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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儿-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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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破门而入。娴云生怕得罪了情郎,立刻表现出一副受了程凤台调戏的委屈模样。那臭小子不问是非,出手就打。亏着当时人多拦得快,程凤台没挨着什么痛。而且他也喝多了,糊里糊涂的只当客人醉酒闹事,老鸨花言巧语地一调停,并没有细追究来人身份。如今可明白了。
程凤台气得笑了,坐下来看着杜七。商细蕊的好朋友,到底是和商细蕊一样疯兮兮的:“七少爷应该花间老手,怎么还跟这事儿上较真?娴云做的皮肉生意,你既然没给她赎身,还管她接谁的生意?记仇到今天,可笑不可笑?”
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就知道他俩闹的是个什么事了,抬脸直瞪瞪望着程凤台,然后愤怒地把头一扭。程凤台被他瞪得先是一愣,随后就明白了。只觉得商细蕊这千刀万剐的一眼,比哪个暗送秋波都要让他欢喜。
杜七听程凤台这样说来,再闹下去好像就有损他花间老手的名号了。他定了定神,一手捞了捞他那抹了法国摩丝的头发,掏出香烟来点了一支,脸上全是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娴云那妞是有点两面三刀,我都知道的,哪能被她耍了。只是看你这人实在可恶,欠揍得很。”
程凤台对他挑眉毛笑笑,也不动气,他现在心情实在是很好。杜七又抽了两口香烟,更是与他无话可说,捻了烟头搂住商细蕊的腰,把他拉近了来贴着耳朵亲昵道:“本子我再改改,明天给你送过来。你好生练新戏,少跟王八蛋打交道。我走啦!”
说完也不待商细蕊送他,戴上帽子悠哉地走了。他就连背影都是那么风流不羁。这就是商细蕊嘴里老惦记着的杜七少爷,杜明蓊老先生倾囊相授的亲侄儿,写戏词儿的神手。程凤台点点头,心想这个小白脸的这副小白脸脾气,和商细蕊可算物以类聚了。刚要打趣两句。商细蕊却气鼓鼓地在数落小周子:“还有几天就要演了啊!你还不好好练!还来看热闹!这次要红不了,你可别怨命!”
小周子立刻飞奔到院子里拉开工架开始练习,商细蕊站在台阶上抱臂看着,也不指点什么,就只看着。程凤台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气得不轻,而且是说不出口的那种气。程凤台心里得意洋洋,又怕是自作多情,招惹了两句话,商细蕊还是不搭理。他就真明白了。赔上两句好话便就告辞。商细蕊见他一走,更不高兴了,胸口剧烈地起伏,扭头就跑进屋去趴在床上,一张脸埋在枕头里,眉毛拧得死紧。
商细蕊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过去交好的男人个个三妻四妾。他还和那些妻妾们快乐地唱过堂会戏吃过酒席。怎么程凤台只是逛逛窑子,他就气得胸闷,况且还是陈年旧账,况且他和程凤台说到底也没什么——程凤台就只是亲亲他摸摸他,说点奉承话。他是真把他当孩子看了。
他宁可和窑姐儿要好也不肯同我好。商细蕊心想。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我。杜七说得对,这就是个王八蛋!
小来在卧房外轻声道:“商老板,五点半了。该去清风戏院了。”
商细蕊闷在枕头里大叫:“不去!今天没有我的戏!不去!”两只脚把布鞋踢下地,竟就这样赌气去睡了。可怜小周子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小周子胆子又细,商细蕊不叫停,他就不敢停,小来怎么劝都没用。足练了大半个晚上的步法身段,等到凌晨时分商细蕊起床撒尿顺便叫停时,他膝盖都抻不直了。
商细蕊在那儿生着气,程凤台一无所知,还在想着晚上去哪儿解闷。老葛是最懂他家二爷的,不能老守着个男戏子兔儿爷,时不常的也得换换口味。程凤台让他随便开,他就给开去了东交民巷的小公馆。那一位郎舅两个合资包养的舞女小姐今天也正闲着,披了一件玫瑰红的睡袍,正在监督女佣拿汽油擦她皮包上的污渍。程凤台见她衣衫半开潦草慵懒的模样,心里一动,身下也一动,就要把她拖上房内行好事。他的身上还有着与商细蕊厮磨时留下的热度,再解不了,就要被烧死了。不料舞女小姐比他还着急,进了卧室就脱衣裳。程凤台照例往床上仰面一倒,等着舞女小姐给他服务。
舞女小姐噗地就乐了:“二爷!今儿不成。”
程凤台笑道:“轮到我就不成了?算我来得不凑巧,遇上你的好日子了。”他想了想,体贴道:“那用嘴。”
舞女小姐娇嗔一声:“哎呀!二爷!您真是……”她气得把那睡袍向程凤台一打,正盖在程凤台脸上,那馨香甜蜜的女人味:“我想去舞会也没个男伴!您来得正好嘛!不如就……”
程凤台跳起来拦腰把舞女小姐扔到床上,一扯领带,整个人就压了下去,笑道:“不如就先来一次,完了二爷什么都依你。”舞女小姐在他身下推推搡搡欲拒还迎,被弄得咯咯直笑。
程凤台说是一次,这一次时间大概也是特别的长,完事了舞会也结束了。反正去不成,于是又来了一次。第二次做到一半的时候,程凤台从后面贴着舞女小姐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舞女小姐正是意乱情迷,脑子犯糊涂的时候,而那句话又特别的惊人,她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您说什么来着?”
程凤台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压在枕头里,不让她说话:“没说什么。”
又弄了没两下,舞女小姐忽然笑得身上发抖,翻个身搂住程凤台脖子,气喘吁吁道:“二爷改口味儿了?看上哪个戏子粉头了?”
程凤台停下动作,看着她笑道:“怎见得就是戏子?”
舞女小姐也就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反问,倒真坐准是个戏子了。可是以程凤台的手面,却没有听说他在捧谁的戏——这却不是她管的着的。她吃的是这行的饭,榻上工夫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咬着程凤台耳朵这样那样教授了一遍。程凤台本来也知道男人之间怎样行事,就不懂里面的这些复杂手段,需要这样小心。商细蕊之前有过张大帅有过曹司令,他是有经验的。但是程凤台却听得格外认真,默默记在心里,生怕弄得不好伤着了他。那虚心请教的表情,舞女小姐看着就更发笑了:“哟!二爷!床上的事儿,到底也有您不懂的呀!我当您无师自通呢!”
在床上被女人嘲笑,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奇耻大辱。程凤台陪着她笑了会儿,然后沉默着到梳妆台上拿了一瓶发油。舞女小姐一看,立刻冷汗都下来了,躲被子里往后缩:“二爷!不兴这样的啊!我错了行吗!”
程凤台倒了一点发油在掌心上,不由分说把舞女小姐翻了个身,坏笑道:“怎么不兴了?二爷第一次干这个,做得不好您多提意见,做得好了您就多叫两声,哈哈!”
舞女小姐哪儿还笑得出来,她有日子没受这个,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深深后悔刚才话语里激着程凤台了,抽着凉气儿还得赔着笑:“不是这样!二爷!啊……您慢点儿来!慢慢的!”其实她不知道,她激不激着程凤台,程凤台迟早都要拿她练练手。程凤台是个没心肝的混账人,唯独心爱的小戏子,他是舍不得让他这样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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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周香芸过后,便是今夜的正篇儿——商细蕊的新戏《潜龙记》。这一部戏由宁九郎简述,杜七公子描画润色增减。编词加上安腔,前后磨砺了快要两年,演起来却只有区区十折,一个晚上四个钟头的事情。这也是商细蕊造新戏的一项新主意,故事求精求简,一晚上就把事儿兜头兜尾的给说全了,不必像过去长篇累牍一唱几天,是他从电影上得到的启发。
程凤台终日伴随商细蕊,这部戏的情节知道得很清楚了。戏里的皇帝由商细蕊饰演,从十八岁演到四五十,很考验嗓子之外的演技。十八岁的皇帝一出场,明黄的龙袍,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在御花园中舞着一把长剑,唱着肃清寰宇的志愿,简直有点儿像一个少年侠客的派头,他道是:
——按宝剑明月洒黄袍,回首望前朝,只见得烛火烧,紫气绕,偌个铁箍儿山河罩!
程凤台就觉着商细蕊的嗓音从他的尾椎骨窜进身体里,化成一股滚烫的热泉,径直涌入脑门,教头皮酥麻。他轻轻打了一个颤栗,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浸入热水池那样的舒畅。
范涟一拍巴掌:“这两年看惯了商老板唱旦,还是觉得他唱的生角儿最杀瘾头!这是昆曲,要换了京戏,嗓门更得敞亮呢!”
众所周知商细蕊在平阳那时,是唱武生走的红,但是入北平之后,以唱青衣小旦为主,而且比之前更加火透了天,使人渐渐淡忘了他的才艺之全,才艺之绝。
楼下的坐席之间忽然发出一声砸碎了瓷器的锐响,几个短打扮的粗鲁人揎拳掳袖起坐叫嚣,掀翻了凳子骂骂咧咧,一面拿方才吃剩下的瓜果核朝台上掷去,因为离台太远,全落在了前座人们的身上,直搅得满堂不得安宁。
“欧!!!下去啵!下去啵!”
“个姥姥的!这唱的叫什么粉戏!!!”
“卖屁股的粉头!滚回去啵!”
防着什么还真就来什么。看这声调,不像是戏迷们跟商细蕊犯矫情,倒更像是同行们给他下的绊子。开口还没唱到两句词,哪儿就瞧出膈应来了。同行欺人,才要赶在座儿叫好之前杀一杀商细蕊的势头。
程凤台心想这些人也够不要命的了,见着曹司令的兵还敢放肆,这得跟商细蕊有多大的仇恨。皱眉毛冲楼下一挥手。李班长早就昂着脖子等着他一声令下,但是这时候忽然发现,程凤台这个手势这个派头,像极了他们的少帅——曹司令的长子。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居然也“养儿随舅”了。
闹事的几个是市井泼皮混街头的,体格魁梧,会那么两三下外家功夫,却并非亡命之徒。早打听清了今晚曹司令本人没到,是个闹场的好机会,轧在人堆里,丘八投鼠忌器,一时间居然还制不住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冲上台去打人砸场的意思,只管大喊大骂,闹出很大的响动,使商细蕊受辱,使新戏蒙羞。后台看了是干着急,个个心焦如焚。沅兰和十九也看出是遭了同行的毒手,忿然地议论这是哪一家的对头,预备如何探查,如何以牙还牙。杜七翻着花样的骂娘骂祖宗,都没见过文人会有这么脏的一张嘴。小来手中捏着的幕布都皱成一团了,什么阵仗都经过了,每每见到还是惊心,不知台上的人该要如何应对。下了那么许多血汗,要是砸在这帮下三滥的手里,多教人痛心啊!转脸看见小周子惊惧交加的脸,便拍拍他的手背道:“别害怕。这些事,商老板见多了。”
原小荻也在俞青身边轻声安慰道:“商老板是懂行的聪明人,这个时候,兹要是不停戏,就不算败!”
俞青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心里还是慌得很。
商细蕊到底是商细蕊,不负原小荻的青眼,不负众人的厚望。在这样一个观众都替他焦心的糟糕情况下,商细蕊沉了一沉嗓子,与他御用的拉胡琴的黎伯换了个眼神。黎伯虽不知道商细蕊往下要做哪样惊人之举,这个眼神却是看得明白的,摆摆手叫停了琴师们,自己则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牢商细蕊。他知道商细蕊这是要自作主张临时加戏码了,幸好这一场不是与人合演,不用怕人不懂得接词儿,然而他的胡琴一定要做好准备随时跟上,唱好了算是个圆场,这一出就全乎了。唱不好,也不至于让商细蕊落了单,还能多少遮掩些不足,往回找补两分。
黎伯是商细蕊不开口的最默契的搭档,也曾是梨园行一号了不得的人物,那些传奇的过往从未与人提过,他的故事已经随着王朝的覆灭而结束了。此年此时,这里是商细蕊的故事。黎伯却从商细蕊身上,分明地看到了过往的影像——那些传奇的,辉煌的,贯穿了朝代的更迭,独树一帜。曾经的黑白影像被商细蕊所覆盖,像撕开旧梦的一束亮光,简直灼痛了黎伯的浑浊老眼,酸楚得要落下泪来。
商细蕊猛提一口气,手中秋水宝剑挽了朵剑花,回身一连十数个翻飞,剑身在灯火的辉映下银光粼粼,速度太快,化成了一张光幕。商细蕊的身影就被拢在那光幕里,浓艳明黄的一抹,翩若惊鸿的。这一段有些虞姬舞剑的影子,又更有着一种不同于台上花枪的力度和煞气,像是真正杀人见血的剑法。
座儿们不禁都看呆了,没能立刻有什么反应。谁能想到商细蕊今儿看着是演巾生的,怎么忽然就舞刀弄枪起来了,还演得这么真。台下人好像都被他的剑气扫到,面颊脖子凉飕飕的。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商细蕊使剑。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妆容,服饰,唱腔,身段,再加上这一场飒飒剑舞。他们都不敢相信台上这一个商细蕊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一个“北平第一名旦”,不由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定住了。
俞青和原小荻也在后台看得发怔。杜七拍手大赞:“哈!这段加得好!蕊哥儿还有这本事!”小来则抿嘴一笑,拉住小周子的手:“你看……”
程凤台靠在栏杆上往下望,眼神醉蒙蒙的,深深的痴迷。范涟也坐不住,挨到他姐夫身边,语无伦次地啧啧叹道:“这个蕊哥儿……这个商老板!”
他们仿佛是今天头一次认得商细蕊。
商细蕊停住身姿,唱道:
——江南兵戈正纷扰,西北江山也飘摇。二百年风流到老,只落得,疾走忙逃!
气韵悠长沉稳,一点儿也听不出他是在耍了一场剑以后开的腔,当中连换气的停顿都没有,嗓子清亮得捅破了天去。唱到最后那几个字,剑锋刷地往台下一指,带着把空气割裂开来的呼啸,直点在泼皮无赖们的鼻子尖,那刺凛凛的冰一样的寒光!这时候泼皮们和丘八们都看清了,商细蕊手上拿的真真是把杀人要命的家伙,剑身上还凿了两条血槽呢!他脸上全是末代帝王悲愤沉郁威势万钧的神气,两点瞳仁盛不住他满腔的忿恨,目中精光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发冷。他要肃清朝政,要横扫蛮夷,底下几个小喽啰便是他千秋伟业的第一个阻挠,是他祭剑的亡魂,他真是要杀人来的!
泼皮们其中一个,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口里失声惊叫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瞪着商细蕊,像是瞪着一样骇人的所在,不能自已。人们就眼见他裤裆里洇湿了一块,慢慢淌了一地。他被台上的假皇帝给吓尿了。
其他泼皮纷纷慌了神,丘八们趁机连打带踹,往腰窝子软挡里揍,三两下把泼皮搓了出门。一直到戏园子门外,才听见里头爆发出一阵炸雷似的欢呼喝彩,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座儿们都疯了,真疯了。路上拉车的骡子被那叫好声给惊着了,几个趔趄,差点把东歪西倒跌在街头的泼皮们给踩个正着,几乎又要吓尿了人。
戏园子里面,黎伯的胡琴迅速跟上,为商细蕊奏了一段很漂亮的气势恢宏的收尾,当是配得起他的帝王声腔。这段戏之后,本来紧接着就是皇上谒见太后,太后为皇上指婚。可是座儿们情绪都太激动了,欢呼久久不散,一波一波似是狂潮,银元首饰等等彩头扑落如雨,叫台上的人站不住脚跟。只能暂时歇回后台,待场内稍微冷却一些了再呈后文。程凤台因为不甚懂戏,因此素来都是相当文雅的观众。而且他与商细蕊有着别样的关系,使他看商细蕊时,总有一种超脱的淡定——东西再好,也是从自个儿兜里掏出来展示的,那就不至于再一惊一乍引以为奇了。
可是今天程凤台也是忍不住的大声给叫好,心情很激动,拍巴掌拍到手都发烫。范涟跟着众人摘下自己的两只戒指往台上掷去,完了不过瘾,把螺钿镀金的领带夹也丢了出去,最后又想来撸程凤台的戒指,厚颜无耻地笑道:“哎呀,和商老板怪熟的,反倒没想着给他准备点什么。”程凤台一推他:“死去!”但是转身亲手摘了戒指,让老葛直接送到后台去给商细蕊添彩头。
老葛攥着戒指到后台去见商细蕊。后台的热闹不比座儿底下少,大家围着商细蕊叽叽喳喳又是后怕又是欣喜,说个没完没了。小来给商细蕊沏了一壶黄芪人参茶,大补中气的。商细蕊就着茶壶嘴儿嘬了一口,回头一面听着戏子们七嘴八舌夸赞他,一面笑眯眯地对着镜子补妆。只有小周子被商细蕊的戏震撼得反而异常沉默,脸上神情怔忡地站在远处向这边望着,身影映在镜子的角落里,一小张纸片人。商细蕊看见了他,停手对他笑了笑。小周子眼珠略微一动,定在商细蕊的嘴唇上,还是在那里无悲无喜发着愣。
老葛与进进出出的戏子们擦肩而过,尽量不惹人注目地来到后台,带着那么点暧昧的,谄媚的,神秘的笑意。老葛为他家二爷传递过无数次这样的风月消息,驾轻就熟了。摊开掌心把戒指呈在商细蕊面前,商细蕊眼角一撇,马上笑得浓了——他见过二爷戴这只戒指。
老葛笑道:“二爷说,商老板唱得极好,等散戏了来为商老板庆功。”
商细蕊把那戒指拿着了,笑着点点头。
下一场隔了二十分钟才开演。皇帝使了些小聪明,违逆太后的旨意,娶下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俞青饰演的贵妃窈窕秀丽,有着一股高贵和娴静,高梳云髻,还是比商细蕊矮了半个头。两个人同台而立,俪影双双,真是一对水月镜花的璧人。
商细蕊牵着俞青的手,目中含情,唱道:
——灯花哪里抛,鸳梦难丢掉。我这里,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
程凤台和范涟重新坐回座位,面前的茶已凉透了。范涟舍不得这一泡,让茶博士拿这一整杯茶去隔水捂一捂热,完了推了推眼镜,笑道:“商老板是真正能文能武,配上杜七的词,该要流芳千古了!姐夫您听这一句,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琅琅上口的好句!”
那边专攻戏词的盛子云也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击节赞叹,很是拜服。
程凤台一指台上,笑问:“他既然唱生唱得好好的,为什么后来唱旦去?那个时候不是都爱听生的?旦角儿还没现在红吧。”
范涟端起茶杯故作姿态的撇撇茶盖:“这里头有八卦。但是我不想说,我要认真听戏。”
程凤台横他一眼,便不多问。范涟被程凤台培养出一种很矛盾的个性,一方面秉持自己的君子作风,口口声声不要和我说八卦,我不要听,我也不告诉你,背后说人总是不好的。一方面心痒痒嘴痒痒,忍不住要与程凤台传播一些秘闻。
果然不到半刻,范涟就被那陈年八卦刺应得憋不住了,眼睛盯着台上的戏子,缓缓道:“商老板唱生唱得好好的,为什么转唱旦——这个事儿,得分两头说。”
程凤台不惯着他,怕他拿乔,只淡淡哦了一声。
“你和商老板混那么亲近,应该发觉,他身上少了点儿什么吧?”
程凤台一惊,想到南府戏班,想到西洋阉伶,再想商细蕊扮女人时,那千娇百媚,婉转歌喉,想到那些滑稽的传言。心想不会吧,少了这么重要一零件,这男人当得该多没滋味!瞬间又想起偶尔同床共枕的那两天,早晨起床,小戏子裤裆里那玩意儿精神足着呢,睡迷糊了还往他身上蹭。别人尽可以胡说,欺负商细蕊不能当众脱裤子验明正身,自己这怀疑难免有点可笑。
“少了什么?我没发现他少了什么。”
范涟无奈地指指自己喉咙:“他没有喉结。”
于是程凤台细细回忆了一遍,发觉还真是的,商细蕊长衫扣子不系紧的时候,脖子那一片平滑。要是再松开一粒扣子,就会看见从脖子到锁骨很流畅的一条曲线。
“商老板直到少年变嗓之前,都是唱生的,还是武生呢!到了变嗓的时候,人都变过去了,可他还差不多是老样子,声调太嫩。商老班主——就是商老板的义父商菊贞,是个暴脾气,十年来专心教养这一个孩子,结果就这么老天爷不开眼给闷糟了。商老班主一着急一上火,拿那么粗的棍子打商老板,说商老板是因为总跟他师姐学旦角玩儿,才玩儿坏了嗓子。商老板那时候武功也强,翻墙一跑跑到大街上来,回头大喊说:嗓子变不过来又不是我的错!爹你打我管什么用呀!就算打死了我,也是尼姑头上长癞痢——就是没法(发)!”
说着范涟就嘿嘿笑起来,程凤台也大笑,后面老葛听着都乐不可支。
“后来,‘尼姑头上长癞痢——就是没法’这句俏皮话就在平阳传开了,在商老板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么句。我们都怀疑这是他自己编的,哈哈哈!”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说的不错呀,变不过声又不是他的错。他这师父可挺不讲理的。商老板从小到大一定挨了不少冤枉揍了。”
范涟道:“唱戏的人都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出来的,唱对了也打,唱不对更得打。他是学武生的出身,武生讲究个铜皮铁骨,更得多挨揍了。”
程凤台难以将娇滴滴青翠翠的商细蕊与铜皮铁骨联系在一起想,顿时觉得很心疼了。
“可我看他现在不也唱生唱得很好?”
“是很好。你看我们很多票友不也唱得很好?可是未必能够下海,天长日久的好下去。这里有门道,祖师爷不赏饭,唱得一时唱不得一世。他们戏子懂的。”
程凤台还不很懂,点点头:“然后就去唱了旦。”
“然后是去学的琴。他的十八般乐器就是打那会儿开始学的。真以为自己唱不了啦,又舍不得离了戏,想学一门手艺,在戏班子里不至于饿死。这样荒了一年多,有一回,赶上给一户官家唱堂会,指明点的萍嫂,萍嫂嗓子受凉不合适,怕开罪了官人。商老板就自告奋勇,躲在幕布后头给萍嫂子配音——那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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