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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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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此问,让李斯左右为难。嬴政好比是给他饭吃的食堂,法则好比是他混饭吃的饭碗,两边都抛舍不得、得罪不起呀。
  李斯微一沉吟,道:“君所以尊者,法令也。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令贵而法适,所以君尊也,君尊则国安;令贱而法轻,所以君卑也,君卑则国危。是以,凡国博君尊者,未尝不重法,至于令行禁止于天下。夫生法者乃君,守法者乃臣,治于法者乃民,君臣上下皆从法,此之谓大治。民一于君,事断于法,国之大道也。吾王问吾王与法孰贵,实则问吾王与吾王孰贵,恕臣鲁钝,不能答也。”
  嬴政颔首,对李斯的答案颇是满意。李斯趁热打铁,于是继续鼓吹推销自己的学说,道:“臣昔日就学于荀老夫子门下,夫子言及秦制,以为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昔日僻处西方,地小国弱,何以能致乎此?孝公商鞅变法之功也。自孝公至今,秦已历六世,法一而固,民可知之,民可信之。历代先王,任法而不任智,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侵法之内。遍观天下,惟秦能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法之所加,智者不能辞,勇者不敢争。此乃秦国所以强大于今、六国俯首而莫敢抗也。”
  嬴政道:“客卿所言甚善。寡人愿闻,客卿欲如何治嫪毐以法?”
  李斯知道,嬴政心中还是有些不爽,得让他先尝到点甜头,消消他的气。于是道:“臣也无它计,惟循法而为。臣请举一例言之:嫪毐当日犯法,依律当施腐刑,赖相国庇护,苟得幸免。然而法之所在,虽久必治。臣必追究前事,先治其当腐之罪。而嫪毐之罪多也,一罪必得一治,殆同此类。嫪毐之党羽,臣也皆将如此施为。”
  嬴政心内暗喜,将嫪毐先阉再杀,的确更能解恨,好主意!好,李斯,你就慢慢折腾吧。记住,一定要慢哦,你要是快了我跟你急。嬴政心里如此想,嘴上却赞道:“客卿深明法理,寡人受教。”
  话说回来,李斯这一番口舌,虽然为嫪毐延了几个月的阳寿,却也平白让嫪毐多受了几个月的活罪。
  【3、弑弟】
  嬴政可以将嫪毐委托给李斯照顾,但是太后赵姬这边,却只能由他来亲自料理。自从嫪毐兵败被擒之后,赵姬就一直被软禁在雍城大郑宫内,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两个年幼的儿子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们成日嬉戏打闹依旧,浑不知道天已经塌了。他们偶尔也会问起阿父怎么不在,赵姬总是含糊应付过去,转头却已是泪如雨下。
  廿载荣华今何是?仿佛南柯一梦中。过去的得意和欢乐,已是那么遥不可及,似乎从未发生,却又更惨过从未发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显摆自己尊贵的同时,却又假模假样地对自己的尊贵加以抱怨叹息。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这样活下去,又怎会想到将有今天的情形出现?暴风雨必将来临,谁能救她?谁能救她的两个儿子?谁能救嫪毐?没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难免会遭遇种种背叛。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笑。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耻。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怜。而有些背叛,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赵姬的背叛,不同于宗室的背叛,也不同于成蟜的背叛。惟有赵姬的背叛,能够击碎嬴政的心。毕竟,赵姬是他的母亲,是生他的那个人,是养他的那个人,是必须爱他的那个人。
  然而,也正因为赵姬是他的母亲,嬴政才会格外愤怒。他已经在自己的冠礼之上,让赵姬出尽了丑。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郑宫。嬴政还是来了,他面对着他的母亲。他以怎样的身份降临?是作为秦国的国君,还是赵姬的儿子?是作为复仇者,还是债权人 ?'炫书…fsktxt'
  看着赵姬那日渐衰老的容颜,嬴政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嬴政伤心的是,赵姬居然那么害怕他。赵姬蜷缩着,眼睛里含着泪水,像是一只受到惊恐的小动物,乞求他的保护,乞求他的怜悯。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和残忍,即便他是秦王,却也无法万能。他既想爱她、怜她,却又想狠狠地报复她、伤害她。而这两种行为,就像鱼和熊掌,岂可兼得?
  武士已经把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儿子带了过来。两个小男孩很是害怕,哭着要向赵姬奔去,却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着两个男孩,苦涩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问赵姬道,母后,当年的我有这么漂亮吗?
  赵姬颤抖着回答道:这两个粗陋小儿,哪里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干了,嚷道:阿母,你撒谎。你说过,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赵姬走过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训道,叫你胡说。
  男孩哇哇大哭。赵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无忌,母后何必动气。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这张脸混饭吃。嬴政又问男孩道,多大了?
  六岁。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岁。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说过,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时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赵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说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铁青。赵姬吓得赶紧跪下,哀求嬴政饶两个孩子的性命。嬴政不为所动,手一挥,武士拎起两个小男孩,塞进布袋,捆好。武士举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掼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开始,布袋里还有动静,后来便沉寂下来。再到后来,从布袋里沁出血迹,越来越多,地上血红一片。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要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他们不到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暴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干嚎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肉剜骨,将肉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4、狱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嫪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5、葬阴】
  让嫪毐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嫪毐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嫪毐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 ?'炫书…fsktxt'李斯应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李斯屏退左右,对嫪毐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灭了。嫪毐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棫阳宫,安心修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嫪毐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嫪毐又问:“大王欲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嫪毐张大嘴巴,却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嫪毐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
  李斯摆摆手,道:“此乃后话。眼下还要委屈君侯受刑。”'TXT小说下载:www。fsktxt。com'
  嫪毐一惊,我全招还不行吗?这样也要用刑?用什么刑?
  李斯冷冷答道:“宫刑。”
  嫪毐大骇,哭道:“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先生怜我。孔子曰,后生可畏阉(注:孔子的原话见于《论语》子罕篇第二十三章,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嫪毐不太识字,书一般都是由下面的人读给他听,是以把焉字听成阉字,呵呵)。万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谊,嫪毐别无所求,只求速死。”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嫪毐在自己面前伏首求饶,这是怎样的快感?李斯胸中荡漾着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够成就嫪毐,也能够毁了嫪毐。李斯隐藏着心里的愉悦,平静地说道:“当国事者,不问私情。国法如此,李斯爱莫能助。”
  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嫪毐也是没得办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时的监管之下,他连自杀也无可能。于是,时隔多年,嫪毐再次被当众扒去裤子。
  应嬴政的要求,嫪毐的阳物甫被割下,便火速呈给嬴政过目。嬴政见到在金盘中犹自冒着热气的那东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趴在地上一阵呕吐。想到这一大团血肉模糊的棍状物体,曾经和他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便觉得恶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远不可能代替嫪毐在太后赵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嬴政恶梦频频,醒来满身大汗,浑不知身之所在。
  出于刻毒的恨意,嬴政将嫪毐的阳物转赠给太后赵姬。
  嬴政此举,无异于往赵姬的伤口上撒盐。赵姬诚惶诚恐,嬴政做出这种伤人之事来,看来是不打算再原谅她了。赵姬看着那团熟悉的物事,珠泪纵横,她怎能忘记,它曾带给她多少快乐,多少妙趣。那时科技尚不发达,也不能把它制成标本,只好掩埋。赵姬拿着玉锄,在树下挖一小坑。看着它消失在尘土之中,赵姬已是泣不成声。后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时的赵姬葬阴一比,大有吃饱饭撑的嫌疑。题外话:我的另一个本家曹雪芹,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经常得饿着肚子,却偏偏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讲述的多是些吃饱饭撑的事。是为辛酸,是为荒唐,是为凄凉,是为悲伤,是为不可及。
  【6、车裂】
  且说嫪毐遭到阉割之后,也没有病假可休,只能重伤不下火线,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嫪毐已然绝望,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判进行得格外顺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对嫪毐及其同党的审判便已全部结束。
  接下来,就是对嫪毐的量刑问题了。有看官可能要问了,嫪毐铁定死罪,还量什么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时,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远非一刀下去那么简单。
  秦朝的死刑,仅今日还能够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几种:戮、磔(片皮、定杀(在水中淹死)、囊扑(装在袋子里掼死)、车裂(车马分尸)、剖腹、坑(活埋)、绞、弃市、腰斩、射杀、枭首、灭族、体解(手工分尸)、镬烹(煮)等等。而实际种类必然比此更多。总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么以上种种死刑,必有一款适合你。
  这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嫪毐。他清清喉咙,不无伤感地说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气,苦笑道:终于到头了。
  最难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东坡志林载:东坡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公规附言云:“昔日苏子卿(苏武)齧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难摆脱的恐惧,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它所有的哲学命题,无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表露无遗。西方倾向于选择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将死之时,也会有牧师为其布道,接引他的灵魂去天国,安息在上帝的国度里云云。
  东方,或者说是中国,很多时候选择的是愤怒。譬如: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譬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近世又多了一种更为粗野的说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一个时辰之后,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将成为逝者,永远地走入历史,不复存在。这种感觉对李斯来说颇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时盘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李斯于是问道:“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君侯将去,宁无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谁思我?无思生即死,无思死亦生。”
  李斯没想到,嫪毐也会打机锋。打机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么精心准备都显得不够充分,因为你本能地拒绝它的发生。但是,你承认也好,你抗拒也好,它发生了,降临了。
  李斯又道:“与君侯同处一世,孰料中途而别。君侯临去,若有所请,李斯自当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爱嫪毐,请让嫪毐体面地死去。”
  堪称人样子的肖恩·康纳利,可谓历尽人间百态,据他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体面地死去。嫪毐也想体面地死去,然而他的这点要求,注定无法得到满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亲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将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几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当知……”
  嫪毐低下头颅。作为死囚犯,连最后的晚餐也享用不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将领受的刑罚,出于卫生和美观的考虑,不能允许他吃东西。嫪毐叹道:“车裂?”李斯点了点头。
  刑场上,嫪毐已被捆绑妥当,李斯再问:“君侯可有遗言?”
  关于嫪毐的遗言,有多种不同的记载。
  不过嫪毐到底说了句什么遗言,今日已经不再重要。只见李斯手掌往下一挥,五马昂首嘶鸣,发足奔腾,各朝一个方向奔去,刹那间,嫪毐不再完整,成为一段段残缺的肢体,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尘泥,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随之被悉数诛杀。嫪毐的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嫪毐门下的数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轻者判处鬼薪之刑,为宗庙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牵连,进而被夺去爵位、抄没家产、流放蜀地的达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写,多少人间惨剧从而发生,自非此处所能细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执行之下,关于嫪毐谋反一案的处理,用刑不可谓不重,手段不可谓不狠,力度不可谓不大,打击面不可谓不广,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谋反一案却还远没有到最终结案之时。

第二十二章 母子决裂
  【1、吕不韦的尴尬处境】
  王位虽然可以由继承得来,威望却要靠自己建立。嫪毐授首,太后幽囚,嬴政以他的铁腕,向世人宣告:他是秦国至尊的王,他的无上权威,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战。同时,藉着嫪毐一案,李斯也出尽风头,一跃成为当红的政治明星,连六国也知道秦国新近出了他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
  仅用了两年时间,嬴政便先后肃清了国内两股强大的异己势力。先是成蟜,后有嫪毐。然而,他的攻势不会就此停止。下一个轮到谁?地球人都知道。
  吕不韦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下一个目标。当他初闻嫪毐死讯之时,仰天长笑,笑容却很快便僵硬在脸上。出乎吕不韦意料的是,失去了嫪毐这个老对手,他居然莫名地感到孤独、失落,甚至有些想哭。如今,嫪毐不在了,就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日渐强悍的嬴政。分明是初秋的九月,吕不韦却已觉出丝丝寒意。
  作臣子的拉帮结派,历来是君王的大忌。嫪毐一派垮台了,可吕派还在。嬴政会不会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将他和他的派系也一并铲除?要知道,嬴政这孩子可不是一个善茬。他虽然对嬴政有拥立之功,但嬴政真的就能一直容忍他吗?他不敢相信,他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吕不韦虽然没有听过渔夫和金鱼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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