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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君过后尽开颜-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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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的仇人,是吗?”我忽然灵台清明,问季禳,“因为他是程昭然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我竟然毫无保留的救他,所以你相信我真的没有程昭然的记忆了,所以你才肯放手,让我走?——他是谁。卢阁老?”

    季禳没有回答,只是问:“要脱离刚刚那个阵势,其实有个更快的途径,你知道吗?”

    “是什么?”我皱眉。

    “所有的花哨的机关,都只是让你迷惑的。只要你说一声:‘这是什么意思?季,我不明白,让我出去吧。’我就会帮你出去了。我就这样一直在等着,”他的声音很悲哀,“可是你没有开口,半个字也没有。”

    我也沉默了。他转过身,不再看我,我从他身后走过。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他一直在等,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三节

    付出这么多努力,我暂时还是没能像一个平民一样去远方隐居。

    皇上点个头,我就可以去乡间做白衣?才怪,我原来想得实在太天真简单。

    我身份特殊,突然削去官职,会引起人心动荡,他们说。所以安排我到京郊柳阳山做个亭长,权当是未听号令的惩诫,留一个“还可以官复原位”的暗示,待过几个月,民间风声平定了,再决定我的去留,比较稳妥。

    我原先还不知道我在民间这么有“风声”,自己压着帽子去酒肆茶坊听几次,信了,在有些人的嘴里,我简直被描述成精忠报国赵子龙。季禳要是敢直接开了我,许多少男少女、甚至一些年纪更大的乡亲们,简直要冲他扔土坷垃。

    “谣言,这都是谣言。以讹传讹,我是最平常的一个人,朝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外面那些人想要个英雄模范,所以刚好把我拉着充数,我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我焦虑道。

    水玉微微一笑。

    “如果我亲自站到高台上去,跟所有人说明:我是真的真的自愿挂冠求去,他们会不会体谅?”我期待的问。

    水玉眨了两下眼睛。

    “啊,当然,那会让季禳难堪。”我叹气。

    “还有一种可能……”

    “嗯?”

    “喜 欢'炫。书。网'您的人可能会以为,您是被逼这样说的。他们会更加着急。”水玉道。

    谁?谁这么喜 欢'炫。书。网'我?我呻吟着把头埋进被子里:“好吧,只能去做亭长了。”抱歉的伸出手去握水玉,“还是没有离开官场,不知道会不会又连累你一次。我真怕又委屈了你。”

    水玉有大智慧,她拍了拍我的被子,安然道:“是心甘情愿的事,就没有委屈。”

    呵这才叫爱。我荡气回肠。

    于是搬家,一点点行李从侍郎府搬到小砖房,又从小砖房搬到柳阳山,真幸运不久前搬过一次家,轻车熟路——等等,那是“不久前”的事吗?怎么当中又像隔了阴阳,再世为人——哎呀,不能再感慨了。一昧“想当年”,那是老人的事。我还未老,至要紧把前尘旧事都抛在脑后、像抛个旧麻袋,两只脚要往前走,阳关大道尽在前头。

    看到亭长的官邸,我第一时间爱上它。它在一个和缓的山包上,后面有更高的山,做了天然的屏风,一溜数间的木屋,是拿衫树解的,没怎么漆饰,木板上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还有篱笆,唉呀那个篱笆,爬满南瓜藤子,那个阳光和绿叶的模样,油画都画不出来的,必要用水彩颜色点透它。前头一口水井,用个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洁净,前后种了些蔬菜,绿葱葱的,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

    “还有葡萄架,水玉你看,青葡萄都长出来了!可爱,好小,像一颗颗小豆豆。我说过你会有新的植物是不是?”我心满意足向整座山脉张开双臂,“我们有整山的植物。”

    水玉却抱怨:“窗角都是灰尘,墙上的老垢比漆都厚。这里原来是谁住的?难道没有女人?”

    “一定没有你这样能干的女人。”我笑嘻嘻卷袖子,“来,让我们一起化腐朽为神奇。”

    哪里等到我们真个动手,下面的办事人员早擦着汗上来,主动出义工,快手快脚,帮我们拾掇了。大官奉承皇帝、下官奉承上官,这些人没有先考虑一步、奉承我周到,诚惶诚恐,只盼我能念在他们将功折罪、不跟他们计较。

    我袖着双臂,另有感触:没有事先派人打扫我的住宅,季禳是真真不管我了。现在,是个被冷落的官员,不再是他掌心里的公主啊!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居然也走下来,我果然贱命无敌。

    那些人干得热火朝天,我插不进手去,百无聊赖到屋后走走,见蓝天清透,长吁出一口气,不觉睡向草丛中。

    暖烘烘的野草,在脑袋下面被压开,我闻见泥土的香味,有只蚱蜢晃了晃尖脑袋,一口好牙正抱着根草叶啃,被我惊动了,丢开美餐,从我身上跳过去。

    嘿!嘿!小家伙,不必为了我丢掉口福。我兴冲冲坐起来,伸出双手想捉它回来,亲手喂它叶子,不知它会不会吃?

    它蹦到一个草棵子里,我追去,见到缝隙中一条人腿,穿的衣服还是当差的服色。

    难道……是弃尸?有人杀官差弃尸于此?我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咽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

    那只腿屈起来,用脚尖搔了搔另一条腿,下一分钟,一个脑袋在草棵子后面眨巴着眼睛看我:“嘘……”

    “什么?”

    “他们在那里出苦工,我躲懒,你不要告发我。”他使眼色道。硕大的一个脑袋,眼睛小、嘴唇厚,那样使着眼色,偏有小猪头般的可爱相,我笑起来:“好。”

    “你是哪里来的?”他上下打量我,也有疑心。

    “嘘——”我玩心起来,也对他比个手势,“我是新来的,他们在出苦工,我躲懒,你千万不要告发我。”

    “是么?”他狐疑的打量我。我身着便装,并没穿官袍,便坦坦荡荡给他看,他眼中的疑色并没有消减,顿一顿,却微笑了,“你喜 欢'炫。书。网'小房子吗?”

    “啊?”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摘下旁边的草叶,手指翻飞,像是织了个乱糟糟的蚕茧,小眼睛抬起来向我眨一眨,手一翻,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哗,是个小房子的雏形!

    “漂亮漂亮!”我拍手,“怎么做出来的?还能做得更完整么?”

    “当然可以,”他温和的、手把手的边编织边教我,“这样,一寸寸的织出来,墙也有了、窗也有了,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不过——”手又一翻,“我们最先做的,是屋顶。”

    “嗯!”我点头,“可是,如果先装墙壁,不是会比较结实?”

    他把屋顶轻轻搁在屋子框架上:“屋顶好,有了屋顶,可以遮风、挡雨。”抬起眼睛凝视我,语气体贴得像个父亲,“你为了什么理由,要换穿男装逃出来?我能不能帮到你?”

    呃……他,他是把我当翘家少女么?

    我望着他,嘴边笑容越扩越大:“你要怎么帮我?”

    “如果是逃婚的话,可能比较麻烦,因为我家里已经有娘子了,她不让我娶二房。”他一个劲抓头,憨态无比可爱,“不过至少可以给你找个屋顶,让你安顿下来,再慢慢看我们能帮到什么忙吧。”

    我望着他,笑容可掬。

    他不是傻子,终于有所醒悟,盯牢我问:“你是谁?”

    人们已经来找我:“程大人、程亭长、程侍郎,你在哪里——?”

    真滑稽,明明是一个人,身上套着三种称呼,竟然还有人照老样子叫我侍郎,这样念旧。我叹息着掸掸身上的草屑。

    “你是——”草棵后头的这位仁兄,一双眼睛肯定从来没有瞪得这样大过。

    “程昭然,新任亭长。”我点点头,“你呢?”

    “周阿荧,您手下胥吏。”他苦着脸,“不合犯懒,冲撞大人,属下知罪了,请大人责罚。”

    “责罚?”我诧异道,“我只记得我们彼此有件事答应保密。”

    “大人……”他站着,袖着两只手,笑起来。

    “我遵守承诺。”我也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情良好的微笑离去。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四节

    柳阳山是个很小的地方,亭长下头,统共胥吏七人,另有个孔目编制,不过空着——上届亭长离任时,把孔目也带了走,还没填上新的。上面不催、下面不问,我也懒得理会它,所谓“孔目”是个类似帮办的职位,就是从前那胡子书生做的,如今小小山间,整个官邸加起来没我侍郎府一院子大,帮不帮办打什么不紧呢?空着也就空着罢了。我只顾我自己游山玩水。

    桑甚、杨梅、山里红,统统都是好东西,我可以吃得连嘴巴都乌紫,还是停不下来。实在吃不完的,用山泉水酿上,过几个月又是好酒。小麦也黄了,向日葵比它们更黄得热烈,青涩的苞米则刚开始吐出一点儿红缨,山下的庄稼地,看不到边儿的黄色与绿色夹杂着伸展开去,近山脚的小塘子里,蒲草青碧碧的大蓬大蓬长着,菱角开着金黄的小小花朵,雨水挺多,山上的枣树、松树、柏树、灌木、还有再矮些的各种草木植物,几乎没有积尘的时候,园子里种下的瓜菜简直不需要浇水,井台里的水清盈盈要溢出来,黑衣白肚皮的燕子在天空里打个转,“啾”一声停在屋檐下,用嘴互相啄着毛羽刷理,若有所思的望望天色,“啾”的又飞开了,远远一抹不晓得是山色还是云烟,总是柔和的贴在比鸟翼更高远的天边,一座高高的宝塔立在山峰上,树冠上只能探得出一个尖顶儿,是玄碧色的,衬了那样天空的背景,连天生的肃穆里都搀进了慈祥。

    我甚至学会了钓鱼,就在山涧里,用新鲜挖的蚯蚓,穿上鱼钩投到水里,等那些美味们愿者上钩,最走运时我曾经一个下午钓起来三条野鲫鱼,用松柴火烤熟了,抹点粗盐巴,鲜得可以让人“唔”的一声,恨不能连鱼刺都嚼下去。

    鱼,是周阿荧的娘子帮我们烤的。她娘家姓谢,排行老大,人们呼她谢大娘,又或谢娘。我见她也不过二十多岁年华,叫大娘实在屈了,便唤她谢娘。她人不高,珠圆玉润,生得颇有些观音像,为人倒很斩截,简直有绿林气质,做事虎虎生风,说起话来一句是一句的:“大人,就您这模样儿,带这么位姑娘,到这儿来做官长?城里学生来玩一季还差不多!山风是这么好经的?别吹皴了你的皮肤!听大娘的,戴个帽子,没事别老望外跑,看太阳晒得脑瓜仁子疼。别笑,三十岁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又叹口气,“说你领过兵打过战?造孽。没事儿还是回城里去罢,找个清闲职位儿,谁能不答应你的。窝在这里?造孽。”

    这里同京城完全是两种生活,透明、粗鲁而快乐。我这个贱骨头!我决定自己还是适合作个乡下人。

    京城里,我们倒是回去过一次的。那时候好像官员制度什么的又有变动,公文满天飞,连偏远的柳阳山都飞过来几件,琐碎无比,说什么报备啊、织造方面的事,行文既迂腐、又与柳阳山这小地方无大挂碍,我统总交给周阿荧处理了。至于朝廷里因这次公文狂飙,又牵出什么人事变幻,太傅降为大夫、大夫升作太傅,全不关我的事,到京里,也不是为他们去的——是我自己多事,忽想起来那口渴男,问水玉道:“对了,你知道我有什么仇人,是我一见面,就非要杀掉他不可的那种?”

    “……卢阁老?”水玉试探着问。

    “卢阁老已经被捉了对吧?而且,他不是应该很老?”

    “是,他高龄也五十多了……”

    “有没有年轻一点儿的?比当今皇上还年轻一点点,跟我差不多大,脸长得都算俊秀,恨我恨得要死要活,我恨他也该恨得要死要活的?”

    水玉猛然倒吸一口气,双手捂住嘴。

    “什么?”我盯着她。她喃喃着,还想蒙混过去,最终只有承认:“也许是卢阁老的公子。仲均公子。”

    “他跟我很熟?”我不知她为什么想瞒我。

    “是,他跟您有同窗之谊,后来想向您提亲,可老爷把您许给余家,于是……于是后来有卢阁老报复的事……”

    “所以,是因为他的缘故,余家灭门、我来到京都报仇。我报仇的结果就是,害了他的全家?”我道。

    水玉低着头。

    “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吧。”我叹气。

    “您……水玉总觉得,您也许……虽然想救余家,但,也许不想卢公子死。”

    “我不想让任何人死。”我回答。

    “是。”水玉低下头剥手指甲。

    她是女孩子,有为难的事,可以剥手指甲。我呢,我能作什么?也只有进京去找季禳。我再要多一点点办法都没有。

    “卢家确实有很多触犯国法的事,朕要彻查他们,就像彻查所有官员,跟你没有太大关系。”季禳翻着卷宗,头也不抬。

    他现在已经不再看我了,对待我像对待普通官员一样。我也只能跪在丹墀下,像普通官员一样卑贱的致意:“请问,卢家有多少人犯了死罪?按照律条真的是死罪吗,能不能从宽发落。”

    季禳翻过去一页纸,提笔,唰唰批了一段,丢到旁边,掌卷太监躬着腰、高举双臂捧下,他搁笔,又拿起下一卷文书,淡淡道:“你不是刑部的。定刑入罪,与你无关。”

    对,是我自己无法无天、自己来找难堪。我默然跪着。

    “而且,卢仲均已经斩了。”季禳又翻过去一页纸,道。

    我辛辛苦苦救出一个人,不是为了让他斩的。但——但他代表着国法。国法要砍一个人的头,小小亭长又能做什么。程昭然以为她能多做点什么的,于是进了兵部,结果又怎样?我如果努力到刑部去,难道就真能救下谁吗?而且,就算救下了谁,最后的结果天晓得如何呢:我如果没在程昭然的身上活过来,贝河不一定死;厉祥如果还活着,卢阁老和卢仲均不一定死。我有多自负,以为自己能干涉这么多人的生死?那是他身为皇帝才应该担负的责任。

    “是,下官愚鲁,打扰了皇上。”我道,便打算退下。

    “……朕如果一直扣着他的性命,告诉你,如果你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会赦免他,你一定很为难,对不对?”季禳开口。

    我觉得他一泓目光倾注在我身上,再不敢抬眸与他对视,死盯着地上的红砖缝,毕竟不知如何作答,身上的汗不知不觉细细炸出了一层。

    他如果真的用别人性命来威胁我……我会恨他吗?还是因为有了个妥协的理由,反而松一口气?

    “所以朕免除你的为难了。”季禳道,“退下吧。”

    我向后退去,抬起一点点目光看他,不,他凝视着案卷,完全没有在看我。什么目光,都是我的想像,是我自己的心魔。他说到做到,我已在他视野之外。

    我默默的彻底从他面前退开,直到皇城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才松一口气。在那里面、在他面前,我总是拘谨、无力、矛盾,我不喜 欢'炫。书。网'那样。

    “大人,怎样?”水玉紧张的迎上来。我忙挂上一个笑:“没什么啊。”为怕她担心,我本来就没告诉她我来作什么,只说进京述职,再说,柳阳山那边缺些东西,要进城采买,我既没给自己立一个孔目、也不想叫胥吏跑腿,就顺便跟水玉一起买东西,水玉也是很喜 欢'炫。书。网'的——似乎女人都喜 欢'炫。书。网'买东西,一条条街,一个个铺子,红红绿绿香香甜甜,消磨过一生都值当。

    京城里依然是热闹,仍有些年青人穿着“侍郎斜”,甚至还有更怪气些的服饰,这也都正常。总有些人追求新奇的衣饰、有些人暂时无聊而迷茫,一个连这些都容不下的朝代,那才是没有生命力的朝代。年青人做点出格的事又怎么样?只要紧急关头拿得出力量就好。从方铮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力量,所以一点都不为他们这一代担心,只是贝河……算了,多想无益。

    有个戏台子前面特别热闹,人头攒动。我不合挤进去看了半天,看出门道,立刻后悔。

    上面演的不是别个,正是“兵部侍郎程昭然”的事迹,用一个长得超级漂亮的小生,完全照着忠肝义胆薄云天呐薄云天那个路子塑造,从杀退真族刺客、演到千里飞骑救驾,当中厉祥一段,做了虚化处理,仿佛从头到尾就是明君强将、从一而终,好不动人。美化得太厉害了,我都看不出那上头是我自己!最后戏文说我自动向“主上”请求承担擅自离京的责任,贬至某处山野。观众们那个唏嘘啊……

    我压了压帽檐,跟水玉道:“快走。”

    “那边、那边是不是程侍郎?!”一声尖叫,我吓得心脏一缩。

    抬头望,全部的人流都拥向另一个方向,目标是个身段与我相似的小伙子。我松口气,一拉水玉:“走。”趁机留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从此再没进过京。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五节

    麦子渐渐熟了,足有大半个月未下雨,天空一片蔚蓝,太阳晒得叫人发燥,鸡们躲在大叶子下发呆,那叶子也已经有点儿发蔫,山民的小孩把它们摘下来,顶在头顶上,手拉着手跳:“咕咕咕,蛤蟆戴草帽啦,屁股上的疖子冒泡啦。”据说可以求雨。

    哗哗的西南风吹来,带了阴凉的雨气,大雨便如约而下,后半夜方歇,冲尽暑气,山中的小涧、溪流,都闹盈盈的涨起水。我听说东坡的山岩泥土被冲得不太稳,放心不下,戴了竹笠去看看——这身装备也是来了柳阳坡后新配的。绑草绳的低齿木屐、竹子编的斗笠,如果下雨时分,还有绿蓑编的雨衣,穿上去,还能闻见竹条和蓑叶的香味,我爱煞它们——到了东坡,只见柳阳山最大的那条河流果然涨了不少,数十、上百条山泉山溪争着冲到它的河道中,将水位抬高一米有余,水流甚是湍急浑浊,幸而上面造的石拱桥极结实,还有乡丁在桥头守着,两边山坡的植物长得也还好,大略暂时不至于滑坡。我放下些心,待要转身,却见对岸有个小女孩走来,戴个又大又旧的尖顶斗笠,背上背着大竹筒,裤腿挽得高高的,在河岸坐下来,脱了草鞋子,叼在嘴里,往水里作势欲扑。

    她干什么?跳河?我吓得大叫:“别动!”拎起衣摆跑过去。

    她被我吓一跳,嘴里的草鞋子“卟嗵”掉进水里,随急流而去。她竟然要追到水里去拣!

    “危险,不要动!站在那儿别动!”我紧赶慢赶跑过去,“你在干什么?”

    “什么?”她口里道,目光还在恋恋不舍追着那双草鞋远去的影子。

    “你刚刚要跳到水里干什么?!”我重复一遍问题。

    “渡河啊。”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渡河,那里不是有桥吗?”我指着身后近在咫尺的石拱桥。

    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我。面皮黄黄的,长着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尖下巴,眼睛有点似狐狸,细细长长,眼角那儿撩上去些,见得媚相,唇角一抿,却又现出嘲笑样子来。

    她不说话。

    乡丁在我后面嗫嚅道:“亭长,她大概是付不起过桥钱……”

    “过桥要钱?”我张大嘴巴,“哪户人家收的?”

    “回亭长的话,就是您家……不不,小的放肆,是官家。”

    “什么?”

    “这里原来没有桥,官府出钱修了座桥,但银根实在紧张,所以问过往的人收费,以补亏空,并备今后维修之用。”慢条斯理的声音。我回头。袖着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后面的,是周阿荧。

    “卟嗵”,小姑娘趁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跳进水里,灵活得像条鱼一样,游到对岸,回头望我一眼,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气,一瞥,就转过身,叭嗒叭嗒跑走了,赤脚踩着山路的石子。

    要不是我多管闲事,她还不至于损失一双鞋子。我不好受。

    周阿荧袖着手站在那里,比鱼还安静。可眼睛一眯,怎么看怎么狡猾。我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属下哪有什么想说的?只是等候大人差遣。”他欠欠身。

    “好吧,跟我回去。”我叹口气,“我是该查一下我们的‘产业’了。”

    柳阳山的官府文件储备得不是很好,次序有点乱、记录也不是很完整。但周阿荧好像是这里长大的书蠢虫一样,信手一拿、一翻,就能翻到有用的某段,记录如果不全的,他立在旁边直接娓娓道来,肚里的帐目比书上记得还清。

    “你这样的才能,仅仅是一个胥吏?”我不敢置信。

    他愣了愣,像一只蜗牛忽然发现自己的脖子伸得太长了,于是小心、谨慎的又缩回去:“小的只是个胥吏。”

    当我终于认识到皇家拨给柳阳亭的办公经费不足,柳阳亭像一切小地方一样,要靠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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