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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 作者:陈小菜-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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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荆半辈子走南闯北做生意,最是通晓眉高眼低人情世故,穆子石这一哭一掐,哪还有不明白的,也抬手擦了擦眼睛:“好侄儿,你们受苦了!”
说着吩咐道:“顺子,你去准备给两位小少爷的接风宴……”指着几个仆役:“你们去把明瓦楼收拾出来,被褥铺盖尽数换上新的!都出去罢,我和少爷们有话要说!”
万夫人扭扭捏捏了一会儿,很想陪着来个红袖添香,万荆看她磨蹭着不走,挥手呵斥道:“你没听见么?出去!”
万夫人一跺脚,哼的一声,到底不敢违抗,转身愤愤的走了。
待厅内无人,万荆噗通跪下,低头垂泪道:“自听得太子殿下薨逝,小人便一直在等穆公子……殿下这一去,大恩大德小人是报不了了,好在上天有眼,您总算是平安到了,小人不胜之喜,公子爷受苦了!”
穆子石听他果然如齐予沛所言重恩厚义,终于放下最后一点戒心,却又不免心怀愧意,定了定神,问道:“这田庄之主另有其人一事,你不曾透露过吧?”
万荆道:“小人依照太子殿下所说,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风声露出……不过穆公子既然来了,这予庄小人完璧归赵,从此全由公子处置。”
穆子石断然道:“不!姑父说错了,这庄子从始至终,一直就是姑父所有,我兄弟只是前来投亲,只求一檐之地饱食安寝。”
55、第五十三章
说着从怀里取出田屋契约,送到万荆手中:“这个给你……哪天你有空,我们去衙门把这屋契画押转让了。”
万荆一愣,忙推拒道:“不!这是太子殿下留给公子的!小人绝不能要!”
“这是你该得的……”穆子石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太子殿下信得过你,我们自然也信得过,只是此事险绝危极。”
突地扯过齐少冲,极快的说道:“他是太子殿下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今上宣称死了的七皇子,来到此地定是要深居简出,以防被宫中密探寻到踪迹。”
一手冰凉的搭在万荆温热的手背上:“我们对不住你……连累你了。”
穆子石交出地契,更和盘托出这等惊天秘闻,并非信任依赖,而是先把万荆拖下水,万一他因有了家室生出背叛之心,也得先想想自己能否全身而还。
万荆虽精明却厚道,哪知这么个小小少年能有如此心机,只是越发感动涕零,长跪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既将你们托付于我,万荆便是身家性命不保身首异处,也不能让二位伤及毫发!”
穆子石微微一笑,眸中透出些许天真的渴盼,澄透如碧空:“那我们二人便是姑父的内侄,家道破败前来投奔,寻常人家的姑父如何待子侄,你就如何待我们,可好?”
此言一出,略显悲伤肃穆的气氛登时柔软家常起来,原本的尊卑之分也一变而成长幼之序,万荆听命之余,油然而生一种张开羽翼庇佑恩人的怜幼惜弱之心来。
再看穆子石雪雕玉琢齐少冲清竹树节,忽然忆起自己的儿子身亡之时,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时牵动心肠,目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慈爱之色。
穆子石凝视着他,轻声道:“姑父,我和少冲从此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万荆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伸臂拥住他二人:“到了这予庄,就不用再怕了。”
穆子石与齐少冲脸靠得很近,突然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笑容发乎真心如释重负,齐少冲无声的叹息,心道何谓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算是见识了。
万荆亲自送他二人去明瓦楼住下,这套宅院前后五进,有两栋小楼另有抱厦花园等处,广种花树轩敞有致,此刻已过未时,春日晴暖,阳光透过扶疏枝叶,光点斑斑的洒落。
万荆边走边问些途中琐事,齐少冲一一作答,两人言谈甚是融洽相得。
穆子石眼前却渐渐发花,步子仿佛踏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耳边齐少冲与万荆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只觉昏昏欲睡,提不起一丝力气,但心里并不惊慌,因为这样的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自那日被掳劫脱险之后,数月来至少有过三回,只要强撑一阵,实在不行咬一咬舌尖或是掐一把手心,便能从晕眩中清醒过来,照常赶路或是应对各种事情。
明瓦楼离前厅也不远,穿过两进正屋往西再过一个小院落就是了。
楼作三层,楠木为梁青砖碧瓦,万荆道:“此处是予庄中最为精致典雅的居所,我一直留着,日日打扫整理,却不许任何人住。”
齐少冲放眼一瞧,见果然不俗,楼下小小的庭院内种着些梅花山桃牵牛,错落有致,贴墙一溜葡萄架,另一侧放着一只芽黄的石雕大鱼缸,里面养着子午莲,绿叶田田,有金色鲤鱼听得人声,便扑通跃出水面又再跃入,他久不见这等美景雅趣,登时忍不住笑道:“哥哥快看,那鱼儿还点头呢!”
一唤之下,不闻穆子石应声,笑嘻嘻的转头看去,却见他脸色雪白,眼睛却朦朦胧胧,笼着烟遮着雾,忙走过去轻推了一把:“哥哥,你又在发呆?”
穆子石似被惊醒:“没有,想事情呢。”转而问万荆道:“姑父,这予庄可有学堂?少冲的学业不能落下……还有,我得列个书单,谁要是进城,就帮我买齐可好?”
万荆道:“买书一事明日我就让人去办,学堂倒是和黎庄合办有一个,不过只是乡野塾师,就怕耽误了少冲。”
穆子石想了想,道:“有先生授业解惑,总是好的。”
齐少冲伸手去水里捞鱼,小声嘟囔道:“歇几天好不好?”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那字都写成什么样了?春蚓秋蛇钉头鼠尾!再偷懒下去道士画符毛驴尥蹶都比你强三分!”
齐少冲忙水淋淋的拎出手来,凑到他身边保证道:“明日开始,还是每日悬腕习字两个时辰,绝不敢有误!”
万荆含笑看着,带他们进楼,道:“这底层待客赏景,你们的卧房起居都在二楼,因往夏天过了,书房我先帮你们安置在三楼,花窗一推,整个予庄都在眼底,又有凉风清新,算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予庄的仆役手脚甚是利索,楼内收拾得不光干净,连案几上的瓶樽里都供上了刚剪的鲜花。
穆子石方才强打精神说了几句话,此刻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舌尖早咬破了,满嘴血腥味却也无济于事,眼前不时有浓墨泼洒一般,情知不对,却不愿意示弱人前,恍恍惚惚跟着万荆顺着楼梯拾阶而上,一片模糊中听得身后齐少冲聒噪不休,一声一声的仿佛喊着自己的名字,只觉烦躁不已,正要回头让他闭嘴,突地双腿一软,喉咙里轻轻叹了口气,已摔倒在齐少冲身上。
齐少冲接不住,两人在楼梯上滚做一团。
万荆大惊失色,忙唤来楼下立着的仆役丫鬟将二人扶起一看,齐少冲除了额头磕破一块油皮脚踝扭伤,并无大碍,只顾双手搂着穆子石,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嘴唇骇得血色全无。
再看穆子石,因滚下去时被齐少冲抱在怀里,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双目紧闭,下巴上一片不知哪儿来的血迹,竟是不省人事的模样。
万荆见多识广,一看便知不好,一摸他身上,滚烫如火炭,抽回手掌,满满的一手湿濡汗水,不由得急道:“子石可是有病在身?”
齐少冲愕然,目中露出不肯置信之色,摇头大声道:“没有没有,一路上他不曾生病……他一直很好!他和无伤三哥一样,都是铁打的……”
说着不知为何,泪水已滚滚而下。
万荆一琢磨,再看穆子石两列浓密的睫毛像是濒死的羽翅,了无生气的垂落,心中又是惊佩,又是怜惜,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哥哥是不愿耽误行程,硬撑了一路啊。”
万夫人闺名钱丁香,正憋着气在前院教自己女儿刺绣,只听外面动静甚大,忙出来一瞧,只见几个家仆跑得脚底生风,有一个身份高些的还喊着:“快去套马车!去镇子里把姜大夫请来!快去快去!”
万荆出身农家,后当学徒,转而从商,因此眼下虽是一庄之主,却不讲求排场,予庄中仆役闲人少忙人多,明瓦楼那边一有事,前院万夫人处便显得冷清了。
钱丁香拧着纤细的眉,叫住一个小厮:“怎么回事?我这一会儿没管事,就乱成这样?”
那小厮擦了擦手:“太太你不知晓,侄大少突发急病,看样子不好呢!老爷急得不行,正守在明瓦楼里,太太你要不要去看看?”
钱丁香拈着块丝帕拭了拭鼻翼,冷笑道:“什么侄大少侄小少的,人都死了,娘家人还要来打秋风,哪有这样的道理!有手有脚俩大小伙子,就这么空口白牙手心朝上?”
又跺了跺脚,啐了一口道:“投亲靠友的偏还要招人嫌,上门第一天就病,年纪不大别是个痨病秧子罢,这以后的医药银子,还不都是雪花儿落汤锅里,一声响都没有!”
那小厮觉得这话难听,低头撇着嘴不语,心道你嫁过来不也带着俩拖油瓶呢!
钱丁香见那小厮不应和,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不满道:“哑巴了?还是舌头被你那两位侄大少用蜜糖粘住了?要不要我用剪子帮你绞开?”
正骂得入港,一个系着绿罗裙的少女低头走出来,轻声道:“娘,那孔雀毛的叠彩绣,女儿有些不会,你来教教我可好?”
小厮被这么一打岔,忙滑脚跑了。
钱丁香本就憋着气,登时暴怒,眉毛直竖起来,扯着少女的耳朵便骂道:“你就知道吃里爬外!娘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小孽畜!”
绿裙少女含泪道:“娘啊,你这样争闹,爹岂不是更要怀念先前的夫人?”
钱丁香嗤之以鼻:“我若是不争,咱们还不知道流落在哪儿吃糠咽菜呢!”
她出身贫苦盛龄守寡,拉扯着一子一女苦熬,幸好姿容美丽,到了予庄颇得万荆照顾,她亦加意温柔体贴,终于前年得以嫁入成为万家新妇,她半世飘零朝不保夕,一衣一饭来之不易,成了个锱铢必较的刻薄暴躁性子,便是对亲生子女,亦是少有和颜悦色之时,穆子石与齐少冲的到来,好比往她好容易炖好的肉锅里硬插了两双筷子,眼珠子揉进了炒热的铁砂,哪里能容得下?
那少女名唤竹西,已满十四岁,素日言语不多,却比钱丁香见事明白,想了一想,柔声道:“娘,爹的亲戚上门,又病了,您不去看望一下,着实说不过去,爹可是最喜欢贤惠柔顺的性子……”
偷眼觑了钱丁香的脸色,转言道:“娘若是身子不舒服,女儿替您去看一看可好?”
钱丁香脸色变幻,既怕万荆对自己不满,又实在不愿前去,哼了一声:“你爱去死皮赖脸的凑热闹,难道我还能打折了你的狗腿不成?”
竹西咬了咬嘴唇,偷偷擦净了眼泪,带着个丫鬟径自去了明瓦楼。
一到楼外,就见无数仆役也不知是真是假,无不面色凝重,忙得人仰马翻,心中咯噔一下,看来这两位侄少爷很是得继父的宠爱厚待。
上得二楼进了卧房,里面几个伶俐的丫鬟伺候着,却是静悄悄的,万荆坐在榻前杌子上,愁眉不展,竹西上前轻语道:“爹,娘让我来瞧瞧。”
万荆随口道:“嗯……”却起身催促道:“姜大夫怎么还不到?”
竹西忙扶住他,劝道:“姜大夫的医馆离这儿三二十里呢,爹先别急,这位……到底是什么急病?”
万荆摇摇头:“想是劳累过度了……竹西,子石和少冲都比你小,以后也是你的弟弟。”
竹西应道:“是,竹西会照顾他们的。”
说着轻手轻脚的走近床前,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正昏昏睡着,极是瘦削单薄,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竹西不禁呆住了,她本身姿色甚是出众,此刻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半晌回过神来,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床前还跪坐着个孩子,双手捧着那昏迷少年的一只手,如泥雕木塑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竹西嗫嚅着想说句宽慰的话,却觉得那两人仿佛风沙过后的壁画凝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踯躅片刻,乖巧的坐到万荆身边陪他一起等着大夫,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不用太过烦忧,我看他多歇几日也就好了。”
直等到天色擦黑,姜大夫才被接到予庄,好在这大夫知病人家心急,到了既不喝茶也不闲谈,先洗手望闻问切一番,又细细诊了小半个时辰的脉息,方放下穆子石的手腕,摇头叹气。
齐少冲仰起头,颤声急问道:“大夫,我哥哥他到底怎么了?要不要紧?他……他怎会突然昏倒?”
56、第五十四章
姜大夫医术不错就是性子耿介,嘴更是无遮无挡,曾为了这个被病人家用扫帚打出门去,那家请他去瞧病,他老人家一搭脉,当即宣布:“要死!”
虽然后来那病人果然当晚就死了,但他那顿打却是没人同情,连他老婆都啐他满脸唾沫花:“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谁知道那人是病死的还是被你怄死的?”
从此姜大夫努力改邪归正,这些年来倒是极少当着病人的面说“你快死了”“喝药没用了”“换寿衣罢”这类话,而改说“虽不能古稀,但知天命也算不错了”“药?不开了不开了,怪麻烦的”“明日记得给他换身好衣服”,病人家虽还是心怀恚怒,但他瞧在他医术着实不赖的份儿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此刻齐少冲一问,本身已紧张得面无人色,知道姜大夫德行的万荆等人更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病晕了一个再吓晕一个。
姜大夫看了一眼齐少冲,声音很是温和,却说得无比直接:“你哥哥唉,这样的年纪,怎么竟熬出个油尽灯枯之相来?他寸关涩缓浮迟、沉寒虚削,心神俱耗外兼气血两衰,就算这次能撑过去,但根基已损,将来也是个年寿不永的身子骨了。”
这几句话对齐少冲不啻晴空霹雳,登时崩溃失措,手脚都凉了,叫道:“你胡说!他……他根本就很少生病!你这个庸医到底懂不懂医病?”
姜大夫爱较真,当下翻了个白眼:“我不懂得医病,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你哥哥很少生病,就不能生病了么?他还没死过呢,难道就不会死么?再说你怎知他很少生病?照我看,他有病不医讳疾忌医,更似蔡桓公之疾。”
万荆忙安抚道:“姜大夫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医术好得很,你且莫要急躁,等他开方子罢!子石就是体虚了些,往后在姑父这儿给好生补一补,不会有什么大碍。”
竹西帮着劝慰,偷眼看了看穆子石,见他嘴唇形状极美,有着工笔细描般的弧线和轮廓,颜色却是雪也似苍白,整个人像一片安静的羽毛,轻飘飘的贴在床上,不觉心中一酸。
姜大夫又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们,径直绕过一面山水平安六扇屏,走到隔开的外间,一张檀木书桌上早有丫鬟备好笔墨纸砚,姜大夫沉吟良久,提笔开好药方,却又不怕招人厌的踱进内室,再三对万荆交待道:“以黄芦根为引,三碗井水煎做一碗,每日服三剂,三日后,若不见好……就备下棺木冲一冲罢!”
齐少冲听得棺木二字,眼里的泪几乎要烧成火,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大夫活生生撕碎了才解恨,但心里清楚,更该撕碎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
这一路艰辛风霜不说,更似悬崖峭壁步独木,压力之大周遭之险非常人所能想象,两人出自宫中,玉树琼枝本就容易摧折,而途中事无巨细尽是穆子石一人尽心思量操持,包括用饭住店雇车问路,乃至与车船店脚牙这些最难缠的小人物磨牙费口舌。
自己只需埋头跟在他身后,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却忘了穆子石也不过血肉之躯冲龄单薄,自己累了倦了可以呼呼入睡,他却还得提心提神于夜色中的危机,或是去思索猜测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自打落凡尘后游走市井,忍气吞声的是他,机变百出的是他,屈膝下跪的是他,甚至连杀人,也是由他手染血腥。
自己奢侈的病过一次,穆子石衣不解带熬夜服侍,他却连生病的机会都不能有也不敢有,每时每刻,他必须站在自己身前,遮挡风雨甚至是明枪暗箭。
难怪他饮食渐少衣衫渐宽,可自己却视若无睹,或者就是看在眼里却从不曾真正在意!
一念至此,齐少冲心头好似被浸透了黄莲的粗糙绳索狠狠绞着,又是苦涩又是痛楚,子石不喜欢自己是应该的,若是四哥跟他一起逃亡,定然不会自私的任由他吃这么多的苦……
天色已晚,明瓦楼的丫鬟熬着药,竹西却细心,去前院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跟着她的下人手里便提着个硕大的食盒,竹西一样样捧出热乎乎的饭菜,盛好两碗饭,轻言细语:“爹,少冲,你们先用些饭罢,照顾病人哪能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呢?”
万荆尚有些迟疑,齐少冲却霍然起立,直冲到桌边也不坐下,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咀嚼之际,更带着股狠劲,视米粒菜肴纷纷作仇雠敌寇一般。
万荆谙熟人情世故,见状倒有七八分明白,心道:这俩孩子都是好的,相亲相爱,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这等情义只怕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不觉更增几分好感。
待药熬好,齐少冲不会喂,却亲自捧着碗站在一边,丫鬟用药匙舀着送入穆子石口中,穆子石人事不省牙关紧闭,根本就喝不下去,纵是狠心撬开牙关硬灌,也咽不下去立即吐出,或是承受不住呛咳不已。
万荆蹙眉,忧心忡忡道:“这可不行,药石不进可怎么办?”
齐少冲闷不作声,却端起碗含了一大口药汁,凑到穆子石嘴唇上,密密堵住,鸟儿喂食一般,一点点把药渡了进去。
竹西立在一旁,略吃了一惊,随即释然,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兄长病重,做弟弟的情急之下有如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这药一哺进口,涓涓融融,不疾不徐,柔软温存的沁入,恰到好处的润泽着快要烧焦龟裂的身体,穆子石昏迷中并无吞咽汲取的意识,却有接受的本能,喉头微动,竟当真咽了下去。
齐少冲一口一口,足足顿饭工夫才喂完一小碗药,虽仍有不少顺着穆子石的嘴角溢出,但好歹总是吃进去了大半。
见此情形,万荆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半日情绪激荡,桩桩件件的事纷至沓来马不停蹄,此刻得以稍缓,疲倦感登时上涌。
齐少冲开口道:“姑父,你们先去休息吧,哥哥这儿有我照顾着。”
万荆叹道:“你哪会照顾人?”
后来直到夜深,见穆子石病得虽重却没有险恶之相,一味沉沉昏睡着,非常弱,却也非常静,仿佛与生俱来带着些不劳烦他人的乖巧,像个稚龄孩童,万荆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眼角洇出一点泪痕来,又过半晌,毕竟年岁大了,终于熬不住,便留下一个最得力能干的大丫鬟,又再三叮嘱齐少冲自己也得注意休息,这才去了。
整整三天,齐少冲不肯离穆子石一步,在床下的浅廊打了个铺盖,实在困倦,就睡上片刻,但只要穆子石有一点动静,无论睡得多熟,都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守在他身边。
齐少冲本做不惯服侍人的活儿,但面对穆子石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开了窍,擦身喂药事必亲躬,没有半点别扭生涩之处,那丫鬟常插不进手去啧啧称奇。
可无论他如何尽心竭力,穆子石却像是一片摘下来的树叶,生命与活气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衰弱。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穆子石却沥冰沐雪般突然清醒过来,床前一支烛火的映照下,双颊嫣红唇如含珠,一双眼更是宝钻星散,他游目四顾,像是醉在了无边无际的美酒中,突然展颜一笑,盯着半空中晕黄的光影,轻声道:“太子殿下?”
齐少冲正蜷在他身边打个盹,听得响动猛的惊醒,不曾听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突然好转起来,登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你终于醒了!可急死我了……你怎么样?子石,子石,只要你好起来,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能再吓我了!”
穆子石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骤然洞开,身子脱胎换骨飘荡轻灵,耳畔悄然无声,只一派深远旷寥的寂静,而目中所见,却是金晖漫撒灿烂如锦。
“太子殿下,你来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声音清朗剔透如月华流照,齐少冲胸口倏然一凉,仿佛被野兽利爪凭空挖开一个巨大的洞,寒风瑟瑟呼号,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吹透晾干了,良久哽咽着柔声哄劝道:“子石,你看看我……我是少冲,你,你不认识我了?”
穆子石瞳孔中的墨绿色纯澈无暇如婴儿,神色之间无忧无虑无尽欢喜,并不理会齐少冲,只抬起手,虚空中伸直了手指一笔一划,写着字。
他纤细的指尖自然留不下墨迹,但齐少冲屏着呼吸瞧得分明,那划过空气的折点横捺,分明是齐予沛三个字,刹那间,背脊上汗毛完全乍了起来,烛火无风而颤,寂静的房间顿显逼仄拥挤冷意森森,而一颗心亦被那根手指划出无数道细腻深刻的伤口,不见血,却痛得无可救药。
穆子石却是满盈希冀,骨髓里都萌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本是无力动弹的身体,猛然拗起如拉开的弓:“殿下,你要我答应的事,我做得好不好?现如今少冲没事了,我想跟你去……你说过不会骗我,会来接我的……”
齐少冲蓦的大声道:“子石,你听我说,四哥已经去了,他不会来接你!你好生养病,很快就能好!”
凄厉的声音像是断裂的弦穿透静夜,那半梦不醒的丫鬟只得小步跑过来,打了个浅浅的呵欠,问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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