没来由气得肝疼,只在榻上枯耗了一夜。夜不能寐,索性翻身坐起,翻出一块硎石,坐在案前全心全意的磨起刀来。等到天光破晓,沈遇竹送了秦洧下山回来时,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已被雒易磨得寒光闪闪,有吹毛断发之利。
沈遇竹拂着袍袖上沾染的林岚雾气,回忆着秦洧捉摸不定的态度,惆怅着自己晦暗难明的前途,脑中也像笼蒸着空濛云气,懒懒散散地推开门,看见雒易坐在几案前磨刀霍霍,不由怔忪:“嗯……你——?”
雒易颊上带着淤痕,眼下泛着乌青色,冷冷道:“过来磕二十个响头。”
沈遇竹忍俊不禁,脑中柔肠百转的怅惘被一扫而空,笑吟吟地走过去:“我找一块磁石,你看见没有?”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自己搜检半晌,又走了出去。
他踢着磁石,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巡视了三遍。这才俯**去端详。
那青黑色的磁石上,微不可察地沾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他将它们镊了出来,刺进阶前兰草之上。脂白的兰花渐渐浮起一层黑气,不过须臾,花叶尽数凋零委败,化成一滩污泥。
他垂眼望着,怔怔然良久,轻叹一口气,又怅怅惘惘、一脸忧思地走到雒易房内。
“把衣衫除了。”他说。
雒易绞起眉,望着沈遇竹郑重其事的目光。半晌,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褪尽衣袍,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
沈遇竹纹丝不动,似笑非笑道:“真的——什么都没了?”
“……”雒易僵了僵,十分不情愿地伸出手去,从披落的长发拈出一件物事,随手甩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丝鬈曲黑发,发端系着一枚细如牛毫的银针,针尖淬着碧色的光。
沈遇竹一望而知,站起身来:“你碰到它没有?”
雒易冷道:“我又不蠢!”
沈遇竹笑道:“你不蠢,怎会去招惹秦洧?”
他走到雒易身前,仔仔细细地检视着他的身体,乃至发梢、瞳孔、口唇、足趾,终于确认他身上委实没有留下任何余毒残迹,这才舒了一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颈间。
他忽然整个地伏在他怀内,雒易几乎吃他不住,往后踉跄一步,顺势坐在了榻上。沈遇竹得寸进尺,鼻尖在他颈上挨擦着,半是抱怨、半是戏谑道:“又是磨刀,又是藏针——怎么,你就这么想取我性命?”
雒易哼了一声:“杀你?够吗?”他被沈遇竹蹭得有些发颤起来,忍不住微微扬起了颈脖。
沈遇竹笑道:“你难道不知,用刀杀人,是最等而下之的方法?”
“何解?”
“譬如兵法,你一定明白:最下攻城,最次伐兵,其次伐交,上兵伐谋——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雒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所以杀人:低一等的,以刀屠之;优一等的,以计惑之;最高明的一种——”
“以情诱之。”沈遇竹很快接上,道:“这种杀法,非但能杀得人肝脑涂地,还能杀得人心甘情愿、求之惟恐不得呢。”
雒易笑了起来,齿如瓠犀,齐整而雪白,拍了拍沈遇竹的后脑勺,谑道:“算了罢。这三种方法,哪一种对你都不适用。看来,你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了。”
沈遇竹望着他的笑靥,柔声道:“若你可以——你要用哪种方法杀我?”
雒易一怔,青碧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罕有的迷惑不解的神情,瞬也不瞬地凝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几乎被他看得发起窘来,雒易却先别开了视线,踢了一脚被掷在一旁的刀:
“你?你——只配我用这个。”
沈遇竹颇感索然,心道:“这便是秦洧所说的‘求一骗而不可得’罢?”便道:“怎么?你也是极擅于撒谎的老手了,为了雒氏开疆拓土、光耀门楣,富子、晋侯、代君,你虚情假意、敷衍巴结的人还少了?嗯,就连你雒氏自家人,若是有利可图,你不也能面不改色地欺瞒哄骗吗?”一件件追溯前情,心底真有些鄙薄起来,捏着雒易的下颌,懒声道:“如今倒自惜羽毛起来,假意哄一哄我开心也不肯么?”…
雒易被惹得怒气上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嘲讽道:“不敢当!要论起坑蒙拐骗,我算得上哪号人物!你怎不另请高明?哦!想来是你阵仗太低,请不动你那神通广大的青梅竹马?”
这话中极有鄙夷轻蔑之意。沈遇竹微微眯起眼,反唇相讥,笑道:“一点不错。要是人家允了我,我何必来和你周旋?退而求其次,总比两头落空的好,你说是不是?”
雒易只觉得沈遇竹言语轻佻,态度暧昧,毫无正经议事的诚意,心内烦躁,一把推开他,拾起衣物穿上,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条分缕析、开诚布公,好好地谈一谈?”
沈遇竹道:“好啊,你想谈些什么?”
雒易道:“来谈谈如何救你于水火之中。”
沈遇竹笑道:“哦?哪儿来的水、哪儿来的火?还请雒大人指点迷津。”
雒易道:“玄微子的遗言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沈遇竹,你现在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若胆敢在江湖上稍露行迹,必定引起世人群起而图之。难道你以为自己能在这荒山野岭一辈子隐居下去?”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毫无主意了。依雒大人高见,我该怎么做?”
雒易道:“为今之计,你只有与我合作一条路可走。”
“怎么合作?”
雒易前倾身子,目光灼灼盯住他:“只要你愿意放我回绛都,雒氏精兵强将,均可供你差遣,又何惧那些不轨之徒?至于你想要调查玄微子的死因,我自可安排雒氏潜伏在各国的密探为你搜罗情报,你又何必亲涉险地?”他微微一笑,道:“若你只是想避开这些无谓的纷争,我也可为你安排一处远离人烟的世外桃源,供你颐养天年。其他珍玩、财帛、美色,自不必说,你想要的,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你取来。”
沈遇竹垂目沉思,听雒易侃侃而谈,渐渐露出索心动容之色,道:“若得雒大人鼎力相助,沈某夫复何求?然而无功不受禄,光让雒大人谋划出力,我也实在过意不去。嗯,若雒大人不弃鄙陋,让我在贵府中也担任个一官半职如何?沈某智术短浅,性又孤僻,唯独对驱车豢马颇有心得——雒大人,请你赏我做个马倌怎么样?”
雒易矍然惊悟,后退一步,却已被沈遇竹攥住手臂,紧紧压在床榻上。他的指尖勾缠着雒易的鬓发,慢条斯理道:“对了,沈某仅此一身,承蒙不弃,愿以蒲柳之质自荐枕席——雒大人,您肯收受吗?”
雒易咬牙道:“你……你……”
沈遇竹笑道:“我想要兵,雒大人有;我想要财,雒大人有;我想要美色,雒大人自己便是举世无匹的大美人,我又何必舍美玉而就顽石呢?”
他贴近雒易的面颊,声调又轻又冷:“看来雒大人一直没弄清——如今的你,可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啊。”
雒易眉峰含怒,道:“我看没弄清处境的人是你!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能救你?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
沈遇竹一副沉静而悠游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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