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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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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紫檀香盒、铜香瓶、炭盒之类,香瓶中插着一应焚香用的香匙、香箸、火箸等。

李旦亲自上前,先打开香盒,见内中有数块沉水与数百粒麝香,又看了看炭盒中的的炭饼,颇为满意,但揭开博山炉盖子时却哑然失笑,道:“一看你便不是焚香之人,香是好香,炭也不错,只是这炉子如此干净,没有炉灰如何焚香呢?”那内侍收了李成器两块金子,还专门向内侍省要了一只崭新的熏炉,却不料办错了事,不禁讷讷道:“要不,老奴再去一趟……”李旦道:“罢了,今夕何夕,外间人都在做大事,我却厚着面皮去讨要一炉香灰,白惹人家厌烦。你去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那内侍如释重负出去,李成器道:“儿子烧纸做灰可好?”李旦道:“纸灰烧起来烟味太重,我看外间有松树,我们采些松针来,用这炭饼焚了,可不带烟火气。”李成器便依言去院中采了一捧松针回来。李旦点起一枚炭饼,将数枚松针松松的铺盖其上,那松针焚烧起来果然无烟,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草木清香。过一会儿那些松针成了炭灰,李旦将它们倾入一只瓷杯中,再放了些松针上去。

待烧出一杯细细的炉灰出来,李旦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忽然淡笑道:“你近年还自己调香么?”李成器道:“儿子惭愧,许久未动了。”他在洛阳宫中被幽禁三年,靠着姑姑和花奴的照应,才能勉强图个衣食无忧,焚香佩兰这等奢侈癖好,自是想也不敢想。出来后再入芝兰之室,虽然也爱那香气,却也没了自己动手调香的习惯。李旦淡淡一笑道:“今日只麝香和沉水两味,你试调一炉。”

李成器忽然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动,应了声是,拿过一张细纸,用随身携带的篦刀小心地在沉水香上刮下数小片来,再用香箸添入些麝香拨动均匀。预备好了香料,他认真用净水洗了手,端正了衣冠,回来恭敬跪在香案旁,夹起一只炭饼放入炉内点燃,看着饼身渐渐通红,用火匙从杯中取了松针灰炉灰在炭饼上铺了薄薄一层,再用火箸在其中点几个孔作通气之用。随后夹出几片云母放在炉灰上隔火,用香箸夹取香料均匀地洒落于隔片上,加上炉盖便算初步完成。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感觉颇为异样,外间也许正是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之时,他却坐在这荒凉的废园中,静静地调一炉香。姑姑在做什么,花奴在做什么,成义隆基在做什么,他都无法得知。他能做的,只是点一炉香,默默为他们祷祝。李成器嗅着一股浓郁醇厚又微带辛辣的香气渐渐从炉中氤氲而出,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心中念诵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弟子李成器诚心祷祝,愿以此功德,回向弟子之亲人平安度此灾厄;弟子之母亲往生净土;弟子之表弟薛崇简可得一世安乐。诸般恶业,弟子愿一人承担,一切恭敬。”

李成器祷祝完毕,缓缓睁开眼睛,见父亲只是略带悲悯地望着自己,并不言语,似乎自己方才一切心愿,他皆已知晓。他不知说什么,默默坐下,与李旦都默默注目那一缕轻烟从炉中冉冉升起,静静品味香气,那缕辛味非但经久不散,反倒渐渐趋于浓烈。李成器便知哪里出了差错,有些惭愧,道:“儿子一时大意,将麝香添得过了。”

李旦取过香盒,又拿出一块沉水,削下数片,道:“范晔曾说,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故而麝香要合以别种香料才可使用。调香最讲究的便是分寸,香料调和之分寸,炭火焚烧之分寸。放眼望去,似乎香料皆是信美佳品,弥足珍贵,但若分寸失当,一样可成毒药——尤其是麝香这等动人情怀之物。”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沉水香片投入炉中。

李成器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闻着这微带辛烈的香气终于渐渐趋于清凉平和,心中所想的,竟是第一次他与花奴欢好时,那帐中浓郁得几欲令人窒息的冰麝之气,原来那就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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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见儿子低头不语,温言道:“凤奴,知道爹爹这许多年来,为何独爱香么?因为此物既清且净,可以涤荡我身上的肮脏之气,那若有若无的馨香,让我忘却忧虑,暂得一刻如西方极乐世界的平和。何况,看着这一缕青烟朱火,由明至暗,来无所从,去无所著,直到烟硝火冷,恰如人的一生平平静静走到尽头,便可放下一些执念。色禁重,香禁重,这世间万物,皆是淡胜于浓,何况你与花奴的情谊,并不寻常。”

李成器慢慢抬头望着李旦,眼中含了一层薄薄泪水,道:“爹爹,花奴和您是不同的人,爹爹宛如这沉水之香,恬淡明净舒卷自如,花奴却如一杯烈酒,至情至性至浓至重。儿子知道这段缘分违逆伦常,只是儿子看到他欢喜,心中便觉得满足,看到他失望寂寞,便会忍不住焦急失措,纵然知道可能会害人害己,亦舍下眼前这海市蜃楼的宠溺。”

李旦轻轻叹息道:“这一件事应该是爹爹错了。那个时候你三伯伯归来,我便道我们从此可以做闲散宗室,任由你随性些无妨。可是近年来宫禁变故频生,此番若你我不能脱得此难,也是天意不可强求,若侥幸能够出去,便是离那个位置又近一步。你我身为帝胄,有许多事无能为力,越是爱护之人,越容易贻害于他。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心中存念是善是恶,都会连累许多人。天下人皆说我怯懦,因为我的怯懦,我保全了自己的孝道,使得三十年来民生未曾卷入战乱,却也因此害了你的母亲,害了无数忠于李唐的臣子,害得李氏几罹灭族之祸。爹爹此生已是罪人了,实在不忍见你将来受我一样的苦楚。”

这次深谈之后,李旦也就再未曾提及此事。皇帝与太后仍然未降下任何旨意,李旦与李成器得不到外间消息,也只能在百福院中静静地等下去。李旦每日或者焚香静思,或者亲自动手打理院中的花木,而李成器更多的则是思索父亲那一番话语。有时晚间李旦睡下后,李成器跪坐在床边为他轻轻打扇,心中反倒隐约有些感激韦氏,这拘禁的日子终于让他能有一个机会,能够形影不离地服侍父亲,弥补这数年来亏欠的孝道。

那一日李旦与李成器正蹲在院中拔去花圃里的杂草,忽听见外头守卫厉声喝道:“站着!哪个宫院的!”李旦与李成器抬起头,见一个手拿漆盒的年轻宦寺来到门外,躬身笑道:“将军息怒,奴婢是司内侍省内常侍高延福阿公的儿子,高力士。相王命人去取香具,那人忘了拿炉灰,奴婢的阿爷名奴婢送些来。”高延福原先依附武三思,后又得安乐公主信任,那守卫将军语气便稍稍缓和些,有些不耐烦道:“内侍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操心却多。”高力士笑道:“这总是奴婢的差事,将军也不好让奴婢端回去不是?不过一炉香灰,奴婢放下就走。”那守卫道:“如此,你等我去禀报卫尉卿。”

韦太后的族侄韦璿不一时踱出来,打量高力士一眼,命守卫:“搜他!”几个守卫立刻上前,夺过那只漆盒打开呈给韦璿过目,又有两人把高力士一身搜了个遍,连幞头簪子都拆看了,又命他脱了鞋袜,并未搜出什么可疑之物,韦璿才木着脸摆摆手道:“进去吧。”

高力士坐在地上穿了鞋袜,才抱起漆盒,向众守卫又躬身行礼,进院来向李旦李成器叩首问安。李旦道:“罢了,你放进去就是。”高力士叩头道:“内侍省交待了,不知这炉灰是否中殿下之意,请殿下进屋过目,奴婢才好回去复命。”李旦自己本已炮制了不少炉灰,要此物也无用,正待要对他说“不必”,忽见高力士跪在地上微微抬头,冲他眨一眨眼,食指又在漆盒上轻叩三下。

李旦与李成器对视一眼,淡笑道:“也罢,正巧我还需些香料,我去写个方子,你让内侍省照着我写的配了再送来。”他带着高力士和李成器进了屋内,对门口的老内侍道:“你去打些水来,我要洗手。”高力士见那人去了,稍稍转身,令自己背对院外,方才那一脸谄媚笑容立时便转成了肃穆之态,他压低了声音道:“临淄王命奴婢来问二位殿下安好。”

李旦淡淡望着高力士并不言语,高力士打开漆盒,故意将声音略放大些,笑道:“殿下闻闻这炉灰,是否有股清香?”李成器轻轻一嗅,察觉出一股奇异的略带甘甜的香气,心中便知这炉灰中掺了龙涎,而龙涎香极为珍贵,还是去年元日皇帝知道自己爱香,独赐了相王府一些。他面上带着微笑,却低声道:“外面怎样了?”高力士道:“太平公主府仍被羽林围困,公主派其子薛崇简潜出府邸,已与五王宅中几位殿下相见。”听花奴已经逃了出去,李成器心中长松了口气,这时那老内侍端着水盆过来,李成器忙赶出去截下道:“给我就是,一时爹爹要沐浴,你去命人烧些热水。”

李成器端着水盆回来,正听见高力士低声道:“薛郎君与临淄王殿下已经密见了万骑将军葛福顺李仙凫,他们皆愿决死从命。”李旦将双手浸入盆中缓缓搓去泥污,道:“与他们共事的还有谁?”高力士道:“事关机密,共事的只有临淄王的好友刘幽求,还有太平公主府的典签王师虔。”李旦擦干了手,取过笔墨,一边写香料方一边道:“谋国之事不可无大臣,让他们去找崔日用。”高力士微吃一惊,低声道:“此人是宗楚客一党。”李旦微微摇头道:“无妨。”高力士神情复又恢复平静,立刻道:“奴婢记下了。”李旦又道:“告诉他们,先保太平公主,其次保身,勿以我为念。只要我李氏有一脉不绝,便足匡复社稷。”高力士亦知道相王父子二人陷于深宫,若外间有变,很可能会引得太后先杀相王,此时也无法说些虚应套话,只得又应道:“是。”

李旦将那张方子写好,又转头问李成器:“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李成器一直默默听他们对答,待父亲问到自己,才骤然惊觉,高力士要走了,也许这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与花奴通讯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以及他从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古人离别时,尚能写篇诗赋来倾诉黯然销魂之情,他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得。他想起李旦那日的话,摇头道:“没有。”高力士叩首拜辞,便出了门,李成器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身青袍,渐渐融入夏日园林的繁茂青葱,眼前的景象却似隐藏在春水碧波中一般,有涟漪微微摇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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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八、汉代金吾千骑来(下) 。。。 
 
 
自高力士走后,李成器和李旦反倒安下心来,只静等那一日的大事。李成器又向内侍省要了一张琴,每日里与父亲抚琴对弈,父子俩在这幽凉之所与世隔绝,绿窗敲棋堂上弄弦,从竹木间而来的清风犹带一股清香,舒适惬意。外间多少人奔走来去,都在做着轰轰烈烈的大事,于他们父子来说,却是此生少有的适宜悠闲,不思将来,亦无过往,当真是得了上天恩赐。

只是那日夜间,李成器服侍李旦睡下了,轻步走到窗边,想给熏炉中再添些香料,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他的青衫上。他的胸怀似被这明月掏空了,若不仔细看去,这花木萧萧月色溶溶,与他和花奴赏月的洛阳修书院、长安五王宅都依稀相似,只是也许此生都无法同他再看一回月亮。他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悲怆之意,他并非勘不破生关死劫,却仍是畏惧离别,舍不得相思,害怕有一日跟这月光、跟那个人都断绝了关系。

李成器在窗边呆立一阵,想对花奴说些什么,信笺自然是不能写的,沉吟了一刻,便缓缓走到堂上,将那张琴翻过来,用篦刀在琴腹上刻道:“寄花奴: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做阳春曲,宫商长相寻。'1'李成器于百福院中。”

他并未学过镂刻,刀子用起来笨拙生硬,字迹甚是丑陋,丝毫看不出他的笔迹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张琴会到花奴手中么?他会不会恰好翻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情意在他心中起伏,然而上天给他的希望甚是渺茫。

韦璿被姑母分派来这里看守相王,守了近十日都无任何变故。眼看着姑母登记在即,他心中也甚是欢喜,晚间自斟自饮了两杯酒,毕竟不敢多饮,又交待了守卫羽林们夜间认真巡查不可懈怠,便回廊下庑房内睡下。睡至半夜,忽然被一声大喊惊醒,骤然坐起身来,耳旁似乎听到纷杂的呐喊喧嚣,恰如铜壶煮水,一片纷乱中还隐隐藏着急切的乒乓之声。韦璿怔忡中却还以为自己梦魇了,忽然他房门被撞开,一个羽林惊慌喊道:“将军!有人劫院!”

韦璿悚然惊醒,也顾不得穿衣,赤足跳下床来,捉了床边的长戟就冲出门去,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火把晃动中但见数百名羽林斗在一处,竟是服色相同,混乱中不及细看面目,也不知哪个是己方的人。他一跺脚对身边那人喝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入院去杀李旦!”韦太后曾交待他,一旦有变,立即行釜底抽薪之策杀掉李旦。他带着十数名羽林奔进院中,迎面正撞见薛崇简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扶着李成器,从院中出来,韦璿大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挺戟直向李旦刺去,薛崇简右手上虽握有一把剑,但因扶着李旦,一时挥舞不出,情急下只得奋力用肩头将李旦撞倒,那一戟正刺薛崇简右臂上,李成器大惊之下呼道:“花奴!”

薛崇简但觉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此时也顾不上护痛,忙将剑交到左手,奋力将韦璿的长戟架住,高声道:“你们带我舅舅和表兄走!”四名万骑军搀扶起李旦与李成器就跑,李成器却奋力挣脱,急喊道:“你们快去救他!”那两人见薛崇简左手执剑,与韦璿斗得甚是艰难,也不敢怠慢,忙去相助,两柄剑将韦璿的长戟接了下来。薛崇简一支孤兵突入宫禁救人,带的人不算多,却都是万骑中武艺高强的健儿,虽然以寡敌众,加之奇兵突袭,也抵御住了众守兵,薛崇简转身抓起李成器的腕子,扯着他向院外奔去。

李成器在无数攒动的火光人影中,跟着薛崇简拼命向院外狂奔,其间有羽林守卫阻拦,皆被薛崇简用剑刺倒。李成器脚下数度磕绊,想是被踏到了尸体,在这生死交睫的一刻,刀光剑影就在身侧,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反倒没有清晰的恐惧感。唯一分明的知觉是有温热的液体淌过自己手腕,他知道这是薛崇简的血。

身后隐隐还有杀伐呼喝之声,却未再有守卫追上来,薛崇简这才稍稍缓了步子,见自己身边除了扶着李旦的那两名万骑,只剩下一二人,回头一望百福院的方向仍然是火光晃动,料来是万骑健儿们拼死为他们挡住了追击。他双目一热,此时却也无法再想更多,向那几名万骑道:“报讯!”当即几人齐声高喊:“百福院太平!”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数个声音聚在一起,却也声彻于内外。

薛崇简喊罢,带着李旦与李成器继续奔跑,快至玄德门时,忽然听得门外一声震耳欲聋呐喊,接着那扇巨大的宫门阵阵耸动,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发出痛楚的轰鸣。李旦问:“你的人?”薛崇简只答:“葛福顺!”

那股洪流蓦然冲开了夜间紧闭的玄德门,无数身着甲胄的将士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进来,迎面扑来的风中带着烟火气、血腥气、畜生的腥臊气,如长长的火舌舔过他们的面颊。地面被人和马匹踏得震动不已,一身甲胄的将领当先跳下马来,奔至李旦前深深一躬道:“殿下,臣营救来迟,罪该万死。”李旦虽然站住,仍是急剧喘息不已,他勉力点点头,扶着葛福顺冰冷的甲胄道:“将军劳苦。”葛福顺一挥手,向身边的亲卫到:“送殿下与薛郎君去玄武门!”

几个亲兵立刻牵过马匹来,葛福顺亲自扶着李旦上马。薛崇简被自己的大军包围,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右臂伤处剧痛彻骨,带得从肩头到小臂都阵阵抽搐,而左臂也酸痛得连剑都提不住了,见人将马带至自己身边,回头向李成器一笑道:“表哥带我一程。”

李成器在剧烈的奔跑之后,连呼吸都微带血腥之气,无数的将士呐喊着从他身边经过,让他根本就听不见薛崇简说了什么。剧烈的火光只是照亮了那个明媚笑容,让他看得清那俊俏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到那明亮的眸子闪动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他眉梢眼角流溢着三分飞扬骄傲,三分柔情安慰,却还有三分稚子的娇态。这个笑容让李成器终于明白,他已从地狱回到这光烛天地的人间。

李成器先扶着薛崇简上马,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身后,感到那个人放松了身子,将所有重量都依靠在他怀中,脸颊也蹭着自己的颈子。李成器低声问:“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懒懒从鼻中应了一声:“嗯。”李成器也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怀中人拥住,又低头在薛崇简颊边轻轻一吻,才磕一下马腹策动坐骑。

直到马匹走动起来,薛崇简仍有些恍惚,那一吻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自己面颊上留下了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几乎便让他以为是在做梦。这是他们头一次当着万千人的面如此亲昵,那么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人是否看到,对他们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他们能感到的只是彼此相契的心跳,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周遭的烟火血腥之气都隔绝开来,这两人一骑,便是金灯代月的清净世界。

他们逆着大军行至玄武门,李隆基和崔日用已亲自带着人来迎接,李隆基扑倒在李旦马下放声大哭,口称死罪,李旦亦感慨泪下,下马来扶起李隆基叹道:“宗社祸难,赖汝安定,何罪之有?”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下马,薛崇简忙问:“我家那边怎样?”李隆基道:“那边已经得手,王师虔带人去迎接姑母,料得片刻就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成器道:“快寻大夫来,花奴受伤了。”崔日用忙道:“臣防着有变,带了自己的家医来。”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躬身上前,薛崇简摇头道:“现在不急,再等一刻。”李旦此时已恢复了从容,望着南边隐隐火光,道:“宫中是如何部署的?”

李隆基忙上前道:“葛福顺攻玄德门,李仙凫攻白兽门,若得手,将会于凌烟阁前。”李旦点点头,又望见李隆基身边跟随了一名年轻人,道:“这位大人是?”那人忙脱帽叩首,道:“臣南苑总监钟绍京叩见殿下。”

此人虽是掌管着南苑修葺事,手下的也都是工匠,官衙却处于宫苑之内。李旦这才明白薛崇简何以能带人突入宫禁,原来他们竟连这样一个工头儿都用上了。李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钟绍京,道:“多谢大人相救。”

远处几支火把闪耀,太平公主骑着马带着一队侍从奔驰而来,薛崇简忙跑上前去叫道:“阿母!”太平老远看见兄长与儿子,她跳下来马来一把抱住薛崇简,哽咽道:“你吓死阿母了!”却听薛崇简“哎呦”一声,惊道:“怎么!”薛崇简一笑道:“无妨,受了点小伤。”

这时忽听宫院内传来呐喊:“凌烟阁太平!”李隆基大喜道:“他们得手了!”他向李旦一躬身道:“儿子这就去接应两位将军。”李旦点头道:“一切小心,不要伤害皇帝。”李隆基一愣,道:“爹爹?”李旦神情肃然道:“作乱的只是逆韦,重茂毕竟是你三伯的亲子,是当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我们都不能担这个罪名。三郎,爹爹命你保全他,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同你商量。”李隆基面上微微变色,躬身道:“儿子不敢莽撞。”他和崔日用、刘幽求、钟绍京等翻身上马,正要策马奔出,他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大哥要同去么?”李成器道:“我留在此处照顾爹爹和花奴。”李隆基一笑道:“也好。大哥刚脱险,便在庑房内歇息一阵。”

李隆基留下二百将士护卫玄武门,这才带着一支兵马冲进内廷。李旦等人进入庑房,那大夫为薛崇简检查伤处,见右臂被刺出一道寸许宽的伤口,鲜血已将他衣袖浸透,万幸并未伤着筋骨。他为薛崇简清洗净伤口,身边带的金疮药原甚充足,敷上后用白布紧紧包扎好。太平听他说只要安心养数日便可痊愈,虽然久悬之心至此方落下,却仍是抱着儿子淌下泪来。

李隆基在宫苑内奔驰杀戮,却仍不忘时时派人回来给父亲姑母禀告消息,一时得知韦氏逃入太极殿飞骑营,被将士诛杀,一时又得知安乐公主逃至右延明门被追兵斩首。李旦站在窗前,想想着宫中情景,心中不知为何,竟全无一丝喜悦,这都是他的亲人。显的尸身还在太极殿里静静地躺着,他悲哀的魂魄却只能盘旋于混乱的宫殿上方,看着自己最爱的妻女,在自己的灵柩前被自己的弟妹、侄儿杀害。他想起二哥李贤的那首黄台瓜辞,他们这一条藤蔓上的瓜果,终于也一颗接着一颗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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