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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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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世之都叁公位,享万锺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哉!况於施贤乎!其下为卿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为沟中饥者,岂少哉?况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後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略也。独高其义,因以遗於世云。
纵囚论
信义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叁百馀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後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疲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叁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卷十 宋文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於两峰之间者,酿泉也。逢回路转,有亭翼然临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於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桨亦无穷也。
至於负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树,前者呼,後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於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鼻;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
夫秋,刑官也,於时为阴:又兵象也,於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於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着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樗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茺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怠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於衣食,以长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於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闲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於丧适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也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戍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後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早熟焉,故能详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於中者邪!呜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於孝;利虽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叁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叁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後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於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後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叁世,故自嘉佑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於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叁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於後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五代史记一行传叙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廾,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安多出於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自负之士,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贤材有韫於中而不见於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沈沦於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首而包羞,孰若无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於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於一乡,而风行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犹其名氏或因见於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示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於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间,而独异於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见之於言,是叁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无所获;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於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见於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见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络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叁代秦汉以来,着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叁、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叁者同归於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於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於人。既去,而与群士试於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於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着。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先,衣垢不忘,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祸之至於此哉!不然,于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送石昌言北使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後渐长,亦稍佑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於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类之人不测也,故或至於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日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於夷狄!请以为赠。
留侯论
迸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刀,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於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於会稽,而归臣妾於吴者,叁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於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卷十一 宋文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云表,暮则表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於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於水上,噌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戈相吞吐,有坎镗之声,与向之噌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坎镗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田、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日:“我善养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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