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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囚心(出版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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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倾云……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来面对这一切。我现在很好,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一样可以过日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叶倾云低头看向那双握著自己的手,心里涌起一阵柔软,自从他醒过来後开始,他便是这样隐忍地默默接受著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失忆也好,失明也好,从来不愿让旁人为他操心,这一点上却意外地和隐风有点相像。
叶倾云将手里的粥碗放了下来,然後覆上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有我在呢,没有什麽过不去的坎,你安心养身体就好。」
方孝哉点点头,然後被叶倾云扶著躺了下来,叶倾云帮他拉好被褥,点了安神的熏香,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方孝哉睁著无神的双眼看著床帐的顶端,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觉那里心跳如雷。

第二章

「来──张嘴。」
「倾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方孝哉说著伸手去摸碗筷,却是扑了个空。
自从眼睛看不见後,叶倾云便几乎十二个时辰都伴著方孝哉,侍候他的饮食和起居。
细致入微的照顾反倒让方孝哉甚感别扭。只因听觉和嗅觉变得超乎以往的灵敏,对方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声很轻的叹息都逃不他的耳朵。无论是更衣还是喂食,对方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侵入他的鼻子里,好像他本人一样的狂傲不驯。
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摸著,手被人拽起,宽大而粗糙的手掌带著暖人的温度,一只碗被递到自己手里,一双筷子被交到自己另一只手上,对方带著几分看好戏的口吻,「是你要自己来的,我看著你怎麽吃。」
方孝哉想调整下握筷的姿势,没想到筷子从手里滑落掉在桌上,摸索著重新执起,却不知道要把筷子伸向哪里。
「你前面呢是一碗笋尖烧肉,旁边是炒青菜,左边是清蒸桂鱼……」叶倾云的声音传来。
方孝哉用筷子戳了戳面前那碗肉,努力了几次,肉都从筷子底下滑掉,便放弃了这道菜换了旁边的,只是同样努力了几次,还是不行。
方孝哉有些沮丧,将碗筷搁下。
他听到椅子动了一动的声音,然後叶倾云身上的气息缓缓地漫了过来。
「没事的。」对方低沈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随之对方的手掌在他头上摸了摸,「我并不是把你当做废人,所以你也不要总是自己逞强。」
方孝哉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一怒之下一脚将手下踢成伤残的情景,也看到过他们「做生意」回来浑身上下浴血的样子。但是在自己面前,这男人却温柔得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他反而有些害怕。
方孝哉点点头,听见旁边碗筷被拿起来的声音。
「还是我来喂你吧,等你自己吃完估计都到明天早上了。」
说到这里,门口有人恭敬地敲敲门,而後禀道,「大当家,人带来了,都在大堂上等著。」
「很好。」
男人声音平静地响应,接著传来碗筷被放回到桌上的声音。方孝哉有些茫然无措地「望」著叶倾云的方向,在听到对方衣料的摩擦声後,感觉自己被人拽住胳膊,从椅子上扯了起来,接著被人牵著往外走。
「先别吃饭了,我们去看看。」
方孝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有点莫名其妙地被叶倾云拉著来到大堂。
有血腥味,还有女子和小孩哭泣的声音,在叶倾云扶著他跨过门坎的时候,原本有些喧闹的地方一下安静下来。方孝哉听到有人叫了几声「大当家」、「二当家」。
「隐风,你来看看,他们之中你最喜欢谁的眼睛?」
方孝哉一愣,没能完全明白叶倾云的话,便疑惑问道,「眼睛?」
「你看我怎麽就忘记了,没事,没事。」
叶倾云牵著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几步。
「你现在看不见,我只能描述给你听……这个人,和你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他贼眉鼠眼的不好;这个,年纪大了点,也不好;这个是女人,还长了双会勾人的桃花眼,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这个不错,眼睛又大又亮,水灵灵的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样……」
叶倾云的口气像挑什麽一样的挑选著,而听著他的描述,方孝哉心里隐隐地不安。
拽著自己的手松开,然後听到有小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看不见可以摸摸看,这个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换给你应该正合适。」
「倾云,你说什麽?」方孝哉退了几步,虽然看不见,但循著小孩子的哭声也能分辨出叶倾云站著的地方,茫然的双眼望向对方。
「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换给你,我以前听说过这种方法,便想应该可以试试。」叶倾云轻描淡写地说道。
於是那小孩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方孝哉听到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哀求叶倾云,「你要挖就挖我的,他年纪还小,以後让他怎麽活?」
「要你的眼睛做什麽?再过几年瞎了怎麽办?」
「那就挖我的,我还年轻!」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挖我的吧,求求你救放过孩子吧,我给你磕头了。」接著便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倾云……」方孝哉摇了摇头,「我不要,我也不许你这样做,他们都是无辜的。」
「隐风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不会去找平民百姓来。他们一家在青州和官府勾结欺诈乡里,眼见纸包不住火,事情就要败露,便携带了金银细软家眷潜逃,你说这样的人,还无辜不无辜?」
「无辜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如何处置他们应该交由官府,而我根本不相信换眼这种方法。」方孝哉肃声而道。
四周一下静得出奇,就连那个小孩子也都不再哭闹,方孝哉知道自己的话惹到了叶倾云,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此时叶倾云的脸色难看到什麽程度。
烧杀抢掠自己无从干涉,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大堂内又是一阵压抑的沈默,接著方孝哉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大当家的,大夫带来了。」
「嗯!」叶倾云哼了一声,「你来看看,这些人里,谁的眼睛最适合换给隐风。」
「倾云!」
「隐风,不管你说什麽,这事我做主决定了!」
方孝哉气得转身要走,听见叶倾云在他身後下令「架住他」。站在一旁的手下便上来,一边一个架著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倾云,你听我的,快点放了他们!」
叶倾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吩咐大夫,「你快点挑,不合适的话我再让人去给你抓。」
就听见大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著声音道,「回大当家的,这换眼之术老夫根本不会,也未曾听闻过。」
「废物!我养著你是吃白饭的?那这天下到底有谁会?」
「回、回大当家的,老夫也不知道这天下谁会换眼之术……只是……」
「你但说无妨。」
「二当家的眼睛并非外因伤害而看不见,老夫猜想乃是先前头部受伤,脑内淤血所致,加上上一次从马上坠下,故而引发了病因。老夫可以用金针渡穴顺通经脉,再加以草药煎服,老夫相信只要稍许时日,二当家脑内的淤血散去,就能重见光明。」
「你确定?」叶倾云有些怀疑。
「老夫虽不能完全断定,但换眼之术必要动刀,不如先试试这个法子,如果不行再施换眼之术也不迟,老夫也好多翻翻医书,看看先辈有无这样的病例。」
方孝哉听到叶倾云很轻地应许了一声,然後架著他胳膊的人也松开了手。叶倾云吩咐手下将那些人都带下去,紧接著便听到靴子蹭过地面的声音朝他这边过来。
方孝哉有些畏怯地向後退去,但是肩膀落入一双大掌中,接著几乎是被拖著走的。
叶倾云根本不顾及他的眼睛,只是带著他往後厢走。方孝哉记不住路,一路上又是跌跌撞撞的。
「倾、倾云……你慢一点……啊!」他一声低呼,被门坎绊倒在地。
摸索著从地上坐起来,感觉那人的气息缓缓向自己接近过来,方孝哉有些害怕,手撑在地上往後退了退。
叶倾云站在那里,看著面前有些惊魂未定的人。
他生平最恨别人在自己面前讲究道义和律法,如果不是官匪勾结,夙叶山庄也不至於落到没人打理、要自己出面来主持的地步,也不至於落到他和隐风两人兄弟决裂,最後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
他已经尽量不去碰触这些往事,只是偶尔在独自小酌的时候才会挑一些曾经的美好出来回忆。但是这个人却这样直接触了自己的逆鳞,那指责自己的口气几乎和当年的骆隐风一模一样。
叶倾云就这麽看著他,慢慢走过去,心里道:你算什麽东西?我供你吃穿,帮你治病,你却帮著旁人来指责我……
也许是叶倾云身上的气势太过骇人,方孝哉纵然看不见,但依然能清楚感受得到。
「倾云……?」他轻唤了一声,有几分无助。
叶倾云看见他手撑过的地面上留下点点红色的印记,心里纠结著的那份暴戾突然散去了一些。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会那样想也没有错。
叶倾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而且那一瞬间,他指责自己时的语气和神情真的和隐风很像很像……叶倾云捋起衣襬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然後动作有些强硬地拽过他一只手。
方孝哉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执了起来,心里一惊,害怕地想要从他手里挣脱开,但对方的力气很大,於是方孝哉有些认命地停止了反抗……
不知道叶倾云要做什麽,但对方的怒气他很清楚地感受到,甚至不只是怒气这麽简单,方孝哉觉得对方像是要杀了自己,正等著对方动手,却感觉彷佛有一阵微风轻柔地拂过手掌心。
「疼不疼?」叶倾云低沈的声音传过来。
方孝哉一愣,接著从掌心传来一丝丝针扎似的刺痛,才知是方才摔在地上蹭伤了手掌。
「没、没事。」
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摔疼还要人吹吹。正要将手抽回来,然却有什麽柔软濡湿的东西贴在掌心上。
那濡湿的东西在手掌心一寸一寸地蠕动,激起阵阵酥痒,方孝哉很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却被对方抓得更牢。
过了良久,听到叶倾云啐了一口,才知是叶倾云替自己将手上蹭破的伤口里的污血给吮了出来。
「来人,去把药箱取来。」
方孝哉把手抽了回来,「不过小伤而已……」手心上湿湿凉凉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然後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就那麽举著。
叶倾云突然觉得,他这样子很有趣,而先前的不快也因著他有点逗人发笑的紧张表情而烟消云散。他再次强硬地拽过他的手,检查有没有沙石残留在伤口里。
「对不起……」叶倾云轻声说道,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麽错,贪官污吏本来就该杀,但是他愿意接受这个人对自己的指正。就好像小时候,只要自己做错事,隐风也总是这样正气凛然地站出来指正自己。
听到他的道歉,方孝哉不禁一愣,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是从语气里听得出来,很诚恳,所以原本萦绕在心头的紧张和惶恐慢慢消散不见。
「倾云,我知道你抓那些人来是为了我,但我实在不能接受那种方法……」
「你不愿意我们就换别的方法……」
男人的声音低沈而温柔,让方孝哉几乎错以为刚才那副气势汹汹完全是另一个人。
「这个办法不行,我们就换一种……总会想到办法替你把眼睛治好的。」叶倾云说著,还是像之前那样,大手落在他头上轻揉了两下。
「那你放了他们。」
叶倾云沈默一下,然後声音沈柔地答应,「好,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方孝哉不再出声,耳边是收拾药箱的声音,接著便是离开的脚步声和门被掩上的声音。
待到脚步声听不见了,他才起身,摸索到门边,明明什麽都看不见,依然手扶著门框朝外看去。
他一直都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听到叶倾云他们说去「做生意」心里更是慌得厉害,而那些「做生意」得来的东西,他更是碰都不愿碰,只觉得血腥扑鼻。
明明自己是这个家的二当家,明明自己以前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为什麽失去记忆忘掉过去之後,再看这些事情就会变得这样难以接受?
方孝哉只觉得胸口似堵著什麽一般,沈重的罪恶感压下来,让他几乎不能呼吸。难道这就是上天给予的惩罚,让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和忏悔所做的一切?
谁来救我……?方孝哉在心里痛苦的呐喊,谁来……把自己从这痛苦压抑的状态下解救出来?
廊上有脚步声过来,方孝哉现在已经能分辨得出来对方是不是叶倾云。来者不只一个,脚步缓慢且沈重。
「重死了!」有人抱怨了一句。
「嘘──轻点声!大当家吩咐过,不能让二当家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当家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不干脆了?花了这麽大工夫抓回来,现在还要处理掉……」
「还不是二当家不肯,大当家和夫人都宠得紧,谁敢不拿他的话当一回事?」
「唉?你说,这走了好多年的人怎麽一下又回来了?」
「鬼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你也知道夫人发起病来谁也不认识,见著相像的就喊二当家的名。人还是她捡回来的,说不定大当家为了安抚她就这麽认下了,反正什麽都记不得,也没什麽影响。」
「这倒好,怎麽夫人就没把我当成她儿子?」
「就你这狗样还想狸猫充太子?」
方孝哉胸口一窒,心里反复咀嚼著他们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萌生了出来。
自己……难道不是骆隐风!
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那些人正打门前经过,一丝血的味道逸进鼻端,方孝哉一阵心神慌乱,想起那些人方才说的「花了这麽大工夫抓回来」,他猛地打开门。
「站住!」
脚步声戛然而止,静了一下,传来几声唯唯诺诺的「二当家」。
「你们在搬什麽东西?」
「没、没有啊!」那些人辩道。
「那为什麽会有血的味道?」
「这……他、是他受伤了。」
「啊,是的是的,我受伤了。」
方孝哉不顾他们的辩解和阻拦,上前,摸到他们手里抬著的袋子,血的味道更浓。摸索著解开袋子,手指颤颤地伸进去……
黏稠的液体,头发、脸、衣服,冰冷的尸体……
立时一阵恶心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方孝哉冲到一边吐了起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是刚才在大堂上的那些人……
叶倾云虽然答应自己不施换眼之术,但是自己忘记了,夙叶山庄怎麽会轻易让人进出?
「倾云,倾云在哪里?」方孝哉用袖子擦去嘴边的秽物,问道。
「大当家和几位堂主可能在议事厅……」
「带我去。」不容抗拒的口吻。
议事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里面原本热烈的说话声一下都安静了下来,方孝哉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叶倾云没想到方孝哉会闯进来,还带著一身的鲜血,再看带著他来的那两个人,便知道应该是自己让手下处理掉那几个人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这件事先到这里,你们先下去好了。」叶倾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方孝哉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然後房间里便只余下了死一样的寂静。他听到自己紧张而短促的呼吸,紧了紧缩在袖子里握成拳状的手,指甲插进手心的细小伤口里,激起一阵阵的痛。
椅子动了动,然後施施然的脚步声缓缓靠近,而那个站在旁边、带他过来的手下往後退了退,撞上门扉。
「隐风,你怎麽身上都是血?」不待方孝哉回答,声音转向了一旁,「你把二当家带来的?」
「大、大当家,是、是……」那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是我让他带我来的。」方孝哉正声道。
叶倾云沈默了一下,并未多说什麽便让那人退下,於是他听到那人跌撞著跑远的脚步声。
叶倾云将他带到里面,轻手阖上门,「眼睛不方便怎麽还到处乱跑?如果要找我,差人来知会一声我便会立刻去你那里……」然後又问,「你身上的血是怎麽回事?」
「……为什麽要杀那些人?」方孝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质问。
「你都知道了?」
「为什麽?」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为什麽,况且他们一家本来就不是什麽好人,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那也是该交给官府,而不是……」
「够了!」
叶倾云的声音沈冷,接著一阵厉风旋过耳畔,便只听「喀嚓」一声,应该是一拳打在他身後的门框上,木头折断。
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声音一下哑在喉咙里。从叶倾云那边如潮似涌扑面袭来的杀气,让方孝哉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他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叶倾云,虽知道那人暴戾,但多数时候,他言语动作温柔的让人心生温暖,而这一刻,光是从他身上透来的气势便让他感觉到恐惧。
那一拳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身後的门框上,是怒意,也是警告。
「以後不要在山庄里提『官府』二字,更不要说什麽天理公道。」叶倾云沈声说道。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迫人气势从面前挪开,方孝哉松了松一直紧攥著的手,掌心里有些黏腻,不知是过於紧张捏出来的汗,还是从伤口渗出来的血。
「倾云,我一直不明白,山庄产业雄厚,为何非要去做那种买卖?正当的营生加上山庄里的人手,只要管理得当,照样可以维持下去……」
方孝哉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麽,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里,像是长此以往养成的习惯。
他可以从那些废弃的账本里猜出山庄的产业情况,也可以从钱财的支出上看出山庄所存在的弊端,这就好像本能一样,虽然从夙叶夫人那里知道自己本该是一身武艺才对,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商人!
这话说完,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响应,面对一片漆黑,他骤然间茫然无措。
方孝哉转身,手摸到门上,他不应该待在这议事厅里,在这山庄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虽然被恭敬地叫为「二当家」,但是这个身分比傀儡还不如。他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到这里来质问真正当家作主的人,而自己,除了骆隐风这个名字……什麽都没有。
门打开,清冷的风掀起衣袖,彷佛有一种绝望的心情涌了上来。
在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彷若初生,然面前却有这麽多人在关心自己,他不知所措的同时也暗自欣慰,就算是失明他也不那麽沮丧。不是不难过,只是那种情绪一直被他压抑著,他相信会好的,他相信自己会想起来,眼睛也能再看见,但在此刻似乎这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他反而有些害怕,如果眼睛恢复,是不是又将看见那一片血腥?如果想起来一切,他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把这种不法的行当当作正常的营生?
「你去哪里?」
手臂被拽住,还不待他反抗,对方已经把他拉进门内,门被用力关上,他整个人被按在门上。
叶倾云的手正卡在他的喉咙,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让他窒息而死。一阵冰寒自脚底窜了上来,他觉得这男人真的会杀了他。
「我最恨你这般正气凛然的样子,就好像你做的便是对的,而我们做的永远都是错的。但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了血,你杀过的人不比我少!」
一席话将方孝哉狠狠震住。
什麽血?什麽杀人?
他用自己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的望向眼前的人。
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能不能说清楚……?我以前……究竟是怎样的人?」方孝哉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对方只是轻叹了一声,撤了扼著他脖子的手,语气柔和了不少,「算了,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自己杀过人?自己的双手也染满了鲜血……
「倾云,你把话说完整,我杀过人……我杀过哪些人?」
但是对方就是避而不答,「今天的事情够多的了,我想你也累了,睡一觉,醒来便当什麽都没发生过。」并非安慰的话语,而是冷硬的近乎命令的口吻。
就当什麽都没发生过?
怎麽可能?
「倾云,你为什麽不告诉我?明知道我什麽都想不起来,为什麽还不让我知道我的过去?」
对方没有出声,方孝哉转身开门,叶倾云沈冷的声音从他身後传来。
「没有我的允许,山庄内的任何人都不会说的!」
门被风带上,砰的一声巨响将他震了一震。
竟连知道自己过去的权利都没有?
自己究竟算什麽?
门被风带上,叶倾云有些懊恼也有几分疲累地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刚才自己失言了,对他所说的一切其实都和他无关,但是那一瞬间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因为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那个人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就算贪官污吏黑商黑贩如何该死,也该交由官府处置,而不是让他叶倾云随意定夺。
叶倾云作下的决定,夙叶山庄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不」,但是这个世上却有两个人敢。
一个已经离开了山庄,而另一个……
他一直不愿多说「骆隐风」的过去,实则是不想让那个人背负上别人的影子。
他是他,骆隐风是骆隐风,虽然有时候连自己也会有演戏演得太投入而茫然混淆的刹那,比如他要夺门而出的那瞬间,比如他一身浩然正气朗朗而道之时……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在短暂的混淆之後他也很快就清醒分辨过来。
叶倾云想,也许一开始让他以「骆隐风」的身分留在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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