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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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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手前,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那是妈妈。悲痛不已的妈妈也看到了国雨从抽屉里翻找出来的这一叠纸,而且也快速地判断出是什么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动这些纸页,一定会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不允许他用过去的伤害再伤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却不敢走近一步,因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个她最为了解的男人把这叠纸页保存到死亡之后,那么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读的重要遗物。 读解者,是我。 第一叠材料是油印的大批判简报。 翻开第一眼看到一个大标题:迎头痛击右倾翻案风。一看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这让我一惊,一直记得批判所谓“右倾翻案风”是一九七五年我得肝炎之后的事,怎么一九六八年我去外地农场劳动前就批判上了?可见这是造反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变成了一个全国性的运动罢了,而我们,已集体失记。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从这些油印的大批判简报中抄录一些文字下来,至少让弟弟们看一看,我们的爸爸曾被什么样的牙齿咬嚼过: 罪行累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后就靠了边,但他贼心不死,凭他反革命两面派的嗅觉,表面伪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在窥测方向,伺机反扑。果然,当“二月黑风”刮起之后,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家伙就跳了出来,公然为刘、邓及其代理人陈丕显翻案,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真是狗胆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这一段文字,人家都会以为我爸爸是什么大干部,因为他居然有资格为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翻案”,居然有能力把矛头指向毛泽东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为首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又与北京高层的所谓“二月逆流”(文中所说的“二月黑风”)相关……而事实上,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小职员。所谓为陈丕显翻案,只是一句随口闲聊被“朋友”们揭发了。 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实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无法想象的政治高位: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当天斗批大会上余学文这个坏家伙的画皮被层层剥开了,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面前,原形毕露。但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他还要伺机反扑,不要以为余学文是“死老虎”,这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不要被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必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继续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坚决击退右倾翻案妖风! 打倒刘、邓、陶! 打倒陈、曹、杨! 打倒“二月逆流”黑干将谭震林! 打倒反革命两面派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十一个口号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依次看看这些口号。第一个口号不必说了,第二个口号中的“刘、邓、陶”,是指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陶铸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国务院副总理。 第三个口号中的“陈、曹、杨”,陈即陈丕显,原上海市委书记;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长;杨是指谁呢,我记不得了,大概是杨西光吧?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领导。 第四个口号中的谭震林,是国务院副总理,曾与陈毅、叶剑英等元帅一起在中南海的一个会议上带头批评“文革”极左思潮,被称为“二月逆流”。 第五个口号中的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职的将军,杨成武曾任代理总参谋长,后来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这么一个名单后面,爸爸一人独占了第六个口号,真是风光极了。 但是,作为过来人,我不能沉湎于这种风光。因为我知道,简报上所说的“当天斗批大会”中的“斗批”二字意味着什么,“画皮被层层剥开”中的“层层”二字意味着什么,“这个老虎还没有死”意味着什么,“他装出一副可怜相”意味着什么,“必须举起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意味着什么,“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着什么! 这些,都不是空洞言词,而是造反派的行动记录。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当其他所有口号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复原职,天天见报,而位居第六个口号的爸爸,却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个,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阳光要穿过厚厚的冰层照到他所在的社会底层,时间太长太长。 这就出现了第二叠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蓝色复写纸垫着抄写的申诉书。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后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这也就是说,在“文革”结束后的四五年时间里,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在为爸爸起草申诉书。 我越写越为爸爸感到不公。例如,“文革”中虽说他“罪行累累”,但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却是“为陈丕显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诉时,陈丕显先生早已是省委书记,后来又成了中央书记处书记。但是,又有什么途径,能使爸爸的申诉让陈丕显先生本人看到呢?看到了,又怎么能让他相信呢? 爸爸的字写得很漂亮,抄写这些申诉时要一笔一画地把力气按到几层复写纸的最后一页,每份申诉长达万言,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我在星期天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写完一份原稿,他大约要花费三四个夜晚才能抄完,然后寄出。 寄的部门有好几个,因此要复写好几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门的收发室不重视,每份都寄挂号,还把挂号的存根号签,用大头针别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页上。现在,这些大头针已经发锈,棕黄色的锈迹与纸页蚀在一起。 在大批判简报和申诉书底稿后面,又有回形针别着一堆纸条。 这些纸条我看第一遍时没有看懂,再仔细地看第二第三遍,终于,泪滴落到了这些纸条上。 这是一些借条。 这是爸爸写给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的借条。 他知道这些借条基本不会有用,却会招来批判。批判时必须应答有关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这些借条,从文字看非常平静,例如: 我母要回乡长居,回乡的路费、房屋的修理费和日常生活费,共需要大约一百元,请求暂借,望予批准。 这里隐藏着我家的一场大悲剧。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在仅存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害、一个被关以后不得不独自回乡,却不知在乡下何以为生,爸爸在隔离室里毫无办法。 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是拼将做儿子的最后责任,写了这张借条。这张借条换来多少次批斗,多少次毒打,我现在已经无从知道。 又如: 我领养的外甥女定于今年五月一日在安徽的茶林场结婚。我和妻子商量了,准备把我亡弟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条被子和一对枕头,再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们能勉强成家,大约需要一百五十元,请求暂借,望予批准。 这张借条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白。当年在姑妈的追悼会上,叔叔余志士先生抱过这个周岁婴儿立誓终身不婚要来养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夺过来交给我妈妈的情景,我已写过。在爸爸写这张借条时,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终身未婚,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对叔叔有一份交代。 他与前去探望的妈妈商定,所送婚礼必须由叔叔留下的那只箱子来装载,而且稍稍像样一点。这是一个善良家庭几十年来一个共同行为的落脚点,但造反派怎么会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条被子和一对枕头”这些话呢? 追悼会上的夺婴,终身不婚的许诺,“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秘语……是他内心深处的默默承载,连我们当时都不清楚。但在我今天眼前,却成了一首圣洁的家庭诗篇。 还有这张借条: 一九七○年度我家五个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约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这句最普通的中国话,需要注释一下才能显现其中的恐怖。“布票”,是灾难年代规定的每个中国人的用布标准,这个标准也包括边远地区最贫困的人群。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冻,我家还没有用过一寸!这是连当时全国最贫困的家庭也无法想象的了。当时,由于我们几个子女外出,家里的户口剩下了五个人。爸爸借条上的短短一句话,今天读来还毛骨悚然。 我可断言,这是爸爸在隔离室里裹着那件破棉袄瑟瑟发抖时写的借条。当然还是无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温暖。 爸爸写的这些借条,使我产生一种震动。妻子见我长时间发呆,以为我是过度悲痛,其实,我是在又一次体认爸爸,并向爸爸忏悔。这种忏悔的强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仅没有与造反派打斗,反而向造反派借钱。借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事业,而只是为了家人衣食。这种姿态,看来很低很俗,却给了我当头一击。 这些事,本来可以由我来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为我毕竟没有被关押。但是,我却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人格气节,连想也没有想过。 例如,直到今天我才敢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与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们靠近一点呢?历史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好人,我如果与其中一两个人倾诉我家苦难,他们如果动了恻隐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组织的名义去找我爸爸单位的造反派,爸爸的处境一定会有所改变。我为什么不可以给造反派一个笑脸,换下爸爸写给造反派的一张借条? 那么,接下来,我放弃的机会就太多了。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当时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这当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确实也概括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态度,我却为什么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性,当然绝对不可能去参与那些伤害他人的大批判,但当时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洞的跟风之作,我如果放松身段,也跟着写几篇,那么,就不必在全家最艰难的岁月里发配到外地农场去了,不必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间老屋里去了,极有可能换得稍有权势的人的一点照顾。也就是说,我如果人云亦云地写一些,爸爸又何必锥心泣血地写那么多? 以前,我一直满意自己在灾难中坚守着一系列人性、人道原则,这当然不错,但在这个原则之下,应该还有一些活动空间来救助家人,我却把这些空间堵死了。我错误地认为,所有的空间只有黑白分明的两半,而不知道中间还有不小的灰色地带。黑白分明?除了人性、人道原则之外,我哪里分得清还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污浊充塞,所谓干净也只是一种自我幻觉。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诽谤吗?我知道中国应该走什么路吗?我知道国际的价值标准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吗?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与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别,连自认为在血泪缝隙间的学术写作,现在一看也愚钝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后几步,放低姿态,尽量减少一点爸爸、妈妈和全家的实际痛苦?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亲情,应该让位于社会大道。历尽灾难方才明白,家庭亲情本是社会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时代,更是这样。 我的新课本,就是爸爸写的那些借条。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温饱。但显而易见,他比我崇高。作为他的大儿子,而且是他被关押后家里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难言。 突然想起了我们学院的陈汝衡老先生。我在前面写到过,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装要枪毙他的时候,一步步走到墙角后突然回身跪下,恳求道: 小将,小将, 不要开枪! 我下有妻儿, 上有老娘…… 这事我当时听到后因联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泪,但还是没有参透其间深义。陈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时老学究,把枪毙当真了,因此他的“临终”表现完全出于本能。他没有喊政治口号,没有摆学者风度,也没有发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恳求了,而且把歹徒称作“小将”。 这种种动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和职业诽谤者们知道,一定会上纲上线为“没有骨气”、“卑躬屈膝”、“软骨虫”、“怕死鬼”、“叛徒”、“汉奸”,就像当年的歹徒们宣布枪毙他的理由是“在国民党反动政权下写诗作文却不与国民党斗争”一模一样。但我现在看来,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比陈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动作更能揭示一场灾难的恐怖本质的了。 与我爸爸一样,陈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样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中国男人。
借住何处
从爸爸的一叠借条,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欢的群落。 一个男人,要把家庭撑持下来极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发出索借之声,伸出索借之手。 仅仅为了我,爸爸让我暂时跟着妈妈借住在家乡,家乡毕竟无法完整地培养一个孩子,他又花出极大的精力,让我借住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借着儿子的生命支点。 而我,却以为是自然的生命过程。甚至,以为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些年,爸爸很少接触媒体,却从看病的医院里知道了我的一点点社会知名度。他并不为这种知名度感到高兴,但由此推断出上海这座城市对我的重要性,心里踏实了。 我给过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读读放放,并不怎么在意。平日就塞在手提包里,有时去公园闲坐时拿出来翻翻。有一次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完事后穿衣理包,准备离开,看到几案上有这本书,就自言自语说:“真是糊涂了,刚才怎么把这本书掏出来了。”正要伸手去拿,医生笑着说:“老先生,你搞错了吧,这是我的书。” 爸爸一时没回过神来,说:“没搞错,这是我儿子写的嘛,你看这署名……”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这位医生请他带着那本书回来要我签名。以后他每次去看病,都有医生、护士事先准备好一叠叠我的书要我签名。这实在有点把他闹晕了。 他想,在那些书上,我签名时还写着请那些医生、护士“教正”,那就应该由我赠送才对,否则很失礼。于是,他到书店去了。 “有没有一本叫《文化苦旅》的书?”他问。边问,边递上一张他事先写好的纸条,上面就写着这个书名。他觉得这个书名用上海话一念,声音完全含在嘴里了,别人一定听不明白。 书店职员没看纸条,随口答道:“卖完了。但他新出的书还有,要哪一本?” 爸爸怯生生地问:“新出的?叫什么?” 书店职员从书架上各拿一本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看内容,只要看清楚署名确实是我,就把那一堆都买回来了。我下次回家探望,他很不好意思似的推在我面前,要我签名,然后送给医生、护士。 ∩以想象,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问清了这些书的来历,便说:“爸爸,要送书,问我要,何劳您自己去买?”顿了顿,我又尴尬地解释道,“这些书,怕您和妈妈看着累,我没拿过来,也没告诉你们。” 我心里在自责:真不像话。 但从此,爸爸关照几个弟弟,报刊上有关我的消息,拿一点给他看看。 那天回家,爸爸拿出一本杂志,不知是哪个弟弟送去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答记者问。爸爸指了指他做了记号的一段,问我:“这话,记者没记错吧?” 我从来不在意报刊上有关我的文字,拿过来一看,是这样一段对话── 问:请问余教授,对你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语文课本。它让我认识了毕生阅读和写作中的绝大多数汉字。 问:再请问,对你思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数学课本。它让我知道了一系列最基本的逻辑常识,至今我们还常常为这些逻辑常识而奋斗。 我记得说过这样的话,记者没有记错。 “都是小学?”爸爸问。 我当时没感到爸爸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什么,只随口答了一句:“那是一种性情中语,倒是真话。” 过后不久,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沈如玉先生来上海,爸爸、妈妈都认识他。他现在担任家乡的教委主任,专程赶来 ,问我能不能在母校留下更多的印迹。 我立即推拒,认为在母校,任何人都只是编排在原来学号里的那个普通学生。 如玉说:“你想岔了。家乡那么偏僻的小地方,能让你在名声上增添什么?乡亲们只是想借着你的例子,鼓励乡间孩子读书罢了。” 这就很难推托了。我想了想,对如玉说:“这样吧,找一块砖石,嵌在不起眼的内墙一角,上面可以刻一排与我有关的小字。” “你拟一句吧!”如玉说。 我拟定的句子是: 在这道矮墙里边,有一位教授完成了他的全部早期教育。 如玉把它记在纸上了。 爸爸在边上不解地问:“全部?” 我说:“是的,全部。” 但这时,我看到了爸爸沮丧的眼神。 他一定在奇怪,他只是让我在乡下借住了九年,后来我已经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即便也算是“借住”吧,为什么总是对上海那么吝啬? 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想与爸爸憋气,只是因为这个问题关及一个人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某种基元性沉淀,我一时无法向他说明白。 也曾有几次坐下来想说了,却很难开口,因为这些年一些上海文人正在以“最上海的方式”一次次驱逐我。 什么叫“最上海的方式”呢?那就是,这些年全国围着我掀起的一次次大批判浪潮,乍一看几个干将全在外地,北京、长沙、武汉、太原、深圳,但所有的提线者却在上海。 全都是上海的市井文人。态度看似温和,全以朋友相称,甚至称兄道弟,小鼻子小眼,低眉顺眼,偶尔挤眉弄眼,却绝不会横眉竖眼。他们时不时在报刊上抛一点闪烁其词的“材料”,作一点阴阳怪气的“规劝”,等到终于引逗出了外地的叫骂声、杀喊声,他们微微一笑,准时下班,在碗盏间发几句超然之论,然后盘算起做小官、赚小钱的俯仰之道。 上海也有不少人厌恶这些市井文人,但更多的是旁观者。旁观者也能大致判断事情的真伪是非,但更希望事情的延续,尤其希望看到像“马桶车撞奔驰车”这样有趣的事情的延续。在这种群体气氛中,一个文化人很容易躲入庸常而换取安适,却不容易凭着创造而长久生存。上一个世纪的前半期,上海曾来过一些大格局的创造者,看中的是上海由租界而引发的国际多元文化生态,而不是看中“海派文人”这么一个湿腻腻的头衔。如果上海文化什么时候不再具备创造者的人格温度,不再以现代产业运作的方式保持自由广纳、冒险开辟、无界发散的态势,那么,即便有再多的设施和排场,也失去了灵魂。 上海在我的中学时代有教育之恩,因此,不管后来我在这座城市受多少罪,挨多少整,经多少咬,也总是默默忍受,只顾以更多的劳作来为它增添一点文化重量,作为报答。十多年前在全国各地考察时深知上海名声太差,还写了一篇《上海人》力排众议,肯定上海文明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有容量,也最有潜力的地域文明,并为精明而畏怯的上海市民鼓劲打气。后来,我又一再论述,上海人应从小市民而转型为大市民。这些年随着上海的经济发展,情况已经大有改观。但几经折腾我已明白,自己虽然仍然喜欢这座城市的建设管理、衣食住行、生态气息,而在文化上,我与它有很大隔阂。因此这些年来除了探望爸爸、妈妈,已基本不去。 现在,连爸爸也离开了,只剩下不断用家乡方言叹息着“寂寞”的妈妈,留在那些街道间。 直到爸爸临终,我都无法向他解释,他当初把我带到上海来这件事,包含着多少生命的悖论。这种悖论并不艰深,叔叔在年轻时已经领悟。 其实爸爸也领悟了,最雄辩的证据是,他不想让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朋友”来参加自己的追悼会,他没有留下一份与这座城市相关的通讯录。 那么,就开一个家庭式的追悼会吧。 家里人、亲眷、家乡人,再加上我们这几个儿子的朋友。 追悼会的主要内容,是在一架大屏幕上映出爸爸从少年到老年的代表性照片,特别要仔细地映出他藏在抽屉里的那一大叠纸页:大批判简报、申诉书和一张张借条。 这些图像的讲述人,是我的妻子马兰。她原来对屏幕上的灾难记录并不清楚。由她讲述,有一种由外而内的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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