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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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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了一通。
胤禩开府晚,又少母妃帮衬,家底儿不足,指不定有没有动了家里那位的陪嫁,竟还没翻了天去,也是难得。老九如今到是小富,当年开的那间铺子确实效益足够,胤禛也已信诺送了他,他又四处捣腾,加上宜妃补贴,大概还真有些底儿,按说这么多年胤禟对胤禩确实上心,凡是胤禩想要的只有他提前弄来讨好人的份,断没有叫八哥自己开口的,但这回他倒自己一直踌躇着没有主动应承,胤禩倒是明确向他暗示想多要些银两补贴。胤禟许是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竟然想起他这个很少对上眼的四哥,反正兄弟们关系还算缓和,便巴巴的派了人来问,胤禛什么话也没回,只折了一张白纸封了送回去。
后来怎么样;胤禛并没有派人打听,但只听说胤禟把除了经商所得之外的钱补贴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八哥。
大概,总还记得,他当年应承过,以商道致富立国,不谋私利。
胤祥本是嬉笑着看戏,神色却渐渐端庄起来,看南明偏安,朝廷不立,迎来的皇帝面对山河沦丧只顾念“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不理朝政,却先搜罗歌伎好女;朝中着青戴紫的文物重臣卖官鬻爵、排斥异己、对中正之士斩草除根,不仅文争于内,更武争于外,国势衰微之时同室操戈,史可法再怎么骂“国仇尤可恕,私怨最难消”也挡不住自己孤掌难鸣无力回天,终落得沉降殉国的下场;而即便是那些最最轻名利富贵的复社文人也没有几个记挂着国仇家恨,反而挂起了拒避俗人的浪荡旗,“花信春光访平康”,诗酒弹唱,为妓女开苞,为风流鼓掌,谁还念着家国道!
四周的笑谈竟像是逐渐低了下去,胤祥缓缓扫过自己身边,孔尚任素来的潦倒洒脱中带着三分疏狂的隐忍,胤禛一向深沉的眼眸里亦是愈发浓黑的墨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目光与胤禛交错,又避了开来,他不知自己此刻神色,也不愿去看,只觉得到如此地步,竟是天要明亡了,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心里隐隐浮现出的是什么。
“好——”
怔忪间,突然被四周轰然而起的叫好声唤醒,连忙跟着去看,原来那旦角正唱到《却奁》,连侯方域都拿人手短的时候,李香君这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竟能痛声喝骂。
“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处也?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看她说“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连胤祥都忍不住想为她击节称赞了。但他终究知道,这一个两个的孝子贤孙忠臣烈女抵不了什么,救不了什么,那个王朝,已是注定的灭亡。
正感慨万千,胤禛突然按上他的手,使劲握了一握,胤祥骤然清醒过来,才记得自己身份立场,竟只能剩下苦笑了。
越往后看,便越发惨淡起来,旁人看着热闹,前明的遗老遗少有的却呜呜抹起了泪,他兄弟二人也只能看着罢了。
说什么“要与西南撑半壁,不需东看海门潮”,此情此景,又有几个记挂着天下?朱氏虽倒,门户未灭,如何能轻易佐立福王?一来崇祯生亡还是传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何新立,二来即便皇帝殉国太子仍在,如何能舍正立偏,三来太子不在,这中兴之主就该推举贤达,如何能再拘于辈次,四来强藩入继保立,五来只怕奸臣挟拥立之功,行不法之事。
再往后,便是纯然的昏君乱相了。
清军南下,史可法临危局,手下却为了位次争执不下,被迫移防,连胤祥这般爱新觉罗的子弟都觉得看不下去,心里揪得疼了,而即便是祭祀天子,也只剩几个庙祝罢了,玉鎏紫绶一众,只顾着娇娘伴,都做了烟花散。
这明朝,还还有何指望!
戏尽了,场散了,胤祥回过神,才重新叼起嘴边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偏着头看了看胤禛和孔尚任,有些纳闷地打听:“最后怎么这么结尾?”
好不容易男女团圆,怎么说散就散,说入道就入道了呢?
“那依寿棠意思,该如何呢?”
孔尚任仍提溜着酒葫芦,不过已经空空如也了,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
也是。胤祥自己念叨着最后一章曲子,竟觉着一切烟消云散,合该了无牵挂了。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错了,”正在他以为自己解开这个疙瘩的时候,胤禛才立在旁边,淡淡的接了一句,像是看破他心思一般,猛然抬头,才发现孔尚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兄长深渊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胤祥点点头,想了想,又讷然摇摇头,少年青涩的模糊的绮丽幻梦刚刚开始,却已经隐约感到一种对残酷现实微妙的恐惧。
“顺治八年,侯方域参加本朝科试,中举,李香君,依卞玉京而终。”——
“……四哥我刚才是摇头的。”
“我看见了,你不想知道但我想告诉你。”——
“明代究竟为何而亡呢?”胤祥又咬了一口烧饼,咕嘟着。
胤禛再次习惯性地顺手抹掉他嘴角边的渣滓,目光闪了闪,“自己想。”
“想到有奖励吗?”胤祥吞下最后一口。
“再给你买个烧饼。慢慢想,不着急。”
“自小读书,四哥便说过,自古王朝覆灭,无外乎二者,内忧,外患。”
“明亡于内。”
“党派之争,损士族正气,宦官专政,损朝堂正气,上位者……不提也罢。”胤祥沉吟半晌,终是在兄长面前吐出最后半句,“损天下正气。”
“你还漏了一句,最最紧要。”
“嗯?”胤祥不解。
“百姓。”胤禛轻描淡写地露出这么两个字来,朝他轻轻颔首,率先走了,之一句断语随风而来,“你多次随父亲出门,该留意的……也罢,回程时走旱路,好好看看吧。”
胤祥连忙追上,“……话说这故事根本讲的就不是爱情,是明朝灭亡史吧?”
“不,是幻灭。”胤禛想起明,想起清,想起民国,想起无数个古书中的时代,微微的摇了摇头,带着端肃的恍惚,轻轻叹了一声,“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罢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87、斑衣

看了一场戏,胤祥说是长大了些,可终究是淘气翻天的性子,不断拉着孔尚任几人踅摸有趣的玩意儿,还偷偷摸摸不让胤禛看,也不知在倒腾什么。
因脾性投缘,这些日子孔尚任便常带着他的酒葫芦和草蚱蜢来寻袁氏兄弟游玩,因他们本就打着长见识的心思,各色的戏种、宴席、文会、比斗便都没落下,今日那草蚱蜢又眨着黑豆眼睛拽人去看新编拍的《牡丹亭》。
虽本朝不好这个,但江南之地,倒避忌不多,胤禛在京里听惯了弋阳腔,到这儿来换换耳朵,倒也不差,况且那旦角生角面容迤逦多姿,提袖结眉都别有一番风韵,唱的又真是好,真真婉转多情绕梁三日。
“满弟你觉着……”
转头随口闲谈,才惊觉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胤祥位子上早已空空如也!心里突的一跳,面上却不敢动颜色,唯用力按在几上的之间微微沁出汗来,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立着的戴铎,见他神色平和的点头,才放下心,知道无事,只暗骂胤祥,就会让人操心,这不过演了小半场就坐不下去不知道蹿到哪玩去了。
到了中间歇场,胤禛连忙把暗地里的人撒出去找他们小主子,转眼瞥见孔季重老神在在的模样,猜他俩可能又捣鼓神马玩意儿,便一股火气,脑子里老是一只小狐狸一只老狐狸勾肩搭背的图样,自己想了半天却又笑了出来。
下半场开始,生旦已经换了人。
之前的旦角柔婉多情,现下这个……别有一番风味。
“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身材纤长高挑,唱功比前头差得远,但举手投足别有一股英气勃勃,樱桃口开,流云袖甩,连情话都说的这般飒爽。
台上之人,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本就血脉相依,两世之中,他更是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化做了灰,他也认得的。
可此刻……看着粉面、红唇、娥眉、凤眼、云鬓的“杜丽娘”,胤禛却觉得,心脏突然,跳了一跳。
只此一瞬,不可深究。
一曲终了,大团圆后演员尽皆返了后台卸妆,惟生旦下场谢客。
一团锦绣的生角自被熟人拉住团团作揖,也有几个来拽小旦,却被笑着推开了。
往角落里瞧一瞧,四王爷正大刀金马靠在椅背上,一手扣在茶杯盖上,不启不饮,面无表情,只双目沉沉瞪着他。
“杜丽娘”站了一下,又故意掩嘴轻笑,一甩流云袖,众目睽睽之下小碎步飘了过来,立在胤禛身畔,兰花手抻住他袖口,娇嗔着摇了一摇……胤禛脸色更黑了些,扥手将他甩开了,旁边一片对他不解风情的惋惜之声。
小旦抿了抿嘴,粉面上的酒窝晃得四周书生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故意做出娇羞状,腰肢一扭,反身坐在胤禛腿上,素手轻抚过桌案,将茶盏收在掌心里,艳唇请启吹了吹浮沫,凑到他嘴边,“大爷,请用茶……”
胤禛听着那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调子,一股脂粉气扑鼻而来,浓眉大眼偏着眼线彩妆,不自觉地狠狠抖了抖,觉得一身鸡皮疙瘩都在皮肤上跳来跳去,扭曲的脸色直如锅底一般,浑身僵硬的身上揽在他腰上,在旁人调笑的眼神中一把把人拽了下来,凑在耳朵上格外平静的说了句什么,那“杜家姑娘”立刻生硬了下来,收了媚色娇肢,飞快奔后台而去。
……
胤禛与孔尚任在前头侃侃而谈,胤祥扇坠子一样荡在后面。
垂着脑袋没精打采,不时抬眼瞅瞅前头人,像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儿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路边的石头。
完蛋,四哥真的生气了。
与孔尚任分了道,胤禛却没有回住处,反而在城里散起步来,逛逛街,看看摊,给小孩子们买几件不常见的玩意儿,跟小贩们聊几句家常,有几个孩子啊,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就是不看胤祥。
小狗儿脑袋耷拉的更低了些。
一直逛到太阳西斜,胤禛才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后头的“扇坠子”,轻轻招招手,有气无力快贴到地上的小狗儿立刻吐着舌头蹿过来往他肩上拱。
伸手打掉那爪子。转头阴测测道:“十三爷好本事啊……”
“四哥……”胤祥可怜兮兮地看着哥哥,心里却稍微松了松,他熟悉胤禛脾气,刚才那样平静至极的说明真是气到了极点,眼下只要肯理他,语气多狠那都是不要紧的。
“我可没福气领教这个,看不出来啊,小爷你还能当个戏子伶人啊!”
“说话呀,刚才不是演挺好吗?那小模样身段招惹了多少人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能耐啊!”胤禛就那么看着他,却像能把人烧出两个洞来,半晌,才咬着牙根斥了一句,转头又走。
“四哥!”胤祥在后面跺跺脚,咬着唇又赶紧跟上去,“我知道错了,这不是好玩么……”
胤禛转过来看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四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四哥你信我一次……”
这一路上便听胤祥皱着脸可怜巴巴的悔过认错,走了老长一路胤禛脸色才渐渐和换下来。
他在天上见的多了,对这一行当的鄙弃之心比当世之人已是大大的不如,但到底总有那么些轻视,弟弟真是好奇那么玩玩他也就当笑话看了,指不定还跟他调笑两句,但他下场那做派便是大大不该,自低身份装神弄鬼,好好个男儿汉作那么一副娘们样子,油头粉面,实在不该。况且再见周围那些破落户瞅着自家宝贝弟弟的眼色,真当他是侍人伶童不行?!想到那些赤裸裸的眼神他心里就没来由一阵一阵的蹿火!
“……四哥,我饿了……”
渐渐消了气,再听少年仍小心翼翼的声音,看看天色,才发现过了时辰,想他今天折腾了一天,可别饿得狠了,这就又心疼起来,看前头饭馆样子不差,连忙带人进去了。
一打眼,看见里头坐着的人,不由相视一笑。


88、醉酒

“孔先生咱们还真是巧……”
谁知孔尚任看了他们两眼,并不接话,又转过头去喝酒,墙上有新鲜的字画,笔墨彩绘像是刚用过的摆在一边,显是他的手笔,而他面前,已经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摞酒瓶了,也不知喝了多久。
胤禛皱了皱眉,不待他说什么,胤祥这刚好了伤疤的就已经窜了过去,指挥小二收了半尽的残羹,擦抹桌子重新布菜,拉着胤禛与孔季重成犄角之势坐了。
“孔先生饱读之人,还不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吗?”胤祥话是这么说,手里却主动帮人斟上酒,笑盈盈地眨着眼,用一副引诱的口气劝:“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
孔尚任不开口,只一杯一杯喝下去。
“素当先生洒脱出尘,不想还是为情爱所累。”
听他这么说,胤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胤禛没有解释,他便自己细细去想,许正是今日《牡丹亭》惹出的犯愁。
“莫不是京里哪家妈妈的女儿还是班台老板舍不得的名伶?”
这年头大家闺秀也不可能当真跟他私定终身后花园去。
“啪!”
却不想话音未落细瓷杯子已炸碎在他脚下,孔尚任两眼通红死盯着他,“莫要辱没旁人。”
胤祥被他这素来的老好人一吓还正愣着,旁边胤禛已经刷的站起来,面色冷然攒着眉毛与他对视。
胤祥看这样子,自觉失口,同时为四哥对自己的维护好笑又心热,连忙赔礼,两厢按下,亲自布了酒菜。
还想再问,被胤禛扯了扯,又住了口,任由孔尚任自斟自饮。
两人陪他喝了一会儿,便想告辞,找他家人来接就是,那醉酒的却突然开了口。
“怠慢了两位,是老儿的不是,原不过是自己做下的孽,又在装什么自苦……”
胤禛二人这几日与他厮混一处,颇为相得,现下看他苦闷难纾,便又坐好,“老兄若愿一吐为快,我兄弟倒能做个听众,保证法不传六耳就是了。”
“我原有个朋友,自年轻时便意气相投,那时我四下游学,人看我衍圣公后裔,便敬上三分,他也是世代显宦,连得府道之首,我俩当时都年轻气盛,从不服人,对上了便见天拼文斗笔,后来反倒感情日厚、互相钦慕,便引为知己,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更亲的人了,结了……结了契兄弟。”
胤祥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胤禛脸色倒是如常,“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然特别,倒也寻常。”
“是呢……那是少年,自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相交日久,他入职京师,我也辗转官场,十分契合……”
“大善。”胤祥拊掌,“兄弟俩倒都是人杰,莫不是他叛了你?”
“……他自然不会。”
“……”胤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袁兄许是已猜到了,”孔尚任看他一眼,偏了偏头,“自然是我放手了。”
“为什么?!”
“莫问了……”胤禛音色沉了下去,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轻轻端着。
“我作《桃花扇》,看似今上并没说什么,但既然传布天下,结果如何我自然是清楚的,由清贵到罪臣,当日棣棠之花,今日却注定天上地下,我如何能再连累他……”
胤禛自听见“天上地下”四字,面色便有些戾气,胤祥丝毫不查。
“那他呢?狗眼看人低吗?”胤祥的少年音色即便沙哑了仍显是清清朗朗,干干净净。
“怎么会?若他如此,我怎会与他相交一生?”孔尚任苦笑了一下,无比难看,扔去抓酒壶,“自然是我与他疏远、隔离,淡了交情,不告而别……”
胤禛看看胤祥半张着的嘴,转头按住孔尚任覆在壶盖上的手,容色淡的几乎化在酒里,“让袁某猜一猜,恐怕不止是说的这么简单,是否一下抛了你们几十年知己旧情,不开玩笑、不和诗歌,自己在外面潇洒狂傲,对上人家却见面官称、行礼,恭恭敬敬,有礼有节,送个东西也不敢收受,恨不得原来那半辈子都是做梦一样……”
孔尚任愣愣地看着他,胤禛不再理他,单自喝酒,胤祥拿扇子推了推孔季重,想安慰两句,却被他一把夺过扇子,指节一抹,掀开翠竹露出白面,捏过笔来舔舔墨,信笔挥毫,竟是一簇桃花,娇艳欲滴,落叶似血。
画完最后一笔,满头花白的老文士竟扑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粗犷干涩,却是断肠。
“……你只顾自己伤心,却道那人便好过了吗?”
“他现在是能稳居高位,不受牵绊,可你有没有问过他,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凭什么便替他做了主。”
“若他不愿高官显宦,宁与你归隐田园,甚至陪你同患难呢?”
“你能与他相交一生,可见是忠直之辈,你眼下这般动作,却将他推到了何等田地?心中凄苦无人可塑,偏偏又知你本意,连恨也恨不得,更不能不顾你的牺牲委屈一意孤行,便只能生生忍着,又叫人情何以堪哪?”
“……若你二人易地而处,你……心中又是如何?”
“说什么高下之分,天差地别,哼,你倒当你们的交情是什么了!”
“……”
待他哭了半晌,胤禛才开了口,一句一句说出来的话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尽是诛心之语。孔尚任怔怔地仰头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一样,眼中的墨色确实越来越重,神色惨淡地恐怖起来。继而,再次痛哭失声,悲恸渐次转向啜泣哽咽,但其中伤心意味却愈发浓重起来。
胤禛只负手背向他们立着,看不清面容。
这故事听得胤祥心里悲悲戚戚,想着自己“家”中支支房房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更觉得难过起来。伸手握住胤禛垂在他身侧的手,用力的握住,平静而万分笃定地注视兄长:“四哥,将来我们,不要这样。”
“无论尊卑上下,生死离合,我们,不要这样。”
“好。”胤禛转过头来,看着弟弟漆黑的发亮的眸子,抿了抿嘴,反手握紧他,“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89、蛮夷

自那一日,孔尚任隔了好几天才再来找他们,仍是一个小干老头,一袭在风中飘飘荡荡的长袍,一个磨得发白的酒葫芦,一只鲜活鲜亮的草蚱蜢,人却少了几分郁积之色。
走到跟前,先扯着酒葫芦向胤禛做了长长一个揖,不待胤禛说话已经直起身来,仍旧像以往一般嬉笑怒骂。
“今日老孔带我们去哪?”胤祥正日跟孔尚任没大没小的,也难为老头子不见怪,仍是笑嘻嘻的。
“文昌楼的咸水鸭,是这城中一绝,再晚可就没座了……”

进了楼,胤禛本嫌吵闹,欲上包间,偏这两个,老的生平就好观察世情百态,小的少出门好热闹,非拉扯着在一楼挑位子坐了,挨个名吃点了,要继续做饕餮。胤禛不满地捏了捏胤祥肉呼呼的脸颊,看人吱哇叫着还伸手去抓吃的,又没好气的扔下了,由着他吃去,能吃总比不能吃的好,大不了回去接着往下练就是了。
听了听当中的小曲儿,发了赏钱,这南方的饭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这典型的北人,偶尔吃吃还行,时间久了便受不住了,这些日子正嘴里腻味,这楼里的饭菜果然可口,并没有寻常南菜的甜腻,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
“四哥,你看那只猫,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只软软嫩嫩身上带着虎皮斑的幼猫,还真与胤祥养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说到那只猫,本是胤禛当年养过的,因他自己怕热,便起了名儿叫西瓜,后来他出门不在,便转给了胤祥,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弃‘西瓜’这名字丢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后来胤禛养了老五那只唤作“喵呜”的肥鹦鹉,又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将猫送了过去,天天拉着十四看猫鸟大战。真是跟他的猫一样不安分。
“哼,有什么像的,就你那没出息的猫,秋天晒太阳都能晒中暑了,软趴趴烂泥一样……”
==|||四哥你还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养过的……
正说着那只被胤祥龇牙咧嘴从上到下挑剔着瞪了一遍的猫箭一样窜了出去,又在门口撞上一个人裤脚,被旁边人飞速按住,好不顾惜地抓住小猫背上皮毛丢了出去。
立马,店里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动。
“三位,实在是对不住,三爷要包场子,今儿这顿啊饭钱咱们不收了,再奉送五两银子,请您换个儿地用饭,”许是看这边几个人气度与人不大一样,掌柜的亲自过来了,低眉顺眼的,“您看……”
胤祥没听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准备起身,看这样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马收敛了火气,反而打开扇子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纨绔模样,摇头晃脑拿那把桃花扇子对着掌柜的指指点点,“爷若说不让,又怎么地?”
掌柜的立马心里发苦面上发涩,挨个扫过去,最后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扫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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