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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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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很凉,这室中却透不出一丝冷气,暖得熏人。太医说这是要为皇上出汗,将内火郁毒憋出来,人就清爽了。借由昏光,挡着帘帐,冯善伊跪在榻前已是好几个时辰。她是来谢恩的,顺便探病,然后便如此刻这般,一跪不能起。直到榻上的人咳了咳,渐渐醒转。

    榻前崇之挑起了一角帐子,递入汤药。又似乎过了许久,崇之退下,碗中汤药可见未少。

    冯善伊朝前跪了跪,以好让榻上的人看清楚自己。

    静了半刻,拓跋濬勉力坐起身来,很淡的声音传出来:“云中吗?”

    “是个好地方。”冯善伊笑了笑,而后抬头看了他,“传言说您没有把他葬在皇陵,而是移去了祖地陵寝,是那里吗?”

    拓跋濬沉闭双目,吸了一口气:“你也好离他近一些。”

    冯善伊顿觉释然,站起身来由崇之手中接过汤碗,走上前去,跪在他榻前道:“不吃药,总是不好。”

    拓跋濬果然睁目,就那么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便移去他处。

    她会心一笑,自己品了一口,又道:“我虽跪了那么久却没碰这药碗。如今也试着喝下了。投毒这档子事,至少我不会做。”

    拓跋濬沉眸低笑一番,转手接过药碗一口吞下,终道:“我知道用毒最狠的人,在下毒时会预先服下解药,以己身试药后,再去害人。我皇祖父太武帝不就是这般死在了宗爱手中?!”

    “是。我也预先服了解药。”冯善伊竟也随着开起玩笑,转手将空碗递出去后,盯着他苍白消瘦的手指道,“那您为何还喝呢?”

    “投毒这档子事,你不会做。”拓跋濬重复了她的话,“这话,我信。”

    “我是有心投毒来着,因为实在冤枉。”冯善伊索性认真道,“对着宫内嫔妃雨露尽施,到我头上便是一盆祸水栽下来。您自个纵欲过度,郁火积结,再由阴风激起了病。我成了祸害龙体的那个。您说我冤不冤枉。”

    拓跋濬细细听着,未觉不然,口中只不过淡淡纠正了道:“你当自称臣妾。”

    “是,臣妾这二字换来好一出灾祸。”冯善伊说着叹气,转念又言,“您刚刚也没自称朕。”

    好凌厉的嘴,又好伶俐的脑袋,闻此拓跋濬稍抬了抬眉,不动声色:“方才朕说信你,是以一个常人之心言信,并非一个帝王之心。所以不称朕。”

    这话颇有些道理,冯善伊挑不出毛病,便点头坦然道:“您话中有话,想要说拓跋余是以帝王之心信我,所以才落得帝王死江山的后果?您拐着弯骂人,倒也有水平。”

    “帝王死江山。”拓跋濬琢磨起这几个字,微皱额眉,“这五个字太高,他配不起。”

    冯善伊抿唇,稍轻了声音:“我虽不是什么忠贞不渝碧血丹心的女子。”

    拓跋濬随着她话一并垂眸,只等她把头仰起来说尽口中的字眼。

    冯善伊果然抬头,字字言得清晰:“可也不准您这么说他。”

    拓跋余是个好皇帝,却是没能遇上好时机。

    “在你心中,他是好人?”拓跋濬声音很平,似那么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敲了她心头,重不可堪。一个凭靠谋杀了自己的父亲从而登及皇位的帝王,会是个好皇帝,却能算得上好人吗?

    “不是在说我冤枉的事吗?如何提了他。”冯善伊颤了颤唇角,只是镇定笑着,飞快道。如果将话就话言下去,她或许会越来越慌乱,于是此刻适时打住最可。

    拓跋濬点点头,确实无意纠缠,缓缓言:“论说你也不冤枉。抢朕的被子,是实事。”

    “人说不知者无罪。”她尽显无辜,言辞理直气壮,“梦里做的事谁又知道。”

    “你可不是梦里。”拓跋濬拾起榻前书册,扫了几眼,淡道,“上床便将被子夺了去。”

    他,果真是装睡。

    冯善伊释然而笑,摇摇头,正经着道了一句:“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即便我没抢被子。您一样会晕倒。太医也一定会说纵放过度。”

    拓跋濬将头从书中仰起来,想了想,点头:“嗯。”

    还真是淡如死灰的人,冯善伊见他连解释都不想的模样,于是退身拜了拜他:“我这就算谢恩别过。”

    拓跋濬没有看她,只对着书本道:“取道信都,再北上云中罢。”

    冯善伊皱紧一张脸,疑惑:“那不是要绕好远的路。”

    划在书上的一指,顿了顿:“随你。”

    冯善伊再不能说什么,她见拓跋濬这架势似乎也不再想搭理自己,于是明眼色的往殿外退,只退到帘端却又似想起来什么,认认真真道:“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常人,拓跋余都没有信过我。一次也没有。”如若他信了,或许,也不至如此。所以,盛传的说她是亡国祸水,这话的确偏颇。

    室中灯火抖了抖,执书的拓跋濬未动分毫。

    “朕想来,何时见过你。”他静了片刻,终于出了声。

    本欲退步而出的冯善伊突然愣下:“皇上是指在先帝身边?”

    他摇头,顿了顿,缓缓道:“是那一年皇祖父寿筵,你父亲携了你兄妹三人齐来贺祝,献上的是。。。。。。八宝御纹莲玺。燕皇室的国器。”

    冯善伊随之一笑:“皇上何来记得如此清晰。”

    “因为那后来的事。”拓跋濬突然扬起脸,灯火微漾,映出他挺秀的眉峰,是一脸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神情。他慢条斯理言着之后的记忆,“皇祖父甚喜欢那物什,揣在手中把玩。筵席上他大醉,看了一眼玺中汉字脱口而出——‘汉狗’。伺机群臣献媚,多在那随应。皇祖父得意极了,瞥着你父亲道,‘冯朗你说,汉人是不是狗’。”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二 别

    冯善伊稍稍退后了一步,这之后的话,她有种预感自己一定不想听到。

    拓跋濬止言,再又看了她:“那场面你还记得吗?”

    冯善伊摇头:“记不清楚了,那时候还小。”

    拓跋濬颔首,握紧拳继续道:“你父亲冯朗闻言后,立时跪地像狗一样爬,学着狗叫绕殿前爬了三圈,引得我皇祖父扬声大笑,当下拟旨赏了你冯家千顷良田还有数间豪宅。”

    冯善伊猛眨了眼,齿间有些打颤。

    “让我惊讶的不是你父亲的丑态,也不是太武帝的开怀。而是你和你的姊妹兄长。”拓跋濬淡下目光,平静道,“你们三人那时没有一人哭泣,神情连悲哀都没有。就那么笑着,进献贺礼所堆积出来的笑色,一丝也没有退散。”

    冯善伊渐抬起眸子来:“所以呢?”

    “那场景,实在令人惧怕。”

    “怕我?”

    “不。是汉人。”拓跋濬神色清冷,“是这样活着的你们,让统治汉人的大魏惧怕。”

    “这是皇上逐我的真正缘由。”冯善伊微笑,“不是厌恶,是恐惧。”

    “恐惧的人是拓跋余。”拓跋濬转过头来,定定道,“提醒朕想起这件旧事的人恰也是他,这或许是他至死不立你为后的原因,他不能将大权交予如同狼狗贼子一般存在的汉臣。这一点,朕,也是同样坚决。朕明明知道,那个宫中盛传为先帝殉身未遂的女人是你,也特意误认为是赫连。不论你以如何乖张的手腕吸引朕的注意,朕都不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臣妾,可以走了吗?”冯善伊扬起头来,淡淡笑着。他一番话来,不过是为了像自己宣告,她输了。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要三绕四绕拐弯抹角而出,实在辛苦。

    拓跋濬垂下头,不再看她:“你走罢。”

    冯善伊躬身一礼,转身间,轻而快的声音静静落下:“我从来没想当过你的皇后。从第一日,便想着躲开你的注视,不是为了引人注目,是真的想让你厌恶。我想要做,也只是拓跋余一人的皇后。”

    待到冯善伊掀帘而去时,灯火渐暗,随着那一层明黄的帐子落下,拓跋濬终是转过头来,只是手中书册捏得格外紧。他想起拓跋余曾经说过,这女人笑起来的模样格外好看,他如今确也见识过了,那笑,不过是千般之一,未有什么不同,然而奇特便是她笑时,眸中总掺着那一抹看不透的情绪。便如方才,她如此诚恳的言说,还真是难以分辨。

    *************

    崇之一路送冯善伊出宣政殿,二人步子都很轻。崇之稍走在前面,忽而转身道:“皇上有日子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我也有日子没跪过这么久了。”冯善伊扬眉即道,淡淡地笑。

    “皇上他有许多难处。”崇之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和您说这会儿话轻松了不少。”

    “我胸怀宽广着呢,不同他一般计较。”冯善伊甩了甩手,才停下步子,对他说,“你送我到这便得了,我还有事要走。公公回去罢。”

    崇之一退身,避了出去。转身再入前殿时,只觉右方红幔子抖了抖,由内走出的人影拖着厚重的赤色裙拜,好不招摇。崇之顿觉不好,忙将身子压低,扑腾跪下去:“小的不识娘娘在,恕罪恕罪。”

    李申曳过裙角,行至他身前,声音寒洌:“你方才说皇上有日子没说过那么些话,又同谁言得轻松?!皇上的不少难处又是谁?本宫吗?”

    “娘娘息怒,小的并非此意!”

    “皇上呢?!”李申厉声喝问。

    崇之忙抬臂去拦:“娘娘,皇上说了,谁都不见。”

    “让开!”李申推开崇之,快步行入帘间,狠狠甩开帐子,迎目便见拓跋濬半卧于榻正阅览奏折,见她闯入,方移开目光。

    拓跋濬一手合上奏按,略揉了揉额头,缓言:“你难为崇之做什么,不过是个奴才。”

    崇之哭着滚进来,自顾自的掌嘴:“都怪小的说错了话。”

    拓跋濬便也觉着场面烦心,挥手让他下去。待到周遭安静,才凝着李申道:“申申,我说过。这是魏宫,你当循些规矩。”

    “对不起。我做不了你的解语花,知心人,连个循规蹈矩的小老婆都学不会。”李申笑了笑,言中字字带刺。

    拓跋濬闷声咳了咳,勉力言着:“你说看不得别人骑在自己头上,我便迟迟不立文瑶为后;你说腹中的孩子与冯氏命格相冲,我也想法子逐她去云中。申申,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我能要什么?”李申喃喃着走向他:“我要你爱我。”

    拓跋濬目中闪过明色,渐皱紧眉。

    李申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你对我,不过是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储对市井女子的好奇,再不过是一代帝王对嫔妃的娇宠。那是宠,不是爱。”

    “申申。我不懂你。”拓跋濬言得疲惫。

    “你当然不懂我。”李申将脸别在烛火的阴影中,许久竟有一行泪落下,“我要的爱,是你因我感到轻松,因我幸福。没有太子,没有后位,仅仅只是因为我而去做,没有那么许多借口。”

    “这会儿不要太子,不在乎后位的也是你。”拓跋濬叹了口气,抿唇,“你总是很矛盾。”

    “我当然矛盾。谁叫我爱上的是一个古代的帝王!”李申扬声而道,只是目中热泪已全然将自己击垮,这一刻还在厉声指责,下一刻她便扑入他怀中哭得泪如雨下。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她埋在他胸前凛冽颤抖,一声一声哭尽了所有的恐惧迷茫,“为什么偏偏让我遇到你。为什么偏偏又是这般命运的你。”

    拓跋濬一时来不及言声,只是对着怀中人叹了又叹,手指穿过她香软的鬓发,他微微阖目,静静言着:“莫不是母后说的,孕中女人脾气大多不好。你近来蛮横不少。”他说着俯下身来,落了她鬓间一记轻吻。申申,你要一个帝王如何爱你。的确,那不是爱,是宠。初见你那日,我说你的一双眸天下少有,你便以为那是爱吗?母后说定要我好好待你,我为你不碰文瑶,不立妾室,你便深深沉醉于其中不能自拔。如今你似是醒了,声声斥骂我如何能不爱你。或许是因为,一个帝王,爱这社稷江山爱得太久太沉,便会忘记爱人的能力。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三 夜

    夜雨飘泊,一入夜,偏偏多起了水汽。沉静的魏宫入夜后便如沉睡的婴儿,带着最纯洁无瑕的天真眠得安然自在。便好像那些曾经充斥着厮杀与流血争锋的过往只是传说。如今,它是有一种要告别久远的记忆,而后凤凰涅磐重生的姿态。

    冯善伊抖去斗篷上的雨水,交给身侧的一个侍女,那侍女说她主子哭着哭着便睡去了。冯善伊一挥手让她们先撤下,一路缓缓入室中,果真见赫连莘连帘子都未拉下,就那么抱着小西施沉沉睡着。她靠过去拉下帐子,又替赫连盖紧被子,坐在脚踏上端详着赫连眉眼,一只手延着她五官缓缓移着,却不敢触上,叹了一口气,轻轻道:“傻丫头,终于肯说离不开我了吧。知道听你承认,我有多开心吗?你不过是嘴硬,却也撑不了再久。可是,我不能再毁了你的人生。”

    由窗外望去,远山便似近在咫尺,却实则远在天边。冯善伊起身靠了窗边,低哑的声音回绕在狭小的内室中:“那云中是个什么地方,柔然年年兵犯,听说掳去了不少魏国女子,还有大漠的风硬冷得可怕,还不得把你这张嫩脸吹得又老又黄?!我难得做回好人,你且饶了我这回罢。到时候哭天抢地抹泪后悔,不都成了我的罪过。魏宫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在这里尚有亲人可以依附,尚有小小的权势可得自由。可困在云中,就好似困在魏都的冷宫,去了那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小西施似乎醒了,由床檐上蹦下,滚入冯善伊脚边,她笑笑,便抱起她回了赫连床前,埋下头凝着赫连笑:“我让你举着灯火好好看我,看清我这张脸,你偏是不肯。我啊,才不是什么好人。像狗一样生存,又能有多少风骨气节?!可良心还在,便是替你不值。我不值得你牺牲一切的追随。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这才是让我眼红了许多年的赫连莘。”

    风卷入室,冯善伊觉得自己脸上生疼,摸去才知是落了泪。她嘲笑自己一番,笑了笑又道:“拓跋濬看上去不是什么坏人,他有帝王的气度,也有作为一个人的良心,你若看他看得过眼,便随了他,兴许还能有另外一段人生。可我,确是输了,并不是刚刚他说了那番话才输的,是拓跋余的死,不,或许更早,早在拓跋余宁愿背弃朝臣立你为后,也不选我时。我那时就是输了的。他说我根本不爱他,我爱的只是他身侧皇后的宝座,他说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这样活着的人,所以他不怪我。他说得对,却也不对,我是拼了命想做他的皇后,却并非野心权倾天下的女人,我要的,只不过是那个位置所能给予我的尊严,想着从此以后可以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狗。”

    冷泪滑过,嗜心的疼痛,她只觉自己的视线一片恍惚迷离,胸口越来越痛,半刻难以呼吸。靠在床尾,泪越来越冷:“是想哭的,是咬住牙强撑着笑。看见自己的父亲像小丑一样狼狈。不。连个人都算不上。就那么趴在地上绕着大殿学狗叫。可是,父亲回头看向我们的那一眼,却是在用目光呵斥‘不准哭’。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要尊严,为什么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如今终于明白,那不是谄媚,是面对自己的敌人,在弃尽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后,所做的最后一丝抵抗。至少,他们因我们而惧怕。”

    冯善伊最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一角床帐,痴痴地笑:“你说。这一次,我还会死撑着回来吗?不会了,我累了。与其回来如丧家犬活着,不如死在云中大漠,终了也算自由潇洒过。”

    她迈出几步,身形有些摇晃,小西施依依不舍地咬紧她裙尾,善伊躬下身,拍拍她额头:“美人儿。你去看看我家小眼睛吧。他可专情呢。这以后,他怕是要想你想一辈子了。”

    风吹乱云帐,冯善伊踉跄而出,雨洒落入窗,湿气凝绕。榻间渐传来隐忍的哭声,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清晰。红帐间缓缓坐起的女人一手紧紧捂紧唇鼻,滚烫的泪由掌背蔓延入了冷袖,长发散乱揉入丝帐飘摇,清瘦的双肩无以压抑的颤抖,她在尽全力压制自己全部的情绪,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泪。床角的小西施哀哀地看着自己主人哭泣,豆大的眼中似也有水雾轻缓移动。

    又是一个不能成眠的夜。

    回到殿中,冯善伊尚不能修整,便由一旨宣诏请去了徽安宫。她知道的不多,只是听公公说文夫人要见自己。那个今晨在大殿上为自己宣判死刑的女人,那个险些要亲手了解一个无辜婴儿的女人,对于这个文氏的印象,冯善伊自觉极其糟糕。可她不能多说什么。如今除了能活着到云中,她已别无所求。

    文氏卸下繁复的妆容,清丽素净如同莲座上的观音,看得冯善伊一时流连。

    “你让我另眼相看。”这室中别无他人,文氏的声音依然又低又轻。

    “看在何处?”冯善伊笑着应她,周身清朗。

    “我以为你会以那件事威胁我,从而为自己寻个更好的出路。”文氏走下殿,素手握了她的腕,看了又道,“原来,你这么年轻。”

    冯善伊将手抽出,退了一步:“我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会以无辜生命为筹码的丧尽天良。

    “你竟然不问我那孩子的事?”她低声问她,眼眉中藏匿着诡异的笑。

    “您若想说,也不必我问。”

    文氏紧绷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一丝微笑:“我羡慕你。”

    “羡慕我像狗一样活着?”冯善伊自觉可笑,便毫不顾忌道,“您还是这世上第一个说羡慕我的人。从来只有我羡慕别人的份儿。”

    “你要知道。总有些人活着,连狗都不如。”文氏说着转过身来,静静言笑,“我似乎有些喜欢你了。我从前的确是十分厌恶你。尤其是听到他屡屡言起你时,便只想将你撕碎活活吞下。”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四 旧

    (感谢Amanda的长评,特此加更!)

    “你说的他?”冯善伊皱起眉来,忽又摇头,“你一定是误会了。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以真心待我的。你言中的他或许只是想气你。”

    “是吗?我也希望如你所言。”文氏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凄厉的哀愁,“人呐。最可悲就在,明明有人以真心,不,是有人以全部的心绪对待自己,她却始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不。最可悲在。那个人曾经以为自己被真心真意对待着,实际却都是假的。”冯善伊避开她的注视,缓缓言着,“夫人或许说的是您自己,而我说的是我自己。”

    “是吗?哪一个并不重要。”文氏低下头浅浅思虑,许久,她一步一步走回上殿,突然扬起声音,“不管怎样。将日,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月色恍惚,透过窗来,映出文氏的背影格外修长。

    冯善伊平静的双睫一时轻抖,她还是不懂这女人的话。

    “所以。”文氏立在大殿当中,一手抚着凤座上精美的雕纹,“你要好好活下去。冯善伊。我要记住我所有的话,用力地活下去。无论现实多么残忍,无论路程多么坎坷,不准放弃任何希望。因为,最终到了那一日,你的所有苦痛,所有委屈,甚至耻辱,都会被一洗而净。你要活着,等待那一日。”

    冯善伊不会忘记那一夜文氏凛冽的目光,还有她言中的坚决。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她的话,确实也那刻给了自己冲破一切绝望的星火。甚至在后来很长的一段困苦中,她凭靠着那番话平添了自己最后的坚持。

    *********

    清晨,善伊端坐在映着流水清泉的窗边,这样能听见流水的清晨似乎也不多了。

    春立在善伊身后,无声地为她绾起稽发,只有她深信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小主人梳头。

    善伊拉过春,笑得如沐春风。听父亲说,春是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睁开双眼的第一瞬,她首先看到的是春,母亲还是在后来才见到。所以,她与春的情份,是在血缘之外,却延绵入骨。可是,春已然年迈了,再不能随自己去那么远的荒地。她年轻时服侍过年幼的姑母,后来随父亲入魏又抱大了善伊的哥哥,再来才是自己。如今她的白发比赫连太皇太后还多。

    “春。”善伊抬手抚平她额角的细纹,“我想你抱抱我。”

    春温软一笑,展开双臂搂了她入怀。

    善伊闭上眼睛,缓缓道:“春。我想你了。”

    春低头,眉眼尽是慈爱,她抚弄着善伊的发:“我的小公主莫非永远长不大。春那时推着小摇篮天天看着您小小的脸,便想这小东西哪一天才能跟春说话,哪一天才会走路,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成人。这一晃,十六年了。”

    善伊贴在她胸前,贪恋她的味道,那夹杂着奶香的气息,即便是在十几年后,她依然会在春的身边嗅到,那是烙刻于记忆中幼年的味道。善伊出生的那一年,春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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