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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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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帝王沉默的时候,恰恰最危险。
冯善伊深谙此道,于是咽了咽口水,想找个借口溜走。只是场面似乎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应对。拓跋濬一个字也未说,不过甩下她的手,弹了弹袖子,转身沿着来路而去。
冯善伊立在雪中看着这比拓跋余更闷的男人沉默的来又沉默的去,落梅飞落,他似乎极其嫌恶地躲开,偶有梅瓣沾了肩头,甚要以袖去拂。
冯善伊想,你嫌弃我可以,不能嫌弃我院子里的梅花,那是拓跋余播的种浇的水,你嫌弃不起。
回至殿中,冯太妃正端正坐在桌侧保持着优雅笑颜,一见走进来的是踩着鞋的冯善伊,笑脸顿时垮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外探了探,狐疑地问向冯善伊:“就只有你?没别人。”
“庭子里见了您的某位贵客。”
“人呢?”冯太妃忙抽出镜子端看,推了鬓,又压了压妆容。
冯善伊揉着肩膀挨桌边坐下,呢喃着:“貌似被我吓走了。”
冯太妃扭过头来,扳过她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满脸哀叹状:“你眼屎不擦,口水印子不洗,头跟鸡窝子似的,别说人,鬼都被你吓走了。我花银子给好容易买通来圣驾一面,给你俩拉线搭桥,你就这么给我把人吓走了。冯家你不行,不还有我吗?小的不行,老的上,你好歹把人给我捆了殿里让姑姑跟他对对眼也行,你说你,姑姑一大把年纪了,好容易有个第二春机会也被你活活掐灭了。”
“说半天,不是替我操心,自谋姻缘啊。”冯善伊无奈一笑,狠狠舒了口气,“姑姑,那我放心太多了。您再多卖回血,下次人来了,我绝对回避。”
冯善伊在冯太妃一片哀嚎呼天抢地中走出大殿,清冷的寒气吸入肺腑,目光随着远处的落梅一抖。兴安元年就此要来了,也许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仅有八个月短暂的承平年。他连谥号都没有,甚至也不会有庙号,人们只会在当朝以先帝唤他,数百年后,多少皇位更迭,先帝这名字总不能陪伴他一辈子。他会在历史中逐渐失了踪迹,最终只落下那个仅当了八个月皇帝的天子——拓跋余。
眼下史官们正夜以继日撰写先帝生平旧迹,他们挥汗如雨,落笔洋洋洒洒,却全是狗屁不通。这天下还会有其他人比自己更了解拓跋余的起居住行衣食所好吗?
拓跋余活着时,她便多次取笑他干脆娶了自己算了,她也不要什么位阶,随便拿个皇后当当就好。他穿的经她选,吃的经她挑,便连夜宿的宫殿也是她收了嫔妃好处擅自决定的。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恰也是“拓跋余你要善待我,否则我可以让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睡梦中驾崩,在食膳间晕倒,甚至清晨方睁开一只眼的瞬间便面临着死亡。可是,他终究没能如笑言中那般死在她手中。
他最终死于一场宫变,却将会在史书中留下了另一种荒唐的死法——承平年十一月丙午日夜间,帝于平城东庙祭祀,宦官宗爱弑主,葬处不明。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九 子
冯善伊常想,若自己出了宫定要找个模样好看的男人嫁了,她要生七八个孩子,一半男一半女,丫头就去勾搭世家公子,儿子就去娶商绅士族的女子,这样京城的官商全都由她勾结了,她好日子过得不一定比皇帝差。
她曾经把这想法认认真真说了给拓跋余,甚至撺掇他把龙玺丢后殿井里,跟她出宫生孩子去,这累死人不偿命的皇帝爱谁谁当。她说时,拓跋余正捧了满手奏折拉着脸看她,好半晌他抖了抖袖子,一叹气:“七八个准是不够。”
魏宫进秋后便极冷,一入寒夜,她便顾不得奉茶倒水,只披着厚厚的毯子守紧火炉子,趁拓跋余批折子的闲暇,她多会抓紧时机调戏他,诸如厚着脸皮在他桌前一滚,身子压着他笔下的红面折印,色溜溜盯着他一双清明眉眼:“天儿这么冷,咱俩生孩子去,顺便取暖。”拓跋余每每叹口气,拎起她往火炉子旁一丢,半似嘲弄道:“同火炉子生去。”
那之后不久一次,她吃得胃胀气,肚子难过便坐在他怀里撒娇同他看奏折,他一臂搭了她腰间一手持朱笔,毫无经意念说她是胖了,她做势便呕,再满面无辜地拉了他手放在鼓鼓的肚皮上:“你看,这里是有小拓跋余了。”那一夜,他笑得前仰后合,脸红了又青,于是再看不下去一份奏折。
这一整日,她都尽想着孩子的事,说给春姑姑听,姑姑她莫不是思春。她于是反唇相讥,我没思你,我是思娃子了。
雪连下了几日,她也没心思同姑姑打雪仗,倚着窗边看那俩老小孩在雪地里滚来打去,她鄙视一番后,戴好斗篷,穿罢雪袍,冲出去同她们厮扭成一团,直到泄尽了浑身气力,呈大字状倒在雪地里张嘴呼吸,硕大的雪花落了满口,雪水顺着嘴角滑了满下巴,片片冰盈坠在睫间,她轻轻一抖,碎了目。
她想,她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她真的希望能给他生个孩子。
冯善伊立在落熙宫东首的房前困步不前,屋前落的积雪堆了数日,未有人前来收拾。她将斗篷收紧,抬手推了房门,屋中一片死寂,只有两面挡风的厚帐在风起时晃了晃。烛架里的油残烬,她走至窗前,拉下几面雪帐,大开了窗,满室尘埃由风散去,她借着稀弱的漏光,透过浮扬的尘埃,看清这室中每一处景物。差了半只袖子的红袄依然静静躺在桌上,她拾了起,指尖划过绵密细致的针角,凉薄的唇微抿。
“秋妮。”身后脚步低沉,人音仓猝。
黑暗中冯善伊转过身来,时光似水停歇,她看见李银娣仓皇立了眼前。
烛台由风雪打落,着地的声音清脆。一如梦中惊醒,李银娣猛得扑来,浓重的妆颜渗出恐惧和所有的绝望,她捏紧善伊双肩,指间发白的颤抖:“秋妮呢!秋妮呢!她最后离开时,都说你在!她去了太和殿就再未回来。”
她声声质问,音息全乱,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一个人可以在这诡秘的魏宫消失十日之久,除非是死了。
冯善伊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良久,低哑地笑了声:“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
李银娣僵冷了呼吸,似由惊雷击中,动也不动,面上血色全无。
“常太后问我身边可有一位女官,与先帝颇近。”冯善伊说到这里愣了愣,目中如水波涣散,“你猜我回的哪一位。”
“秋妮才十三!”李银娣吃痛地唤了一声。
“这和年纪无关,常太后要我从身边选一个丫头,不是你就是她。”冯善伊又一笑,“你想让我说是你吗?”
有水从李银娣目中晃出来,周身都在颤。善伊突然觉得这模样的她甚假,秋妮是为了她去死的,她如今在人前装哪门子假慈悲。她若是真慈悲,银娣失踪的第一天,她为何不站出来,为何不冲去太和殿找那笑得满脸温和的太后要人,为何仅仅是当着自己的面吆五喝六装腔作势?!
“把眼泪憋回去,我看得恶心。”冯善伊由她身侧而过,说得绝情。
“为什么帮我。”李银娣呆滞着转向她,目光寸寸裂开,闪着猩红,“天底下最恨我,最厌我,最恨不得我死的人,不是你冯善伊吗?我想不出你的好心,想不出这之中的缘由。”
“是,我巴不得你死。”冯善伊咬了牙,停了半晌,一字一字,“谁叫我犯贱呢。”
李银娣怔下,无能再言,冷汗滑入寒鬓,偏不生冰。
冯善伊步步走向她,静颜微笑:“你说,我是为何偏偏要犯贱呢?”
李银娣一面摇首一面后退,模糊的泪眼中苍然展露惊恐的笑色,她已频临崩溃,口口声声言着:“不可能,你没可能知道。”
“没有不能知道的。”善伊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包括你肚子里拓跋余的骨肉。”
李银娣脚下一软,徐徐跪了下去,她拖着她袍角,哭得颤抖,唇齿含糊着求情,说了什么皆听不清。冯善伊把头低下,却不能低太久,怕眼泪会止不住往下掉。
“别把我当傻子。我只不过时常糊涂而已。”声音很轻,滚出喉咙的字眼无力。
李银娣仰起头来,满面冷泪湿了妆容,确实狼狈。
“你也可悲着。”冯善伊摇头笑了笑,“连他暖床的工具都算不上,他只不过是要你的肚子而已。”
李银娣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将话说得如此残忍,她更不会明白那是冯善伊所有的嫉妒与恨,一个人百求而不得,另一个得到的却如此容易。
“好好活着,我也想看这孩子将日如你们所愿,走上那位置的模样。”
雪中夹了香气,她仰起头来,看见漫天飞舞的碎梅遮住昏暗的光亮,那些幽魂落了又起,咿呀低吟,她听见风中一并送来他的声音,隐隐约约——
“替我守护他,我用下辈子还你。”
淡淡地笑,平静的眉眼匿着涩苦。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孩子,是否会更像你。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十 言
今日是雪赏,常太后与赫连太皇太后齐齐聚在会央阁品雪煎茶。在冯善伊眼中,这只是第一次步入正轨的对决方式,以正统赫连为据的那么一些人出自拓跋余的内宫,常太后的势力依靠从前的东宫旧势。而这种权力对决,不会止息于一个执政期的结束,相反,它会一代一代的传递,直至王朝颠覆。
到了拓跋濬的这一朝,常氏的娘家外甥女李申,与赫连氏的侄女赫连莘恰恰是最能势均力敌的一对敌手,或许,她们会敬慕彼此,只是家族这个牵系,会讲她们推至不同的方向。
冯善伊曾经问过自己已是太妃的姑姑,如是两家互掐,她们冯家会偏向其中哪一方。姑姑那时只漫不经心地嘱咐她“煎好你的茶”。理上,冯家当互不偏袒渔翁得利,情上,姑姑必与赫连更近。毕竟她们俩人也是前前朝时斗了半辈子的老伙伴了,两代相争,终是习惯了彼此为伴。冯善伊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姑姑了,就像她和赫连莘一般,自幼时斗到大,争得难解难分,爱恨皆有。
姑姑常说,赫连与自己都是千岁。
这话善伊觉得偏颇,娘把她生出来时,她之旧国燕已亡了七八年,她打小没享受过一次公主待遇。再言她爹爹虽是燕国皇子也是叛国逆子,这事要端回燕国,百姓心底不愿认可这一支丢人的冯氏子孙。而赫连不同,她一出生时就是大凉国宝级的人物,犒赏册封,丝毫不含糊。赫连的父皇也是个血性汉子,不将魏帝封赏看在眼里,终在逃归故国途中被抓获格杀。旧凉的百姓感佩他之峥骨,为他立碑建庙,他总算也落个一代枭雄名垂青史。
所以说,赫连的父皇是英雄,善伊爹爹是狗熊。
会央阁里过分亲昵友好的气息,在冯善伊眼中都不过是假象,不过她乐于享受暴风雨前的宁静,总算可以在离开前给自己留下有关宫的那么一丝美好回忆。就在今夜,内侍太监会来送她出宫,这以后,她才会拥有名叫“人生”的那个东西。
“你今日格外高兴。”赫连莘余光瞥了眼冯善伊,淡淡道。她和善伊坐在阁中最僻静的角落,这样她们可以细细看清这些外面光滑亮丽的女人们有着如何辛酸卑微的背影。
冯善伊予她添了杯茶,她以后怕很难再喝到自己泡的茶了。
冯太妃一时以身子不适为借口辞退,她朝善伊递了个眼色。善伊放下手中的茶壶,挪步要走,又见赫连清淡的目光追着自己。第一次,她看着她,不想争嘴,也不想戏弄。
她微微一笑:“赫连,如果这宫里没了我,你是不是会过得舒心。”
赫连浅皱了眉,讥讽而笑:“何止舒服。梦里尽想着如何去了你。”
“那便好。”冯善伊再一笑,将茶壶推递,循着姑母的身影退了出来,姑姑身影落在苍枝之下,她进了几步,将袍子替她披上。冯太妃偏过目光,随意道:“这茶不能喝太多。”
“为什么?”冯善伊伴着她走过花圃,可惜这满园春色还不至时节。
“吃多了,便要跑肚。你没见太皇太后就抿了那么一小口。赫连莘也坐得远。”
“是太皇太后?”冯善伊笑了笑,只觉太皇太后越老性子越似小孩子顽劣了。
“她啊。”冯太妃行了几步,摇摇头,“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地主婆,第一次照面就使绊子。”
“姑姑以后倒是要站在哪一边?”冯善伊伸出一手穿过檐下的雪花,轻问。
“我没有任何把柄可拿,她们谁也使唤不了我。”冯太妃一时笑得无谓,突然转过身道,“明日晚膳,给我准备煎梅碎柳肉。”
“姑姑差使小厨房罢,过了今夜,我也是自由身了,姑姑再唤使不了我。”
冯太妃将眉一扬:“你真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离宫就在今夜。”冯善伊煞有介事道。
“你明日给我准备。”
“我在说奉旨离宫之事。”冯善伊于是强调。
“我在说明日的食膳。”冯太妃一并点头。
冯善伊眨眼,百思不解。
冯太妃拍了拍她肩上落雪,显少才有的正经严肃:“你的路还很长,你所预料不到的长。”
“有多长呢?”善伊把头转向她,“我可不想成了丑老太婆子。”
冯太妃随着善伊笑,抬袖握了一把雪,六棱的雪落了掌中尽化做晶莹剔透的水滴,一丝丝顺着了五指渗下。
“有千岁。”湿濡的手握向善伊,冯太妃摊开她温热的掌心静静道,“你也许会成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那个人。”
姑姑如此认真的时候不多,善伊愣住,一瞬间的恍惚。
所想象不到的那个人,又是谁,仍会是冯善伊吗?
实际上,她每一天都会担心,因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困步,她不能行一步,也无可退。虽不是傻瓜,却也知道殉葬是最好的一步棋。与其借力他人,不如自己走得痛快。然内心为何总是升起无数留恋。想要活着,想要用尽每一分呼吸努力地生存,活着看魏宫之外的世界该有多么美好,活着才可以遇见那个终要许自己“一世永安”的男人。谄媚也好,引来憎恶也罢,只要可以活着,活着走出宫,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卑贱。
“我从未有担心。”看穿了她的担忧,冯太妃安慰一笑,“即便是当年你与兄长同处刑台之上,我也没有怀疑过你的人生会终止于那一刻。你明白吗?”
冷风刮痛柔软脸颊,善伊的笑容僵了,痛得麻木的记忆如潮涌来,酸涩冲了胸口。不是忘却,是刻意不想回忆。她,是从斩首刑台上走下来的冯氏遗孤,她的身后曾经蔓延着猩红的梅花,染浸鞋袜。她的脚边也曾滚落父亲被斩下的头颅,血的腥气便浮于鼻尖。再没有人比自己知道死亡是个什么东西,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渴望生存。
扬起的雪像风一般扑了满面,长睫沾了点点湿凉,善伊笑:“祸害,遗千年吗?”
冯太妃以笑饰面,终以转身离去,靛青色的长裙曳地摇如枝摆,扫过满地落雪,翠白相间,层层铺卷。一入魏宫二十载,无论是冯昭仪,还是冯太妃,无论多少朝世更迭,新主替换,她仍是坚持着汉人华衣。善伊想,这也是姑姑左右逢源勉力生存的背后所坚守的唯一。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一 铿
冯善伊决定在离开之前,最后去看一看老太监宗爱。
门,由外推开,她买通了监守闭室的侍卫,才得以见他最后一面。
宗爱跪在蒲团上,年迈的身躯如松刚毅却枯瘦,他的两鬓全白了。苍老的双手间捧起那一支龙纹匕首,格外刺目。那是拓跋濬留给他的最后的“赏赐”,一个相对较体面的死法。
“宗伯。”善伊立在阳光射入的一角静静微笑。
这里没有太武帝最宠幸的中侍宦官,也没有拓跋余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元辅太师,如今她面前,仅仅是一位即将步入人生终末的老人。
那些朝臣将先帝拓跋余的死亡归咎于宗爱穷途末路之行刺。不过是用来蒙蔽天下人的谎言。拓跋濬竟也用到了自古以来最干净利落的这一招——嫁祸。当一个皇帝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他所拥有的一切必将匆匆逝去,包括生命。能逼死拓跋余的,只有权利。
没有人比拓跋濬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叔父是如此的骄傲,也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痛大权的叔父如此的脆弱。
宗爱缓缓转向她,目光温润,多少年来,她一直很喜欢这位汉家的公主。连日来迟迟没能了结尽该结束的一切,或许也是在等公主娘娘。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您来了。”他淡淡笑着,那扫兴的匕首收了袖中,“您,好吗?”
“这么多年了,您老还这般客气。”善伊走过去,与他同座蒲团之上,笑得明媚,“我很好,姑姑也好,小眼睛也好。宗伯好吗?”
“好,好。”宗爱连说了两个好,眼中涩涩的。
“到了那边。”善伊含笑仰首,“会代我向他问好吗。帮我言些好话,就说我眼下玩心大着,不想早早去见他。”
宗爱点头,满是粗茧的掌抚向善伊额顶一圈一圈地似要落下印痕,平静言着:“老臣这便要去见先帝了,您的路还长呢。”
冯善伊呼了口气,握住宗爱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我以后,不会再怕了。”
十几年来所在意的一切尽离自己而去后,也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她放下他的手,拉了拉裙摆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向门端,碎乱的阳光染在发间,额前很烫。
“公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听得这一声,沉默间顿步,回过身去,长乱的发在风中扬起。
宗爱佝偻的背高高弓起,像一座老钟,额顶在颤抖间勉强触及冰冷的地砖,他跪得如此艰难而又虔诚。这或许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行礼,一辈子卑躬屈膝,一辈子山呼万岁,一辈子谄媚逢迎,她不知他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她也不知道,他如今跪的是自己,还是那个人。二十年前,或许他也曾经予她如此一拜。只是那时他真的懂她吗?生命尽头的一瞬间,他是读懂了她所有的决绝吗?
“如果有来世,你还愿意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身份,遇到那个相同的人吗?”
宗爱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半眯双眼。
他没有答,她却读懂了他所有的选择,即便是在无声之间。
“咚”声沉闷入心,朱色殿门在二人之间缓缓闭阖。
长衣散开,雪花肆意扑入,夹杂着二月冷梅的腥气。
她眨了眨眼睛,睫上一颗雪晶顿时化了温热的水滴,猝然滑落。
“可是,我不愿意。”
如果可以选择,她会远离这座宫,远离深爱却又抛弃自己的那些人,远离所有的哀伤与欢乐。这里的幸福太贵了。她会向上苍许愿,只做一个普通人,在美好的年华出嫁,在丈夫的陪伴与子孙绕膝的幸福中走完平静的一生。
只是,冯善伊的命运中似乎从没有“平静”二字。
她是在冯家遭变,父兄惨死的那一年没入宫中,依靠姑母勉力生存。她本当和父兄齐齐死在刑台之上,偏偏那个时候,宗爱携着太武帝的旨意将她亲手领下刑台,那时候他两鬓尚是灰白。
她问他,与其这般活着,为什么不死呢?
他答她,与其这般死,为什么不活。
她当时认为多么有禅机的一句话,许多年后转述给拓跋余听,那家伙只挑了挑眉毛说宗老头子糊弄你呢。后来她才知道,拓跋余的意思是魏宫这地方活着不如死,这是句大实话,但是不受用,更不受听。
宗爱说:“宫这地方,能活不死,能站就不跪着。”
拓跋余说:“废话,我都站直了,还怎么跪。”
她喜欢拓跋余,也是从他和宗爱的争吵中开始。那个时候,他仅仅是个不受待见的文弱皇子,没人能想到这么一个贫嘴咂舌的臭小子会在某一日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当然,除了宗爱。只是宗爱也没能想到,这家伙福薄,仅仅八个月的天子,感觉比梦仓促。
冯善伊的记忆从来很单薄,刻意删减某些之后,便只能容下三个字——“拓跋余”。
她是一个不会掩饰的人,姑姑却常说身为旧燕公主总当有汉家的含蓄。
国都亡了三十多年,她算哪门子公主。
要说起她家门的旧史,她能背出一车一车的传记,而后再添上自己的演绎。拓跋余很喜欢听她讲故事,于是她总能把那段历史描述的绘声绘色。
她是汉人,也有人喜欢称她旧燕公主,诸如她那个动不动神往故国怅然无限的姑姑。她父亲,名正言顺的燕国皇子,却是个叛徒。他怕死,怕疼,怕鬼,怕脏。她家门最盛时正逢五胡乱华,十六国并立,战乱不息,冯家祖上有军工,到了曾祖这一代坐上了燕国皇位。到她祖父即位不久,魏太武帝兴师伐燕,祖父一路逃一路乞饶,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魏,可最终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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