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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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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恁地糊涂一锅粥,吃我们香火做嘛?

    唱罢,笛声呜咽而止。许久,谁也没吱声,只篝火中柴草噼作响,火焰一蹿一蹿照着众人沉思的面孔。

    胤端坐在龙须草垫上,像一尊铁铸的雕像一动不动,他低着头,人们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许久,胤方欠伸了一下,他的嗓音高得有点沙哑:“唱得极好。回北京要能见邬先生,请他润润色,该让皇上和六部的大官们都听听!”说罢,略一沉思又道:“你们想听故事么?”

    “好啊!”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坎儿道:“讲个孙行者取经!”狗儿却道:“那都听俗了,什么趣儿?还不如讲鬼!”翠儿捂着耳朵道:“你们是鬼难缠、缠死鬼,我怕听,我不要听鬼!”

    胤淡淡一笑,道:“不说鬼神。我这人信佛,没有坎儿的胆量亵渎天地,我讲个真事吧。”他用棍子拨了一下火,使自己镇定了一下,开始说道:“记不清哪朝哪代了,有个皇帝生了二十多个儿子——”

    “我的妈!”翠儿道,“这么多兄弟?”坎儿忙道:“别打岔!没听鼓儿先说文王爷一百多儿子呢!”胤点点头:“里头有个儿子,生性最胆小仁慈。地上的蚂蚁他舍不得踩死,蛐蟮也把他吓得往后缩,在皇宫里捉到耗子也不愿弄死,怕老耗子死了小耗子没法活。”听他说得有趣,几个孩子都咧嘴笑了。戴铎和高福儿却对视一眼没言声。胤说道:“你们知道,既是龙子凤孙,就要帮皇帝做事。管天下,好人要赏,恶人要罚要杀,这种性格儿怎么成?况且这群儿子自小长在皇宫,没见过世面,不晓得民间老百姓怎么过日子。老皇帝想想,就叫儿子们都出去办差使。这个儿子分到淮安来视察黄河淮河。

    “当朝皇子坐镇淮安,下头的官儿自然都来趋奉。上到节度使,下到州县官,整日围着一大群巴结。这皇子自己也经心,眼见办事顺手,下头人见自己像亲爹似的听话忠心,皇子觉得本事大了不少,禀了皇帝说这儿的官都是朝廷栋梁,皇帝自然也高兴。

    “不想那年黄河发了大水——你们晓得什么叫羊报么?黄河上游有个青铜峡,大禹治水时在那立了个铁旗杆,上头刻了分寸。青铜峡水涨一寸,下游水涨一尺。为叫下游知道青铜峡水势,用羊皮吹胀了,找不怕死的好汉缚在上头带着写了字的竹签顺河漂下,叫下头的人知道了好预备着护堤,这年上面漂下的羊报,青铜峡水涨三尺!”

    狗儿吓了一跳,闪着眼道:“天!那咱这就涨三丈,淮安城要漫了!我记事那年就漫过一回!”

    “就是这个话!”胤沉吟道,“那年下游也下雨,已经连阴了半个多月。这天,雨下得格外大,眼见倾缸倒河似的,怕这城难保,皇子命衙中官员备船,他只带了一个长随到城西,想看看河堤到底有指望保住没有。

    “天上的云厚极了,正晌午时分,黑得像锅底的天上吊着墨线一样的龙尾,一缕缕摇摆着,云缝里掣着闪,有紫色的,有金黄色的,还有的像火球一上一下跳着炸开那雷一阵紧似一阵,震得城楼都打颤儿。”翠儿浑身机灵一个冷颤,说道:“您还说这位皇子爷胆小!这是龙发怒,还不快逃?”

    “我还说过他心地仁慈。”胤的脸色多少有点苍白,“他喃喃祈祷上天,请免去这一城大劫。他的长随眼见黄河水崩卷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潮头轰鸣着,排山倒海般涌来,惊叫一声:‘主子快走,回衙门上船!’也不管这皇子答应不答应,拖起皇子上马就跑就听满城的筛锣声‘大水漫了南城门,快跑呀!’接着就听南边‘轰’地一声,城墙倒了。洪水灌进了城,到处都是人哭狗叫。房倒屋塌卷起的尘埃在大雨中漫起冲天黄雾。街上霎时已是四尺多深的水,连马也跑不动了雷声、雨声、河涛声、一栋接一栋的房子倒塌声混成一片,天色黑暗如夜,雨水又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天地都搅成了一团!

    “主仆二人弃马,着齐胸的水总算回了衙门,都松了一口气——只要上了船就不怕了——谁知一进门两个人都惊呆了,拴在仪门上的大官舰早已无影无踪!这些个平日满口忠君爱民的士大夫早已解缆逃之夭夭,连主子都不管了!

    “满院的水哗哗地回淌着,空落落没一个人。他们抓了个漂在水上的梯子想上房顶。忽然那仆人想起来,签押房前有个种睡莲的大鱼缸,连忙去把缸从水里弄出来,倒空了,抱着皇子放声大哭,说:“主子,上房只能顶一时,这些没天理的黑心贼未必想着来接咱们好主子,你坐进去,我扒着缸沿,咱们顺水漂老天爷眼在上头,就看咱们的命了”

    听到这里,戴铎悚然而悟,他想起高福儿说的康熙四十三年与胤死里逃生的事,只没有胤说的这样细。高福儿已听得眼睛发直,好像又回到当年那可怕的生死劫难中,许久,才叹道:“主子怎么又说起这故事儿?怪人的,后头的就别讲了吧。”坎儿瞪着眼道:“正说到节骨上,你怎么不叫讲?我爱听!”狗儿也道:“岳王爷不也坐水缸逃过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翠儿仿佛还浸沉在故事里,忽灵灵闪着眼问:“爷,那太子爷逃出去没有?”

    “他不是太子。”胤苦笑了一下,“要是太子,那些混账官不敢私自逃命他们在水里漂了两天两夜。倒没饿着,河里漂着能吃的东西不少,南瓜、柿子、茄子什么的都有,偶尔也漂下个馒头窝头。只是皇子坐在缸里,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吃点东西就吐;那仆人呢?扒着缸沿,累得筋疲力尽,几次打盹儿松了手,都是皇子用手拉了回来。

    “两天后,缸漂到了岸边,两人一上来,念了一声佛,顿时天旋地转,都晕倒在沙滩上。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皇子睁开眼,只见床前一张破桌子,上头点着盏油灯一悠一忽闪着。一个老汉闷头坐在凳子上抽烟,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捧着碗姜汤,呆呆地看着自己。皇子动了一下嘴唇,刚想说什么,那女孩子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他醒了’接着就见那仆人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只是磕头:‘多谢您老人家救我们!必定补报您的恩我们爷——’他看了皇子一眼,没敢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皇子欠身坐起,说:‘我叫王孙龙,请教老人家贵姓?你们这么厚道,天必定保佑你们!’

    “‘我们算什么“贵姓”,姓黑,乐户家籍。’老汉满脸皱纹,叹息一声说,‘祖上造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你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福,去借米还没回来,这是我的大女儿小禄’说罢又叹息一声,不言声起身去了。小禄忙着把窝头拿来,说:‘四面是水,没盐没菜的,米也未必就借得来,将就着吃吧——爹也是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吓得那样儿!’皇子精神好了点,灯下看小禄,容貌虽不是绝色,却透着恬静俏丽,说话也爽气,不禁问道:‘这有什么怕的?’

    “小禄端一碗野菜汤,招呼皇子主仆吃着,一边说:‘不瞒你说,我们家祖上在前明永乐爷靖难起兵坏的事,改姓黑,成了贱民,朝廷有旨,代代只许族里卖唱,当吹鼓手,戏子,扎纸人纸马,当挽歌郎、媒婆、稳婆帮人家婚丧娶嫁已经三百多年了。这三百年里头,一代一代的,出了九十四个节妇,还有两个烈女——一个替父亲吃官司流配死到黑龙江,一个没过门死了男人,她也寻了自尽。五年前一个什么太尊爷听说这件事,又查了族谱,说难得这样的贱籍,没有卖身的还出节妇!可惜不够一百个,说满了这个数他就要拜本上奏,为全族脱籍,之乎者也了一大堆。总之是族里订了死规矩:节烈女子不满百,谁家要在这上头出了事’她忽然脸一红,啐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皇子笑着说:‘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听了,拿了个窝头就出了外间。

    “一时她又进来,却端着一瓢米,还拿着鸡蛋大一块盐,不言声在案板上研碎了,捏了一点放在皇子碗里,把米放在灶上,怯生生看了皇子一眼,掰了半个窝头,蹲到灶下一边小口吃着添柴烧锅。皇子笑着说:‘你怎么不喜欢?别恼,是我的不是。’她没答话,只疑惑地看了皇子一眼,忽然抿嘴儿一笑,又低头烧柴。皇子正奇怪,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个洗干净的萝卜,利落地切着,一边笑说:‘你们福气!我打量借不来米呢——你们不知我这妹子,不会说话,人缘儿好着呢!’”

    众人这才明白,前后进来的不是一个人。坎儿笑道:“哈!这是一对双生姊妹!”戴铎从没见过胤有兴致给下人讲这么多话,这些话传出去叫别的阿哥知道,没半点好处,因见肉煮熟了,一边用筷子捞出来,先切一块捧给胤正要岔开话题,坎儿淋淋漓漓啃着肉,又撕着喂芦芦,眯着眼笑道:“四爷,您不用讲了,我都知道了!”

第216章 桃花渡口故地寻旧 微服皇子误宿黑店() 
胤素来厌荤,只吃了两口肘筋就不吃了,听这个一脸迷糊相的小鬼头说话,擦着手笑道:“小猢狲,你忒是伶俐过头了,你知道什么?”

    “这种故事鼓儿摊上我听得多了!”坎儿塌着眼皮睁也不睁,饶有兴致地啃着猪蹄,说道:“您不过讲得过细些就是了。公子落难小姐相救,您改成皇子落难民女相救,下头必定皇子爷瞧上了小福小禄。族里不依,把皇子整得七死八活。皇子爷跑出去,发兵来到这地方儿,救出这两个娘们儿,收了做老婆。然后回京,把那些坐船逃了的马屁精、尖头虫官儿一个一个砍瓜切菜般弄掉他们吃饭家伙——可是不是的?”

    胤怔了一下,忽然觉得今晚自己有些失态:当着这些人讲这事干什么?他咬着细白的牙笑了笑,不再言声,拨着火沉思,良久,才吁一口气道:“积郁的太久了,随便说说而已,何必一定问到底?”“四爷真是的!”坎儿说道,“你说个半截故事,今晚我们还睡得着么?”胤笑道:“你们只猜对一小半。皇子只是和小禄相好上了,倒也没人知觉。水退之后,他憋了一肚子气回京,要拿问那干子龌龊官儿。不料一查问,天照应那只船叫漩涡卷了进去,一个活的也没留下。”

    “这就完了?那小福小禄呢?”一直浸沉在故事中的翠儿盯着胤问道。

    胤深深低下了头,许久许久才说道:“小福小禄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我编这故事只是想说,世上的事和鼓儿词里说的并不是一回事要真想知道,等我编好了再给你讲。”几个孩子眨巴着眼,意思还想问,戴铎却道:“天晚了,明儿还要赶路,早点歇了吧。”说罢便替胤张罗着往沙滩上铺毡,狗儿坎儿也只得怏怏自去收拾行装。

    但这夜胤失眠了,躺在毡垫上望着墨蓝色的天空和繁星出神。高福儿深知他的心事,守在旁边轻声道:“四爷,您走困了,心里别想事,一会就睡着了。”胤没吱声,反倒坐起身来,因见戴铎也没睡,便道:“你也没睡?这三个孩子倒好,都睡得的了——童心,童心不可再得呀。”戴铎笑道:“爷不睡,奴才怎么能入睡?爷睡不着也别急,只想着明儿车上能睡个好觉,一会儿就睡着了。”

    “明儿我们分道走。”胤抱着膝头道,“我便装带狗儿坎儿走西路,去看看上游高家堰黄河大堤。你们押粮车去淮安,然后在桐城会齐。”戴铎和高福儿惊讶地对视一眼,都没敢驳回。戴铎赔笑道:“既这么着,我带几个亲兵护送四爷。”胤仰着脸想了想,叹道:“可惜性音和尚没跟我出京。有他在,就用不着你蛇蛇蝎蝎地安置了——我想微行,带那么多从人”言犹未毕,坎儿一骨碌翻身起来道:“这儿到高家堰一天的路,过了高家堰一马平川都是人烟。我和狗儿打包票四爷出不了事!”胤笑道:“是这话,这千里赤地过大水,还会有剪径的蟊贼不成?我们小心一点就是。”戴铎高福儿虽觉不妥,但胤秉性言出如山无可违拗,当下不敢回话,两个人装作小解,到远处密议了半晌,决定由高福儿带十个戈什哈遥遥尾随,暗中保护,这才放心回来。

    第二天一早,胤带着狗儿坎儿,牵一头健骡驮行李,一匹马胤自骑了,带了一只昨日途中射死的狼,离开了粮队,溯黄河故道迤逦西行。胤在马上手搭凉棚极目望去,但见沙丘连亘直追天际,哨风在沙滩地上卷起黄漫漫的雾障高接云天,衰草树枝挂着干河藻,断垣残檐丢弃在只露出屋脊的沙窝中,远近不见一个村庄人烟,愈走愈是荒寒,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胤虽口说到上游看堤,其实他自己晓得,高家堰以东连遭洪水漫灌,治河能臣靳辅陈潢在世修造的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他存着一线念头,是听高福儿说禄儿身上有自己的遗子,曾在高家堰左近的何李镇住过。他在子息上甚是艰难,四个儿子有一个还夭折了,身边的弘时弘昼弘历还没出过花儿。要真像高福儿听回来的“大胖小子,正出花儿”,那要作践了真太可惜。狗儿坎儿都在孩提之间,正是混沌未凿天真率性的岁数,尽自聪明伶俐,却领略不到他这番心思,一路牵骡子赶马,踢飞脚打沙仗,追逐嬉戏,毫不知疲倦,猴得寸草不生,没片刻安静。胤有这两个小鬼伴着,倒也免了旅途寂寞。

    看看行至离何李庄还有十里之遥,天色已过申牌。远远一处高埠,杂树丛生房屋错落,夕阳下乌沉沉的,像一只反扣着的锅压在沙滩上。因此地就是黄河改道向北的岔口,隐隐还能听见黄河闷啸之声。

    “四爷您?”坎儿见胤盯着前边一动不动,脸上似喜似悲,不知何故。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故事后来么?”胤语气浊重得叫人心里发,“孩子们,这里没人,我告诉你们,小禄就死在前面那棵老柿树下”

    两个孩子顿时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脸色苍白的胤。不知过了多久,坎儿才道:“老天爷!原来那个皇子就是四爷您!”狗儿嗫嚅着问道:“她她是怎么死死的?”胤没有答话,仔细打量柿树老丫,上前抚了抚——那里还残留着一片烧得焦黑的树皮。

    “烧!烧死的!”狗儿和坎儿一下子明白了,打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烧死的”胤突然眼中涌满了泪水,压抑着浑身都要沸腾的悲愤,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就在那边,一片青纱帐里,眼睁睁看着”

    两个孩子全都惊呆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块烧焦了的树皮,坎儿双手紧紧抓着马缰绳,狗儿脸上睡意全无,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全是冷汗。

    “这下边原是打麦场,那边是个池塘,池塘南边是望不到边的高粱地。”胤浑身都在瑟缩,仿佛又回到那个可怖的夜晚:“我为寻小禄独身赶到了何李庄,正赶上族里处置小禄。就在这老柿树下,临时搭着个土台子,台上张着灯笼,架着柴垛。几个族丁举着火把站在两边。小禄头发披散着,五花大绑就站在坎儿站的那个地方,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台下黑鸦鸦上千的人默默无言地盯着她,一声咳嗽也没有。我好像做噩梦似的大睁着眼盯着她,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身边高粱叶子凄凉地摇着,响着”胤目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两个孩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可怕的面容,竟不自禁栗栗颤抖。

    “过了一会,”略一顿,胤又道,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撞击样的颤音,“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着族谱上台,转脸大声说:‘族长五爷训话!’气氛顿时更加紧张,人们一齐抬起了头,几个小孩吓得要哭,都被母亲紧搂在怀里。

    “我的心都快要跳到腔子外了。直着眼看,一个老者手里握着铜烟袋,摆着方步上了台。我在庄上住两个月,平日这老爷子举止文雅、面目慈祥,极受族人敬仰的,但今晚神情却大异平日,铁青着脸,阴沉沉扫视着众人,半晌才说:‘几位老哥哥,全族的老少爷们!刚才在祠堂对着祖宗和各房管领的面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小禄出事,我也很难过——总是一枝骨肉嘛!她的曾祖爷是我的堂兄,自幼交好。按着自己的心,宁可我跳河,不愿伤他的后代。但古人有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为我们全族,只能下手毁了她!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什么叫“廉”?就是清清白白地做人;什么叫“耻”?就是切切实实地责心!她犯了这两条,叫人痛心疾首!’

    “从班蔡贤淑到曹娥孝女,他讲了足半个时辰,老态龙钟下台回到主位,一手掩面,一手摆着:‘把这败坏族规的贱人上火柱,向祖宗神灵赎她的罪!’

    “人群一阵骚动,女人在啜泣,小孩爬在妈妈肩头哭叫‘妈、怕、回家’有的男人在骂,有的不言声捂住了脸,老婆子们喃喃合十念佛眼睁睁看着她被架到柴山上,我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把,双手一撑要站起来,却被一个人一把扯住,回头看,原来是高福儿暗中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他的脸在火光中也泛着青光,小声抽泣着说:‘主子,别、别皇上知道了不得!留得青山’”

    “说话间,火苗儿蹿起来了。把禄儿全身都罩在殷红的光里她仰起了脸呆看着远处,这时我才看清她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汉玉雕的仕女头发散乱着,乌鸦翅膀似的飘荡着直到烧死,她只是痛苦无望地扭曲着身子,连一声都没呻吟,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胤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双手张着,疯人一样踉跄几步,发出嘶哑的狼嚎一样的声音,似乎在哭,似乎又在笑,扑地爬在柿树下,两只手交替死命地扒着,喊着:“小禄,小禄我的恩人,我的你出来,你不要在这里你显灵吧——呜嗬嗬我给你修庙”狗儿和坎儿起初被他的故事惊呆了,后来又被他发狂一样的举动吓傻了,一直木头一样站着,此时方回过神来,见他如此伤情,也不禁放声大哭。

    良久,还是胤控制住了自己,慢慢伏起身,向柿树磕了个头,对两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孩子道:“起来吧,孩子们!人死不能复生,寂灭世界中小禄已经成神,我们还要活在世间走吧走吧天黑了”

    狗儿和坎儿向树磕了三个头,默默起身,一霎间仿佛都长了十岁,牵着马和骡子,在黯黑的夜色中踽踽向何李镇进发。

    何李镇是高家堰东最大的镇子。黄水决溃之后由此向东即四散漫下,下游其实已经没了主河道。只有此处因当年治河能臣靳辅陈潢处心积虑,精工修起一道凸形大坝,俱都用坚石磨缝垒起,水激之势在这高坝前被撞回折,保住了南岸西边数百里几十万顷良田。但大水过后免不了饥民暴动,加之灾疫肆虐,聪明一点的行商大贾殷实人家早已携了细软家财、老小人众逃往苏杭一带,当时称之谓“避嚣”,不过是躲灾的意思。加之南北水旱路隔梗不通,所以住户虽不少,却甚是萧索。胤三人来到庄边,早已是戌初时分,天色黑定。偌大一片镇子死气沉沉,家家关门闭户,黑的连灯火也极稀少,只远处偶尔一两声犬吠略略给人一点烟火气息。胤痛哭了一场,心境似乎平和了许多,因命坎儿去寻宿头。

    坎儿连敲了几家门,里头倒有人答应。但一听是外地人过路借宿,立刻回说大堤上有客栈。再问,就不出声了。坎儿回来笑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真他妈日怪,你就开开门说两句话,也算个人嘛!”

    “那还不是叫绑票的吓怕了。”狗儿道,“你把他门楼点火烧起,看他出不出来!”

    胤因道:“既然有店,何必打搅人家?咱们住店去。”他心里十分感慨:在北京听外官们表白,一概都是“熙朝盛治,河清海晏,家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话头,身历其境,才晓得都是些扯淡的套话,精致的马屁。嗟讶着三人向西南,果见镇外高大堤上一闪一闪点着盏“气死风”灯,近前借亮儿看时,果见黑漆大车门上方粉底黑字写着“倚河临风”四字。当下三人在门口解装,一个麻脸伙计早提着灯笑嘻嘻迎了出来,一边帮着卸骡子,吆喝着:

    “老白老侯!财神来了——快帮着卸装头!请马老掌柜的接客!”

    一时便见两个人出来,一高一矮都在四十岁上下,也都满面笑容,帮着牵牲口拿行李。马掌柜打头提着串钥匙前头引路,口中不住念叨:“阿弥陀佛!小店足有半个多月没住客了,今儿一来就是五位!爷们真是赏光!”

    “五个?”狗儿一边走一边探头探脑地看,问道,“前头厢房已经住人了。爷,咱们住上房吧?”马老板忙道:“上房两暗一明,正好三位安置,也好照应”因见坎儿低头不语,坎儿开锁猴似的转悠着四处乱看,又道:“东厢住的两个孝廉,也是后晌才到的。爷请安心先歇一会,呆会儿弄点酒,算小人一点孝心。只不防今儿有生意,没有肉,菲薄了些儿,爷不要计较。”

    说话间,东厢里两个客人也出来,一个穿天青风毛底绸夹袍,容长脸儿,一个穿一身浆洗得褪色了的蓝竹布衫,却是修眉凤目,十分娴雅俊秀。两个人大约也是涉越了黄河故道初到此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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