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富士康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2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
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镯。他喜滋滋地说:“这是我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呢。”
父亲知道闷墩平时极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可见这份礼物的贵重。闷墩小心地收起银镯子,说:“小哥子,有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父亲道:“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闷墩期待地说:“等我举办婚事,你来做我的牵手郎好么?”
“牵手郎”是四川民间婚礼上的重要嘉宾,一般都由新郎一方有身份地位的人担任。父亲觉得闷墩脑袋太过陈旧,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看重老规矩!他哼了一声说:“打完仗我要去念大学,没准儿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闷墩脸上掠过一阵失望的神情,头也低下来,不过他很通情达理,毕竟念书是大事,不比结婚只是人生的过程。后来两人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除夕夜就在两个年轻人的无尽期盼中匆匆过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色,一九四五年春节到来了,一个工兵水淋淋地奔过来说,临时浮桥已经架好了,他们这才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桥去。黑毛军官蹲在对岸的桥头上,边啃干粮边盯着起伏不定的浮桥,等汽车开过后才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啦老弟们,各人保重吧。”军官同他们打招呼说,“听说前面小鬼子的花样不少,还有坦克专搞破坏偷袭呢。”
父亲愉快地朝他敬个举手礼,从驾驶室将一盒外国香烟扔给他说:“谢谢长官,新年好!我们本来就是专干这行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5
汽车摇来晃去,公路上尽是坑坑洼洼的弹坑,闷墩见父亲有些瞌睡的样子,就让他到后面车厢上睡一会儿。父亲先是不肯,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父亲让步了,闷墩接过方向盘来开车。父亲打个大大的哈欠,拍拍闷墩肩膀说:“有你这个哥子真好。”
闷墩笑笑,也不吭声,只管专心开车。父亲就从驾驶室爬上摇摇晃晃的车厢,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就像鱼儿哧溜一下子游进温暖的大海。海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黑暗温柔地托举着他,涌动的洋流就像母亲的手臂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身体,他在梦里不知不觉中张开快乐的翅膀,像天使一样飞向光明的远方……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炸雷,一把铁锤迎头砸下来,海水不见了,五彩的梦想四处逃逸,他的头也被锤子砸得嗡嗡响。当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汽车已经歪倒在路边水沟里,他的头撞在车厢板上,幸好戴着军帽,疼得他倒吸冷气。
炸雷再次响起来,这回他听清了,是重机枪的扫射声。机枪子弹像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狠狠抽打空气,“哒哒哒——”弹丸穿透车厢,将那些碎木屑溅了他一头一脸。随同木屑溅人父亲大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敌人偷袭!他像鹞子一样灵巧地翻身滚下车,然后趴在水沟里,探出头来悄悄向外面观察。
他看清前方树丛中有一辆日本人的“哈勾九五式”轻型坦克正在猛烈射击,这种被中国官兵嘲弄为“哈狗屎”的日本坦克战斗全重仅有七吨,速度慢、装甲薄,早已成为平射炮和火箭筒的活靶子。现在这辆日本小坦克却躲在暗处卑鄙地伏击了父亲的汽车,就像那些专干放冷枪勾当的杀人狂,躲在树丛中朝过往汽车开枪、开炮。父亲猛然想起驾驶室里的闷墩,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他喊了两声未见回答,便不顾危险爬出水沟,迅速钻进驾驶室里。
闷墩身体歪倒在座位上,一大摊鲜血已经将驾驶室染红,父亲试了试他的鼻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不及多想就把他拖下车,背到一块安全的岩石后面。闷墩眼睛紧闭着,胸口呼哧呼哧冒血泡,父亲鼻子一酸,觉得有一头老鹰飞来叼走了自己柔软的心脏,然后把一颗冷冰冰的石头放进胸膛里。兄弟,你歇着,我去替你报了仇就回来。父亲放下受伤的朋友站起身来,他要用这块比铁还坚硬的石头去砸碎敌人的脑袋。
敌人坦克又在开火,闷雷般的机枪炸开沉闷的空气,父亲看见那辆卑鄙的日本坦克已经转向另外的目标射击,公路上又一辆过路的盟军汽车被打中了,车上的人像影子一样四处逃散。他趁机钻进驾驶室,方向盘上溅满血迹,空气中到处残留着朋友的生命气息,让父亲感觉闷墩还在身边。点火钥匙依然插在钥匙孔里,他用手一拧,马达竟然没有坏,熟悉的发动机轻轻歌唱起来。父亲眼睛紧盯着那辆疯狗一样的敌人坦克,它已经得意扬扬地爬出灌木丛,占据了公路弯道一处“S”形缓坡,准备向更多的过往车辆开火。父亲将汽车倒出水沟,狠狠地挂上前进挡,美制CMC十轮大卡车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超过敌人坦克,现在他浑身每个毛孑L都被复仇的怒火燃烧着,驾驶这辆伤痕累累的庞然大物去跟敌人算账。
日本人肯定没有见过不怕坦克的汽车,更想不到会有人驾驶一辆弹痕累累的汽车来同他们拼命,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妙时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下山坡来。此时无论调转枪口还是逃跑都已经晚了,这回轮到日本人发抖了,因为他们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
“轰隆”一声,火星撞上地球!
父亲的身体被重重地抛起来,思维一下子变成碎片,耳朵里面尽是嗡嗡的金属回声。当他好容易把思维碎片重新聚拢来,睁开眼睛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汽车也没有爆炸起火。他从玻璃碎片里看见自己满脸是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就赶紧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
他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棵小树站稳脚跟,四处打量却找不到那辆万恶的日本坦克的影子,好像它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他奇怪地想,难道被这狗杂种逃掉不成?可是它会逃到哪里去呢?当他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坡,这才看见原来敌人的坦克已经滚下山底,像只四脚朝天的铁乌龟倒扣在河沟里,一只悬空的履带还在呜呜地徒劳转动,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父亲呵呵地冷笑起来,他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好像春天融化的冰雪那样正从荒凉的心田中淌过。你们再也逃不掉了,狗杂种!他想,现在该是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忽然一串机枪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从耳边掠过,原来坦克里面的敌人并没有摔死,他们即使倒扣在河沟里也还贼心不死,还想负隅顽抗。父亲想起小时候读过《农夫和蛇》的寓言,一丝悲悯油然而生。毒蛇就是毒蛇,它们当然不会变成和平鸽。父亲转身走回车上,从车厢里取出一具火焰喷射器来。他敲敲墨绿色的钢瓶,听见钢瓶发出沉甸甸的回声,知道里面装满燃烧剂;又试试喷火枪,听见一种熟悉的咝咝声,这才不慌不忙地将钢瓶背在肩上,扣上背带,然后像美国教官教导的那样,将喷火枪的枪帽摘掉,再戴上防护眼镜。一丝不苟地做完预备动作后,士兵把喷火枪拎在手中,挺直腰杆朝山坡下走去。
干燥的热带季风从山沟里呼呼地刮来,士兵迈着坚定和一往无前的步伐向敌人走去。敌人一定从嘹望孔里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中国士兵又返回来了,也意识到这个人重新返回来意味着什么,于是恐惧得连心脏都不跳了,只顾惊慌失措地开枪阻拦。无奈的是,倒扣在地上的坦克无法动弹,子弹都射到天上去了。于是侵略者只好倾听中国士兵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到一处上风的岩石上站住了。
空气很静,此时父亲与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相距只有十几米,如果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的话,一定能够看见面前这座铁棺材里躲着三个或者四个面目可憎的刽子手,他们刚刚袭击了他情同手足的朋友闷墩。当然此前还有更多的同胞和兄弟:长江里那些受难者浮尸,“无区别”轰炸中丧生的无辜平民,大哥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坦克兵赵同学,以及他的如兰姐姐、善良宽厚的丹尼斯队长等等,他们都从另一个世界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心中响起一个庄严的声音,那就是天堂没有魔鬼,这些恶贯满盈的侵略者必须下地狱!
忽然射击停止了,一件白衬衣从坦克嘹望孔里挂出来,表示这些惊慌失措的敌人想要保命。父亲冷笑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晚了……混蛋!老子拒绝接受投降!”
苍天在上,大地在上,饱受苦难的祖国和人民在上,为了八年抗战和千千万万的战争死难者,还有那些活着却在侵略者铁蹄下苦苦煎熬的同胞,他必须进行这场正义的审判。如果需要,他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化作烈焰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士兵叉开双腿,站得稳稳得像一架大山,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庄严地扣动喷火扳机……
他听见了火龙愤怒的咆哮。
一股地狱之火旋风般扑向敌人,一瞬间火山爆发了。在猛烈的火焰燃烧和坦克爆炸声中,他听见天空中起了风暴,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在热烈地歌唱……
6
当重新回到闷墩身边时,父亲看见朋友的眼睛微微睁着,明白他还在坚持等他回来。他连忙捉住朋友的手,但是这双冰凉的手让他想起学校的泥塑模型。闷墩指头动了动指指胸口,父亲替他解开衣服,取出一个小布包,原来是那只准备送给未婚妻的银手镯。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他抱紧朋友的身体嚷道:“喂,你别走,你知道,咱俩谁也离不开谁!你不是答应过照顾我的吗?你不是要回家吗?你的喜妹儿还在等着你回去娶她,你的婚礼还没有举行,怎么能独自走了呢……好兄弟,你别走啊!”
但是晚了,闷墩已经听不见了,他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仿佛不明白他这个最要好的兄弟说什么。
“天啦,看看我这个混蛋都做了些什么?他将最重要的心愿托付给我,可是我却……拒绝了他!”父亲摇撼闷墩没有知觉的身体,悲痛欲绝地哭喊道,“兄弟,你真的这样走了,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向你保证,我哪儿也不去,大学也不去,留学也不去,一定做你的牵手郎……你能听见吗?”
如果闷墩知道他的小哥子答应出席婚礼,做他的牵手郎,他一定会喜出望外,也许会选择留下来。然而这个承诺来得太迟,因此他只好带着最后一丝遗憾离开了。父亲看见朋友胸口呼哧呼哧的血泡渐渐小下去,眼中的光亮开始消散,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欠了很多很多的债,父亲万念俱灰地想道,恐怕今生今世都还不清啦。
直到傍晚,形单影只的父亲在山坡上埋葬了闷墩,就像寄放了自己的一颗灵魂。当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的时候,只见一轮红得割眼的落日被山峰的尖刃刺得四分五裂,太阳的血迹溅得漫山遍野都是。
第二十三章 破碎的阳光
1
日本宣布战败投降那天父亲正在蒙头睡觉,他听见外面响起零乱的枪声,先是心头一惊,以为发生情况,紧接着那两个成都人老丁和小程冲进来,他才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晚上大家举杯狂欢,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喝着喝着就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把自家的帐篷吐了一地。
没等大家高兴过来,奉调回国的紧急命令纷至沓来,各部队简直像开拔比赛一样争相往国内赶。父亲看到,无论是机场、公路还是码头都被穿黄军装的队伍挤得满满的,他们都是赶回国去受降的国军部队。
联勤大队原本直属印缅盟军总部,但是抗战胜利前夕印缅总部名存实亡,联勤大队也就等于没有了领导。老庾通过他的父亲同重庆国防部取得联系,得到命令将盟军存放在腊戍火车站的武器弹药和战争物资统统搬运回国来,于是父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回国,自己却还要在畹町通往腊戍的滇缅公路上无休无止地奔波。
等到大部队开走了,原本拥挤繁忙的滇缅公路就像退潮后的滩涂一样忽然空旷起来。有天父亲遇见有支中国车队在兵站加水,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还有少数中国部队驻扎在缅甸中部曼德勒一带。英国人收复东南亚兵力不敷,只好挽留中国人替他们当临时看守。中午大家都在兵站食堂吃饭,父亲听见老庾对那支车队的军官发牢骚说,别人开到大城市南京、上海、杭州受降的,一个小排长也要捞上一两百万,更不要说那些师长、团长了。
不料军官瞟瞟他说:“老兄,你的消息早过时了,什么一两百万?告诉你,最厚的油水还在东北呢。国民政府宣布没收敌产,你想想看,日本人在那里统治了十四年,谁跟敌伪没点瓜葛?但凡与日伪沾点边的都算敌产,所以国军一去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小排长的财产都用马车拉。东北人编句顺口溜:‘排长睡汉奸妞,连长睡日本妞,师长、团长赛皇上,想睡啥妞睡啥妞。”’
听得老庾脸都青了,好像遭人算计吃了大亏一样。
打从这天以后,联勤大队的运输任务开始出现一些微妙变化。原先从腊戍运回国来的物资都是直接运往国防部设在畹町、芒市的临时仓库,现在运输车队的路线却有了改变,他们宁可多绕上一两百公里路,多花上一两天时间从陇川、梁河绕道而不愿意将物资直接运回仓库。开始父亲不大明白,这样舍近求远绕个啥圈子呢?还是成都人老丁悄悄提醒他,你没看见有的车留在后面悄悄卸货吗?那是老庾和马面鬼在偷盗军用物资呢。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在暗中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啊。他有些愤愤然,决心阻止他们公然违法乱纪。有一天马面鬼故技重施,命令汽车绕道而行,父亲佯装不懂问他说:“明明大路到畹町只有半天多路程,为啥偏要走小道,让兄弟们多辛苦两天?”
马面鬼很嚣张,冷笑道:“看你也是个老兵了,懂不懂什么是军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父亲反问道:“难道上级命令绕道了吗?是谁在违反军纪呢?”
老庾看见大家都在冷眼旁观,就站出来打圆场说:“老邓你有所不知,前面到畹町的公路维修桥梁,所以才要绕道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大家赶快执行马副队长的命令。”
父亲仔细看看老庾,发现这位老同学眼神十分镇定,丝毫没有说谎者的闪烁和心虚,好像他没有当场撒谎,都是出于公心执行任务一样。他悲哀地低下头,不想与他撕破脸,就开上车走了。
晚上传令兵来找他,老庾已经坐在房间里,桌上摆了油炸花生米、卤猪头、牛干巴和烧鸡块,还有难得一见的云南“乌蒙肥酒”。父亲看见那瓶酒心中跳了跳,那是他们当初五弟兄喝过的酒啊,可惜物是人非,都成过眼烟云了。老庾显然已经忘了酒的来历,递一杯给父亲说:“来来,老同学,干一杯,这是国内好酒啊。”
父亲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这瓶酒吗?”
老庾狐疑着,摇摇头。父亲冷笑道:“看来贵人多忘事啊,那年我们五个人在昭通,不就喝的这酒么?”
老庾恍然大悟,连连说:“是啊是啊,难得‘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同学一场,又在战场上滚了这几年,好容易熬到战争结束,不要为些不相干的小事伤了和气。”
父亲仰头干了酒,他想起那几个一同出来从军的兄弟,不禁黯然神伤。老庾又替他斟满说:“古人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不过都是炮灰,战场上捡条命已属运气。活着是条龙,死了是条虫,但是你必须为自己活着才是条龙。我也不想瞒你,车队绕道是我的命令,而且今后车队也必须绕道而行。”
父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庾捡起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咯吱咯吱地说:“这还用问吗?生在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上,谁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神仙?就算你老邓清高,你父亲张松樵难道就清白?他不走私原材料?不偷税逃税?不瞒报产量销量收入利润?你父亲要是上对政府下对工人都讲老实话,他能发得了财吗?如今这个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些回国受降的部队哪个不大发国难财?还有谁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只会干笨活儿?打了这些年仗,没有功劳有苦劳,如果政府待咱们不公,咱就自己犒劳自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算顺手牵羊也不为过。”
父亲默不作声,他觉得老庾的话于情可原,于理则不通。如果你偷东西是为了报复别人做强盗,难道偷东西就该有理么?再说他们这些投笔从戎的学生兵,出生人死埋骨青山就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做强盗或者做小偷么?他心里滋味复杂,但是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喝了几口闷酒就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老庾拍拍他肩膀说:“老同学,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只消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了。”
父亲听出话中的威胁意味,站住说:“老庾,我想脱了这身衣服回家,你放我走吧。”
老庾爽快地说:“你再忍一忍,回国就放你走人。”
2
车轮轰隆隆地转动,转眼间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联勤大队不仅没有得到回国命令,反而越开越远,北上密支那转运物资。他们奉命将美国人遗留在缅北战场上的剩余物资统统装上火车运至仰光港装船,然后运到东北打内战。已有许多国内小道消息纷至沓来,说是东北、华北国共相争,兵戎相见,一场大规模流血内战恐怕在所难免。
父亲回到密支那时不禁百感交集,人类的自我修复能力简直是个奇迹,仅仅一年多时间,千疮百孔的战争废墟上已经崛起一座新城来。旧地重游,心中惆怅无限,父亲听说城郊建起一座盟军阵亡将士公墓,就独自驱车前往祭扫。
时值中午,偌大的墓园在亚热带阳光下寂无人声,墓碑全都静悄悄的,仿佛那些躺在地下的军人都在倾听战友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父亲挨个找了一遍,他很失望,因为在这座仅有一百多个有名有姓墓主的公墓里,没有找到一个熟悉战友的名字。
仅密支那一役中美盟军就阵亡数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官兵,父亲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来,他要把那些战友和兄弟的忠骸移至公墓,让他们孤独的灵魂有个归宿。
他回去就向老庾请了一周假。
老庾倒也通情达理,批准他的请假,于是父亲开始忙碌起来。没想到这件事颇费周折,他先是凭着记忆找到战友牺牲的地方,可是战场归战场,打完仗尸体便由民工匆匆处理。热带地区酷热高温,当时又逢雨季,为了避免瘟疫传播便采取集中焚烧掩埋,甚至敌我不分统统挖个大坑埋在一起。就这样爱说爱笑的虎头消失了,多才多艺的胡君消失了,河南籍同学老赵、东北人老江老林、成都“小有天”酒楼少东家呀呀呜黄同学,还有丹尼斯、乔治、史利姆等等,他们都从地球上抹去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父亲雇了一辆大车将闷墩的遗骸运回密支那重新安葬,墓园树起两块石碑,一块刻着“中国驻印军队上士闷墩之墓”,另一块上则刻着如下字样:“中国驻印军队阵亡士兵胡君、仇小虎(虎头)、黄余仁、赵天成、江涛、林远志以及美国盟军丹尼斯、乔治、史利姆万古不朽”。他将一套新军装连同史迪威将军赠予的勋章包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进墓穴里,算作战友的集体衣冠冢。他本想把胡君那枚翡翠观音像也放进坟墓里,觉得不妥又取出来,他想既然找不到珍妮,也许该把它带给胡君父母,算作他们儿子的最后遗物。
祭奠完战友,父亲伤心地大哭了一场,算是跟他的战友和兄弟告别,也在心中为自己的战争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走出公墓。远处扬起一阵尘土,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有个戴墨镜的美国军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父亲觉得军官有些面熟,正在脑子里搜寻哪里见过,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来抓住他,快乐地大叫起来:“嗨!邓,是你吗?”
天啦!竟是他常常思念的威廉队长。
当他激动地拥抱威廉时,觉得老长官身体有些空荡荡的,好像少件东西,再看才发现少了一只胳膊。但是威廉并不在意,他幽默地说:“那只胳膊代替我牺牲了,不然我们只好隔着墓碑说话了。”
威廉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但是气质依然英武,性格依然乐观。重新祭奠完战友,他对父亲说:“邓,想过去美国念书吗?如果你同意现在就跟我走,美国政府愿意接受那些为战争作出贡献的亚洲青年去念书,我认为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科学家。”
父亲摇摇头说:“我得回中国去,我想念父母和家人。”
威廉有些失望:“你确定吗?你的国家眼看就要内战,你愿意为一个无休止动乱的社会再次付出代价吗?”
父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承认威廉的话确有道理,生活在一个动乱的社会本身就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的家在中国,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他爹爹张松樵用毕生心血创建起来的裕华纱厂,他能毫无牵挂地放弃这一切远走他乡吗?他能不与父母家人休戚与共,就像敌机轰炸下那样站在一起,而是可耻地逃到美国去念书躲避吗?他终于看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像大雾里的灯塔那样渐渐明亮起来,那就是——回家去,回到父母身边去!
威廉眼见无法说动父亲,临走就把身上的钢笔送给他做纪念。父亲没有什么可送的,干脆把手腕上那只“OMEGA”金表退下来送给威廉队长,但是被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