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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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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沉沉下,冯善伊凝着一行人背影,只垂下眸,噎住的话又吞了回去。

    腊月初一,拓跋濬醉酒,宿在宣政后殿,是崇之唤了自己前去照应。转日酒醉疲身难起,也是第一次废朝不去。

胡笳汉歌 025 谁的孩子

    025 谁的孩子

    常太后于御花园召集后妃同乐,众人皆围绕池塘赏得落花浮红,春江一泻。

    有孕的乙夫人如今似众星捧月般,被两侧宫妃团团簇起问东问西。众妃眼中有歆羡,更有嫉妒,好在表面都是一派和睦融融。只人贱位卑的李婳妹环抱着皇子弘远远地坐在廊子里,孤影孑身尽显落寞。

    冯善伊与众人更远,隔着半座潭池,立在水桥中,予内侍府的公公吩咐着。

    园口守廊的小公公唤了一声:“四王爷瞧乐来了。”

    园中女人忙转眼看去廊口方下了朝便大步而来的四王爷。论说老王爷和常太后的旧情是宫中人闲来说叨的八卦事,常太后年轻时聪颖灵慧,又是旧东宫中最妩媚动人的丫鬟,四王爷年轻少时便是一眼由兄长宫里看中了这常氏,几番想要求过去。当时的太子,拓跋濬的父亲,曾以爽朗应下,只事情传了太武帝耳中,太武帝嫌弃常氏娘娘庙的卑微出身,且又排斥异族氐人,才不准太子放人。这一段姻缘于是便错过了。之后太子将常氏打发了自己的家臣,才断了老王爷的痴心。常氏于那家臣做了三年妾,生一女不久,旧主太子妃郁久闾氏有孕,钦点了常氏为乳娘,常氏才又回了东宫,至那以后便再未离开皇世孙拓跋濬半步。而那太子的家臣便是冯善伊的父亲冯朗,常氏所生一女即是冯希希,当今的李申。

    冯希希当年受罪入狱,常氏以命求于郁久闾氏,总算保全希希性命。只是郁久闾氏为掩饰自己的私密,对外宣诏冯希希毙于刑牢。

    冯善伊垂下头,予身侧公公又添上几言吩咐。

    “这不听说御花园热闹,我领着小孙儿见见世面。”四王爷的声音漫过葱葱草木而来。他手边牵了个四五岁的小娃,粉雕玉琢,小紫袍裹得严严实实,足像圆圆的一只球随着四王爷滚了而来。

    “绿荷姑姑,你也在啊。”一声稚嫩清脆正从那小人口中脱出。

    “怎是姑姑呢,要叫姑奶奶。”四王爷扯着小娃领角笑弯眉眼指正。

    “我、我不认识你。”由宫人簇拥之中的绿荷稍退了半步,目中团团惊慌,一时躲避着常太后狐疑的视线,转过脸背过身,两袖之间握得格外紧。

    那小人几乎是扑了上去,鼻涕眼泪顿时蹭在绿荷裙间:“绿荷姑姑,你不认识小雹子了吗?”

    水桥廊上,冯善伊背对的身影一僵,言中话语打断。长衫任冷风扫了一扫,幽幽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坛争艳芳菲,绿水清池白鹭正飞。

    “娘娘。启元殿宫纱配得如何颜色?”身后公公声音低了下去。

    怔步于前,冯善伊绕出石桥,只远远望着。

    绿荷将身前小雹子的脸捧了起仔细端详,捏着他的小脸蛋,紧张焦虑道:“你这小儿如何乱认。我从未见过什么小包子小粽子。”

    小雹子略低下头,眼中盛满泪,抠着手指哀哀念:“是天上落下来的雹子,不是吃的包子。”

    “好孙儿过来。”四王爷扬手一抬,揽过小人,“快别把你姑奶奶吓着了。”

    一侧端着花茶凝神看了许久的常太后悠然笑着,素手向小雹子挥了挥,抬眸问予四王爷:“怎么没听说你添了孙儿?”

    “我和惠裕那老东西下棋,连这小东西一并输了我。”四王爷就着临桌入位,同握起手边清茶,“我媳妇看着欢喜,才过继了我那守了寡的儿媳妇。”

    “呦。此番来找皇上讨了封赏不是?”常太后故意嗔声戏言。

    四王爷听这话不大舒服,敲了敲桌面:“我老东西的孙儿可不能薄了。世子郡王以下咱都不要。”

    冯善伊愣在桥头,只是数步之间,却进退不得。

    太后身侧一个老嬷嬷前来将小人抱起,送入太后面前,拉着他跪下,声极弱:“小娃。太后娘娘要赏福气予你。”

    小雹子睁大眼睛瞧着位上慵懒高贵的常太后,由她满身华冠衣裙的气势惊住,长睫抖了抖,甜甜地笑。

    常太后扬了扬眉毛,见这小娃不仅不怕自己,还瞪着一双圆目好奇地瞧看尤是耐人。她勾唇一笑,多看了小雹子几眼,又稍愣住,抬出一手,长指滑过小雹子肉嘟嘟的下巴。

    “瞧这孩子的模样,可像个谁?”常太后向两侧问了问,惊奇而笑。

    “像。。。。。。”一个宫妃端来小雹子的脸仔细看着,“啊”了声,回望太后。

    常太后颔首微笑,轻言一句:“像皇上。”

    四王爷端茶怔愣,再看去,果真点了点头:“别说。这么一看,有几分小濬濬的影子。”

    常太后觉得亲近,便将这小雹子环抱怀中逗玩,两侧嫔妃迎上,看着太后欢喜,更是添言赞许这小娃生得福气。小雹子从未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拥簇的阵势,只含羞带臊傻笑着垂眼,攥着太后腕上的佛珠眨眼睛。

    “呵。你喜欢这个?”太后脱下佛珠,予他面前摇了摇。

    小雹子点头。

    四王爷见状添了话:“这小娃子庙里长起来的。”

    “你这小东西果真与哀家投缘。”常太后吟笑,将佛珠套了他腕中,转首予四王爷道,“好多年没听惠裕说经了,如今他回来了,又从何处捡了这么一个小宝。王爷和那惠裕说说,哀家时来想他,什么时候入宫一趟。再听他念念法华经也好。”

    四王爷一指小雹子,道:“这小东西就是个传经筒。背**那是一车车的上口。”

    “哦?”常太后惊喜,捏着小雹子肉脸,正要笑,抬首见远廊处拓跋濬匆匆行来的步影。

    一行人又随着跪下去,连同由常太后膝间滑落的小雹子也同将脑袋垂了下去。

    拓跋濬几步走来,清淡地笑,看见这内宫难得的齐整和睦,自然也心生快意。

    临着漆案落座,伸手接过曹充华递来的香茶,一摆长袍,笑朗朗予众人道:“一早听说四叔牵个宝儿来要赏,朕倒要看看什么宝贝。”

    常太后会心笑着,将小雹子的手攥起,领着他起身推了过去:“是你四叔给晋荣身后过继的儿子。真是个小宝贝。哀家看着也喜欢。”

    目光透过茶碗自小一飘,拓跋濬同是愣住。

    已有绿荷姑姑的窘态在前,小雹子如今只能瞪大眼嘟着嘴不敢言。

    绿荷姑姑在,父亲也在,娘亲又在什么地方。

    心底生了小忐忑,绿荷姑姑不认自己,父亲是不是也。。。。。。

    扬起的脸又垂了下去。

    拓跋濬放稳茶,淡看了众人一眼:“这孩子,哪里来的。”

    四王爷不知情理地乐了乐:“惠裕老东西下棋输给我的。说是由云中领回来的。”

    常太后瞧出几分不自在,又见绿荷从方才半刻便没有醒过神来,才又微微笑了笑:“这孩子好似是也认得南安公主,抱着南安的腿直唤姑姑呢。南安恰也是由云中而来吧。”

    拓跋濬脸色一黑,握拳紧了紧。

    常太后窥探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好奇,对比着小雹子的脸同拓跋濬的轮廓,若非父子怎能如出一辙。只这孩子的母亲又是谁

    绿荷慌乱的心,一复平静。微微灼热的面,由冷风吹扫,清醒几分。

    如此这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咬了咬牙,几步走上前,抚过小雹子的脸,将他圈到身前双手紧着他双肩,双膝未弯,朝去拓跋濬与常太后各自望了一眼:“这孩子。是南安的。生在云中,遗在云中。”

    闻此一声,拓跋濬猛地闭眼,平静地呼吸,一双唇抿直。

    绿荷悲哀怜悯地看着此刻由各种情绪纠结的拓跋濬,缓缓欠了身,冷静地牵过小雹子的手,想要领他离开,走出几步,身后冷声飘来。

    “小雹子是乳名。正名云中。”

    是拓跋濬的声音。

    绿荷大愣,攥着小雹子的手发颤,脚下一步踉跄,由两侧宫人扶稳。她皱眉回身凝着他,不解,犹豫,狐疑,各种情绪缠绕,直至由拓跋濬睁开眼又逐渐走来的明黄身影迷蒙了双眼。

    拓跋濬由她手中领出小雹子,与她对视时,只是清冷的一句:“拓跋云中,如何是姑姑的孩子?”

    绿荷摇了摇头,颜面惨淡。

    树影下,遥处定立的冯善伊看着这一幕,由炽热的阳光照得满目发胀,满心发昏。身后青竹探来的一只腕子由她死死握住不松。

    明黄龙袍包裹着小雹子的眼,他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清瘦高挺为自己挡去烈日的身影,感受到由上落下,那一分熟悉又关怀的目光。

    拓跋濬蹲下身子,将小雹子圈至身前,一手落在他额顶,鼓励地说:“云中。你现在可以喊我。”

    小雹子紧闭的唇颤了颤,眨眨眼,犹豫又试探。

    拓跋濬温润地一笑,点头。

    若有若无的声音,略略失了底气,由小雹子口中脱出:“父亲。”

    拓跋濬再点头,笑得更深。

    “父。。。。。。父亲。”众人因这二字痴愣,许久未能回神。

    只常太后气息平定,闭了目,又定定睁开,“皇上。这是哪家的孩子?实在没个规矩。”

    “朕的孩子。”拓跋濬旋身而立,并不带一丝笑容,“母后听不出来吗?”

    “何人所生?”长甲划裂冷案,常太后声音微紧。

胡笳汉歌 026 总算一家人

    026 总算一家人

    拓跋濬竟似未闻,落身回位,将小雹子同领着,拉了他领子,又捏着他圆脸,面上腾出笑色:“脸倒是养胖了。”说而揽小雹子入怀掂量着。

    “嗯,身上也结实了。”

    “经书背了几卷?”

    “近日里不怎么写信了?”

    “听说上月出了回疹子。好些许?”

    拓跋濬连声问着,问得太急,小雹子俨然来不及回应。

    被视作空气的常太后有些微恼,扯着袖子冷冷又问:“皇上,哀家问你话呢。”

    拓跋濬敛笑,倒也不怒,只攥着小雹子缓缓道:“母后想问什么?”

    “当真是皇家血脉?”太后又问。

    拓跋濬抬眼与太后满目深邃直逼,声音一低:“是朕心爱的女人所生。朕视若珍宝。”

    一针见血的犀利。

    宫妃诸不语,一个个把头压得极低。只角落中抱着小儿的李婳妹幽幽看着拓跋濬与常太后,她颔首将自己的儿子搂了搂,仍觉得分外孤单,竟是一颗心凉了。脚下落叶盘旋狂舞,乱红飞过,心处伤疤骤然起痛。

    常太后喘了一口冷气,握着软袖发紧,抬首寻去,口中直念:“皇后呢?又去哪处乘凉看着笑话呢”一时急来,竟也是口不择言,将心底以为冯善伊必是幸灾乐祸的想法脱出。

    却实在不知另一侧树影下躲避的冯皇后此时连步子都稳不住。

    拓跋濬起身,拉着小雹子即走,言声冷淡:“四叔,这孩子我领去几日,你择日来取。”

    回廊尽头,水光摇曳,得太后声的冯善伊缓缓而来,步子是软的。

    拓跋濬领着小雹子正与她迎面相接。

    小雹子抬眼看去拓跋濬面色忧郁,又想起方妈来时的嘱咐,面见母亲时一定不能喊母亲,要唤皇后。可是方妈没有嘱咐自己,这一趟竟也会看见绿荷姑姑,所以他方才必是扰绿荷姑姑厌恶了。思及此,小雹子内疚地垂下脸。

    冯善伊目光于他一扫,再看去拓跋濬,轻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由身侧而过,冯善伊迎去太后位前,欠身施礼,挑起笑来言得大方:“臣妾在后廊嘱咐三月节的大小事宜,如何由母后说去成了看笑话呢。”

    常太后憋了满肚子火,直想予人撒,正逮到她,扬眉言:“你在云中许多年,可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回母后。”再抬起眼来,她循着一侧软位同坐,端起茶碗抿了口,幽然道,“云中,大着呢。”素手捏起一颗红枣投入茶中,凝着红衣上下浮荡绿水中,冯善伊笑笑,再不言其他。

    常太后收过目光,冷哼了一声,自嘲她怎么会想去从这女人口中得出什么。转眼又看绿荷同坐另侧,已是平静下来静静品茶。

    “南安。你生在云中,必也识得那地方许多女子。适才小家伙又抱着你唤姑姑,或非是你的某个宫人?”常太后勉强笑着说。

    绿荷平静放稳茶,秀眉温扬,缓缓言:“太后娘娘说笑了。南安从前在山陵也只不过是个宫人。不定是哪个小宫女一夜露水承幸生养龙儿于云中,多少见过我吧。不过——”

    滴水不漏的言辞,八面玲珑的笑色,绿荷诡秘眨眼,似有要言而出。引得常太后亦随言倾身向她。盯着如此紧张的常太后,绿荷的笑出自肺腑,立身而起时,目光交于冯善伊,对视笑于彼此的视线中。

    “南安于云中见识的女子,也多着呢。”

    仿着冯善伊的语气,绿荷着实也是这么一句

    常太后气煞,玉手握得发白。

    绿荷笑着走了远去,身入回廊假壁,回首遥望常太后一行,沉了目光。

    身侧冯善伊若无其事地走过,擦肩时,似随口而笑:“呦。新柳开了芽枝。”

    绿荷叹了一气,予她笑笑,低了声音:“吓紧我了。”

    双睫一垂,眼下覆落沉沉阴影,冯善伊一笑转身,自在闲适地走了出去,一路走着一路予身后青竹喜道着今年必也是好春景。

    由冷池中央吹来的风夹杂湿意,出御花园,偌大一座静池架起水雾屏风,与光齐映,流光飞舞。雨台之后,月白衫袍的团影一瞬而逝。冯善伊握着玉栏伫立望去,初以为是李弈,便追步爬上水帘之后的假山。那身影却似与自己捉迷藏,回回出现在她视野中,却又匆匆消失。

    终至水帘洞中,那月白色的袍尾飞了起来,昏暗洞室中,尚能听见压绕于淙淙水声中软袍擦拂的动静。

    “是谁在那里?李弈吗?”她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响起。

    无人回应,她便再不肯前去,转身欲出洞,石阶苔藓纵生,匆乱中滑了一角,整个身子便侧倾去洞前的池水中。

    层层水雾漫上,盈湿了脸,一刻间只觉得这样狼狈跌下会惊动后宫所有女人前来瞧看热闹。她从前觉得自己脸皮比常人厚,如今却不晓得如何也薄了。

    完全失去重心的身体在下坠,仍在想这般栽下去,是脸先贴水,还是屁股先落。

    腰间被猛然搂紧,顺势而上,几乎是凌空着由人一把捞起。

    他碎乱的长发由背后绕出,低首,瞧见他月白色袖口横在自己腰间。她率先喘下一口气,淡然侧目回望。目光却于刹那僵冷,往事旧影重重铺叠,这一张脸。

    苍白的容色,消瘦如刀刻的轮廓,漆黑浓密如瀑布倾泻的长睫落垂时,是能遮挡所有瞳光。

    这一张脸,足以让她恍惚许久,久至半生半世也说不准。

    水声越来越响,两袖染了湿漉,她想抬手触摸他分明的五官,却只一手点着他额头。这个人,这个穿着月白长袍,荡身于御花园前的假山水池间,行踪诡秘几乎奇异的男子,如何有一张与拓跋余一模一样的脸。

    是鬼魂吗?

    她艰难地张口,哑声说:“是人是鬼?”

    闪起的目光隐约光亮,他只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她微冷的笑:“做了鬼仍是勾引我。拓跋余,从我这里,你还想得到什么。你又没能得到什么。”挣脱开,扶着寒石一步步跌下,她步履慌乱,她遇到了鬼,真的是鬼。拓跋余的阴魂不散,就藏在他殿前的假山中,他成了鬼,也要窥探这一座魏宫。

    在山下寻了一圈的青竹见主子踉跄跑来,忙是迎上。冯善伊一步跌落青竹怀中,受极了惊吓。只身后那人影竟也追了出来。

    冯善伊拥紧青竹,闭眼咬牙连连唤:“你快让他走,我不愿见他。今生不想再见,来世更不见”

    青竹抚弄着她,只抬眼看去那追上的白袍男子,见他气宇轩昂朗朗英才,又见他腰带中的牌子,安慰道:“娘娘莫怕。似乎是文郎。”

    冯善伊睁眼,模糊着双眼转首望去。

    身后那人朝她二人规矩一行礼:“在下宋翩玉,南书房的文郎。适才可是吓到夫人?”

    宋,翩玉。

    这名字尤其熟悉着,冯善伊才又眨眨眼:“你可是恒州人士。”

    “正是。”

    醍醐灌顶于刹那间,终于明白恒州第一美男子翩玉公子,眼前才是货真价实。

    猛地站起,她看着眼前的宋翩玉,叹了一声:“美男子的名声不虚。只你也——”

    宋翩玉凝着她同是一愣。

    “长了一张很有故事的脸。”扫了长摆曳裙而去,她最后看了眼他,还真是像啊。

    一路深思,任心绪浮躁匆匆回去殿所,昱文殿前恰是崇之候等多时,为她备起了软轿。言笑着道,如今宣政殿有了小家伙,娘娘如何还能安心守着自己的空殿。

    满心繁杂总算暂时丢却,是啊,小雹子仍在宣政殿等着自己。

    几乎是片刻不耽误地赶至宣政后殿,殿门大敞,远远便听来室中朗声笑音。迈入的步子一愣,冯善伊狐疑问去崇之:“皇上竟未在判折子?”

    “难得皇上说今日想偷个懒。”崇之倒也许多高兴,一路引着她。

    起帐时,冲入眼帘即是这一大一小父子二人皆是盘膝坐在地上,身前铺满了各式玩物。她又惊,崇之低声回禀说是片刻前得了旨意内侍府的宫人转遍京城大小商铺,将能卖到的小东西齐齐置备了送来的。

    “娘娘,您不过去吗?”崇之见她住步发愣,便又提醒了道。

    冯善伊满心满眼的欣慰,一时更不想扰乱眼前的美景,只扶着帘子凝着里帐内的父子,浅浅摇首,盈盈微笑。

    日渐西去,崇之早是退下,冯善伊亦站得双脚发麻,却总是看不厌倦。

    小雹子起兴玩过,睡意便起,一头贴在拓跋濬膝上睡过去。只拓跋濬仍在纠结如果拼好儿子耍赖拆烂的泥人。他事事追寻完美,不肯落人后,如今做起父亲来也是认真得不思一苟,答应了小雹子待他醒来,必是重新塑好泥人。眼下硬着折腾出一身汗。

    见此,她总算走了过去,由他手中抢过那几截的泥人,笑言:“呆子。”小雹子犯困时的吩咐,恐怕醒来自己都会不记得。一觉转醒,更怕是早把泥人忘了脑后,对其他又来了兴致。这就是孩子心性。可笑拓跋濬一脸笨拙的,全然认真。

    他扬眸随着笑,又重新捡了回来,只问她:“如何看了那么久也不凑过来一起热闹。”

    她只一笑,不答。

    他深深凝着她,心中早是明了她是刻意留给自己父子齐乐相处的光景,一手牵了她的握在掌心,敛起看去小雹子温软宠溺的笑,对她,反是清风云淡的浅笑,却匿着说不穿的情绪。

    “谢谢你。”他道了这一声。

    她随之嗤笑,本以为他酝酿了几番情绪,定又会开口说那些十年三载的肉麻情话。未料也只是这三个字。只笑过,却忽而又哽住,再扬起头,她容色中掺杂着难以道名的委屈。

    难以道明之中,有四年的山陵苦,有逐落云中的绝望,有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风华时光枯守千百经卷的寂寞,还有那许许多多她自己也分不清的酸涩与苦楚,从前似乎是极不在意,却由他三字尽数折腾了出。

    苦笑了笑,重新抬首,她予他声一扬:“竟说傻话。还不将孩子抱上榻。”

    夜幕降下,难得一夜宣政殿不见烛火,没有通宵达旦的勤政。皇帝早早地洗漱退散宫人,眠在内室。安魂香宁静的香息幽幽漫出,软金纱帐映出一轮明月苍白,浅浅一梦,冯善伊由梦转醒,睁开眼见到睡在自己和拓跋濬中间的小雹子才放心地叹了口气,扳过小脑袋吻了吻。目光顺着小雹子周身而下,直落入另侧父子二人勾在一起的小指。

    拓跋濬侧身守着,小拇指仍勾着小雹子的小指便沉沉睡去。

    冯善伊微微一笑,复阖上眼。

    心头暖流涔涔涌动,她猛地睁开眼,盯紧上下飘摇的帷帐,覆过身,一手轻轻漫过小雹子,摸去拓跋濬与孩子勾起的手紧紧握住。

    五年了。

    第一次,三人同握的手齐温暖。

    腕中由人反握一紧,是拓跋濬。

    目中微乱,她欲脱手,只他不准,攥她更紧。

    忍了片刻,她终于出声:“不会是兴奋地睡不着吧。”

    他没有说话,长久,微微一叹,掩不住的落寞:“我们,把孩子留在身边吧。”

    心头虽暖,可她不能应。既是留下了,又要以什么身份才不至于受伤害,也不会受利用。时至今日,她都难想出万全的对策,天下之大,没有一处不比魏宫好。魏宫是个牢笼,圈禁着凡人的情感,激发出他们的贪欲,同对于权力的野心。每一个出生于此的新生命,在伊始都只是一张白纸,时间越久,白纸上阴郁的色彩便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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