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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荷兰)-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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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人重新又进入花园。狄公命洪亮骑马先去白玉桥镇署唤来里甲并十几名团丁。 
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面色愠怒,不停地挥着他的衣袖。卞嘉将郭明叫到一边窃窃耳语。 
洪亮很快便转回花园,身后跟随着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队惊恐万状的团丁,几个团丁手上拖着长竹竿。 
狄公命团丁将长竿草草扎就一个担架,将夏光的尸首运回城里衙门。又命八名团丁严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里衙卒前来换班才许散岗。此间如有陌生人前来这里,不管是谁一律拘捕,押来城里州府大衙。然后他向里甲借了两匹马让卞嘉、郭明坐了,一并回城。 
他们四骑行到玉桥头,狄公命一齐下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在白玉桥下不远的柳荫里,果然停泊着一条帆船。四名脸色憔悴的船夫正将船帆升上桅杆。 
狄公吩咐他们三人在岸边稍事等候,他独个走过木板搁桥上了船来。船主睡眼朦胧,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狄公。狄公问他孙伟住在哪个舱室。船主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孙伟的舱门。 
狄公弯腰去那狭窄的舱门敲了两敲,半晌才钻出一个瘦消的年轻人来,狄公见他的头上紧紧包着一幅白布。 
“休要打扰我!我的头像裂开一样疼痛。”那年轻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这里濮阳的刺史,你不必惊怕。我问你,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许谎言搪塞。” 
“睡觉。老爷,我只是在舱内睡觉。全身困乏,我一口饭都不曾沾口,头疼得如裂开一样,恶心反胃,嘴里发苦。” 
“郭明先生他没有来看望你吗?” 
“夜膳前他来看过我一回,他说他要与一个朋友去看龙船赛,但我没有听见他回船来,大概是他回来时我已睡熟了。他的舱门就在间壁。老爷,是不是龙船赛上出了意外,我听船夫说起——” 
“是的。死了一个人。” 
孙伟脸上露出沮丧悲哀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狄公转身命令船主:“你将船泊到濮阳水西门下,听候州衙的盘查,何时可以启锚再通报你。”又对孙伟说:“看来你得在濮阳再呆上一两天,乘机找个大夫看看病,莫要耽误了。” 
狄公下船来,对郭明道:“郭先生是个重要的证人。必须在这里再耽搁几天。我已命船主将船开到濮阳水西门外泊下。你可以呆在船上,也可以到城里找个旅邸住下。如果定下了是哪一家旅邸便将牌号报来衙门,以便本官随时传见。” 
郭明紧皱着眉头,面容惨淡,待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狄公又对卞嘉道:“卞大夫最好这几天也不要离开濮阳,衙门有事须得找你。好,此刻你同郭明都回去吧。” 
狄公说着跳上马背,与洪参军并辔跃上了官道,一溜烟向南门飞驰而去。 
这时,骄阳如火,万里无云。马到南门时,他俩已汗流浃背了。 
狄公说:“洪亮,这是两天来第三起人命案了。我原指望夏光能够为我们拨开点迷雾,谁知他自己也被杀了!此刻,我心中极是不安。在我管辖的濮阳城有人竟这样肆无忌惮,藐视王法,视杀人为儿戏,一而再,再而三横行逞暴。我倘是今番不能侦破,枉为百姓父母,何颜对头上乌纱、朝廷俸禄?” 
南门校尉老远见狄老爷、洪参军驱马而来,忙出迎到城门外。 
狄公在城门下勒住了马,见两名兵士正在一张桌子上整理、登记昨夜的竹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狄公手执马鞭看得仔细,心中忽而亮光一闪,模糊地想到了什么。他紧皱双眉,半晌沉吟不语。 
校尉尴尬地问候道:“老爷,这真是……一个大热天啊。” 
狄公省悟,忙问:“今天一早你见有个背着木箱的木匠出这南门吗?” 
校尉笑道:“城门刚开便见有个木匠出城,像是急匆匆赶早工的,只是不曾看清脸面。” 
狄公点点头,俯身命令校尉道:“你将桌上那堆竹牌按数码细细清理,倘若发现有两枚同样数码的,立即飞马送来衙门给我!” 
洪参军狐疑不解,正待开口问,狄公扬了扬马鞭,说道:“洪亮,你此刻即去柯府,打听实柯元良今天一早是否出去过。不管问谁,也不管用什么手段,但须问得确实。这事至关重要,你千万小心行事,不可误了。——我这里就去见紫兰小姐。” 
洪参军忧虑地说:“那么,老爷,早衙升堂之事又如何办?琥珀小姐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如今又添了夏光,倘使衙里不发布官府的告示,摇唇鼓舌的人会编造出各种奇谈怪论耸人听闻,茶楼酒肆更是雾里烟里,猜测纷纷,各种各样玄妙的新闻会不径而走,这又如何是好?” 
狄公道:“你说得对,洪亮。你回衙就出个告谕,说今天早衙延迟至中午。到中午我们的侦查庶几会有些眉目,公堂上便有人可审,有话可问了。——来,你我交换一下帽子,我必须乔装微服去见紫兰小姐,我不知她究竟是谁,干的什么营生。” 
狄公戴上了洪亮的小黑弁帽,与洪亮分手便策马直趋将军庙。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将军庙前打听实了紫兰小姐的宅址,便下马来系了缰绳,行到一幢古旧宅子前。宅子的红漆大门边挂着一方招牌,招牌上龙飞凤舞四个草体大字:“武德道场”——题款出于东宫太子的手笔,一方盘龙方铃镌刻在招牌上。这便是紫兰小姐的宅院了。 
狄公疑惑地朝门内张望,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便大胆跨入门槛进了宅院。折过一堵影壁,便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堂,厅堂的地上铺开一条厚厚的芦席,几个剽悍的大汉正裸着上身成双捉对地练角力棍棒。沿墙角一条长凳上坐着五六个弟子等着上场显身。——大厅堂里谁也不曾看狄公一眼。 
一个满脸横向的大汉被对手击中了手腕,痛得扔掉了棍棒,口中不停咒骂。 
“休得出言污秽!”背后忽听得有人愤怒地斥责。 
那大汉转过身来,满面惊惶,忙卑躬屈膝应道:“弟子该死,请师父息怒。” 说着用嘴在受伤的手腕处呵了一口气,忍着疼痛从地上拣起棍棒,又赶上去找对手练习。 
狄公惊疑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硕大英武的妇人,见她几与自己一般高大,那胖胖的头颅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膀上。她一身武行打扮,俨然是一个角力大师。巨桶般的身躯系着两根红飘带,衬着天蓝灯笼裤平添三分夭俏。 
“这个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见狄公紧瞅着自己,不由大声问道。 
狄公急忙趋前,躬身作揖道:“在下姓任,是长安的拳师。沈八引荐我到这里,只想拜托小姐找几个生徒来指授,挣点钱糊个口。还望小姐高抬贵手相助则个。” 
紫兰小姐举起粗壮的右手,抚摩了一下她脑后的髻饼,打量了狄公一眼,开口道:“先来试试你的手力。” 
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个强壮有勇力的人,但此时也不得不拼出全力才勉强顶住紫兰小姐的手腕。突然她放松了手,赞道:“真不愧是个拳师!来,咱们是同行,饮一碗。”说着去方桌下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白酒递上给狄公。 
狄公接过酒碗呷了一口,喷喷称道,便问:“不知紫兰小姐从哪里学得这一番身手?真乃是女中英雄,红粉豪杰。” 
紫兰小姐大咧咧一笑,答道:“任相公还不知我的身世吧?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学得了一身武艺。五年前我们去京师献艺,三太子将我们召去东宫大演三日,惊动得东宫上上下下目瞪口呆,喝彩不已。三太子极是仁慈厚道,他将我们收养在后花园,日夜为伴,议论武术。后来礼部不知哪个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强令我们解散出宫。临行前三太子拉着我的手挥泪不止。又送我一锭金元宝。弟兄姊妹们纷纷散了伙,我独自流落到这里落脚谋生,教授些拳棒收点薄礼也算是一时生计。” 
狄公道:“我听人说你这里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后生,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又是秀才又擅长拳术。在下这番来正想拜见,仰睹丰采。” 
“任相公,你来迟了一步,董梅已经死了。他这人并不令人喜爱。” 
“怎么?董梅已经死了?我听说他的拳术很精,为人也极是聪明。” 
“嗯,拳术倒是不赖,也有几分狡黯,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这丫头不知怎的竟喜欢上他了。一天夜里,董梅给了她一两银子将她带到一幢空宅子里,锁上了房门却走了,来了另一个人——事情就这样。这丫头自愿上的钩,我正待要教训董梅,可惜他倒先死了。” 
“董梅经常诱骗女人吗?”狄公又问。 
“是的。不过他更喜爱搜集骨董。原先他常来这里走动,近来好像是与买卖上的雇主闹翻了。他野心勃勃,梦想一锹便掘出井来,一笔生意便发了横财。我猜来定是夏光这无赖暗中使了绊子,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还来这里,喝了几杯酒,还清了欠我多时的酒债。我心中狐疑,便问他:‘你几时发了财,撞上了哪一株摇钱树?’他答道:‘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顺利,便可得一大笔钱。买卖很简单:将一只小鸡关进鸡舍。’我说:‘小心不要自己也被关进鸡舍,叫人错拿去宰了!’他龀牙一笑道:‘放心,那里是一个荒僻的所在,决不会有人听见小鸡咯咯咯的叫声。——董梅这厮不屑干,那人付的钱也不算少了。’我见夏光说话蹊跷,生怕他背里又去干那没本钱的营生,便警告他道:倘若昧着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飞刀不认人。” 
紫兰小姐说着,突然从袖口掣出一柄尖刀。“嗖”的一声,飞刀穿过大厅堂深深扎入到大门的门框上。大厅里一声喝彩,两个大汉走到大门边用尽力气才将那尖刀拔出,恭敬捧回给紫兰小姐手中。紫兰小姐得意地一扬眉,笑道:“我这飞刀专寻那等奸淫邪恶之徒喉间胸膛落脚。” 
狄公道:“紫兰小姐见那等奸淫邪恶之徒时,只需将他们押拿来衙门由官府审理问决,切不可自行宰杀,坏了法度。” 
紫兰不以为然:“坏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离开京师时,三太子赠我一纸免罪券书,即便我真的犯法,也只由后宫娘娘监管裁处,不受官府律法约束。” 
狄公争辩道:“紫兰小姐高情大义为世间除暴安良,令人可敬可佩。然终还是遵循国家法度为妥,胡乱造次反误大事。” 
紫兰冷笑道:“任相公究竟官气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其中机关。你来打问董梅、夏光,何必隐瞒你刺史的身分?还一味拿花言巧语来愚弄老娘,套老娘言语。老娘装傻。姑且认了,也不想点破你。如今老爷也毋需再明查暗访,董梅、夏光两人都不是正经人物。” 
狄公吃一大惊,不由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礼,乃说:“紫兰小姐,实不相瞒,夏光他今天早上也被人杀了。凶手也许便是那个雇用他的人,小姐可知道那人是谁?” 
“不,老爷,我真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早便一把将他揪来这里,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驴心狗肺。我曾问过那傻丫头,她竟一点模样也说不出。她被拐骗那天,那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厮面目。” 
“小姐忠肝义胆,下官感铭难忘。顺便再告诉小姐一声,沈八要我在你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紫兰的脸上顿时闪出异样的光彩:“真的?他真是如此说的?” 
她开始羞怯起来,圆圆的双颊红晕弥漫。 
“他是想托媒人来正式提出婚约吗?” 
狄公道:“这个可不甚清楚,他只是说替他美言几句……” 
“美言几句,美言几句,近两个月来,他几次三番托人来替他美言几句。他得自己捉个空,亲自上门,羞人答答,难道让我反去挑着妆奁寻他?” 
狄公说:“其实我也毋需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个老诚可靠的人。呵,紫兰小姐,下官得告辞了。” 
紫兰送狄公到大门口,街上燠热得像个火炉,那匹坐骑在烈日下嘶鸣不已。狄公牵过,飞身上鞍,向紫兰点头示意,抽了一鞭信马驰驱而去。 


第十二章


狄公策马向西奔驰。紫兰小姐一番话给了狄公一个崭新的侦破线索,回衙门之前他想拜访一个人。 
狄公在孔庙对面一家大店铺前下了马。店铺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方招牌,上面四个古篆大字:“苍松山房”——古篆字下又有六个小字:“骨董,珠宝、玉器”。店铺防卫森严,底层窗户都装上了栅栏,楼上的窗台前也布下一排铁钉。 
狄公推开大门进去店铺。 
一个年轻的伙计堆起笑脸忙上前招呼。 
“贵相公有生意请进楼上账房洽谈。掌柜刚从乡间回来,那里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贵的汉碑。” 
狄公穿过店堂里一排高高的骨董橱,上了楼梯。楼上账房宽敞明亮,桌椅屏几,煞是整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西墙下立着一个大书架,书架上堆着许多图书,字画。 
杨掌柜坐在乌檀木书桌后,背靠着太师椅正细细鉴赏着一个朱砂红细颈大花瓶。他一见狄公慌忙站起,轻轻将花瓶放在书桌上,便鞠躬致礼,口称怠慢。一面从书桌下抽出一张乌木靠椅让狄公坐了,又亲自沏了一盅新茶,递上给狄公,乃开口说道:“狄老爷真想看看那幅古画?我昨夜跟你说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见的珍品,题作是《雪夜访戴》,来,狄老爷先用茶。” 
狄公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圆绸扇,轻轻扇着,说道:“杨掌柜,那幅画还是改日再来瞻赏吧。此刻我正路过宅上,故顺便来看望你,并打问个信儿。” 
杨掌柜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着狄公。 
“不瞒杨掌柜说,我目下正被接二连三的杀人案弄得焦头烂额,魂不守舍。你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你也许已经听说今天早上夏光也被人杀了。” 
“夏光?!不!我不曾听说。对,我记起了这个名字,早先有个人告诉我说,一个名叫夏光的骨董掮客专一与盗贼歹徒厮混,干一些没本钱的生意,劝我不要买他弄来的赝品。他会不会是被他的那班狐朋狗友杀死的?”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夏光的死看来与董梅、琥珀之死大有牵连。杨掌柜,我此刻真是面墙而立,一筹莫展。只缘了这一点我才贸然登三宝殿,想请你讲一讲你的一些同行、主顾的情况,因为这三起案子都与骨董买卖有些瓜葛。还望杨掌柜大义为重,不吝赐教,救下官一时之急。” 
杨掌柜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狄老爷虚怀垂询,我杨康年不胜荣幸,但我早已置身于是非之外,不以物务撄心。只是除几个老主顾我很少留意过什么人,更不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也从不上茶肆酒馆。拙妻已死了十年,两个儿子在南边亦早已成家立业。我活在世上孤然一身,只有我的骨董与我为伴了。骨董是我的性命,我活着的唯一寄托。我几乎过着一个苦行僧的生活,食无求饱,衣不求暖,与人无求,与世无争。我看见人多便头疼,你看我连一个使女都不雇,我并不乏钱用,我还怕笨拙的使女在屋里碍手碍脚,打碎我的花瓶呢!白天有伙计料理铺子里一些账务,晚上独自一个把玩半生里搜集来的骨董,再也没有谁来打扰我。这样的日子已经多年,也习惯了。莫说城里的事,说实话,我渐渐连身边的事都变得不闻不问了。” 
“杨掌柜,我此刻感兴趣的正是你的几位老主顾。比如说卞嘉卞大夫——你认为他这个人怎样?” 
杨掌柜慢慢喝完了茶盅里的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卞嘉,虽是个大夫,正如老爷知道的他也收买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药,很多大夫和药师都爱收藏几颗珍珠。但卞嘉他买进很少,且很有讲究,选择得极严,只拣晶润透彻的收藏。他无意于买卖,并不为了赚钱,这一点上他同他的药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专一收购价格昂贵的珠子,他买进珠子或骨董纯粹是为了赚钱,一有机会便重新卖出,赢得巨利。郭明把钱银看得最重,他是一个十分精明自私的经纪人。柯元良偶尔也不惜高价从他那里买进珍贵的骨董,如一次他从郭明手中买进一只狻猊古铜鼎,竟被郭明诈去五根金锭。” 
狄公道:“我见到过郭明,他家在京师开着爿大生药辅。” 
“但他时常旅行,至少每月要来一次濮阳,但去来极是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为什么?”狄公警觉地问。 
杨掌柜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为郭明他也向卞嘉在濮阳的同行供应生药材,这一点卞嘉还蒙在鼓里,故每回他来濮阳都不露风声。” 
狄公又问:“你知道郭明来濮阳时经常在哪里耽搁?” 
“他每回来濮阳,不是呆在船上,便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爷,那八仙旅店是个破旧简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栈。” 
狄公道:“我知道这个八仙旅店。郭明爱钱如命,定是个十分悭啬之人。” 
“在郭明看来银子便是性命,他认什么骨董、珠子、人参、鹿茸?只要赚得钱便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他与柯先生乃真有所谓霄壤之别了。人家柯先生只要是骨董看得中意,从来不惜代价的,就是拼得变折了家产也都心甘,当然,他有的是银子。” 
杨掌柜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乎于柯、郭两人之间。我的生意是买进卖出,要糊口当然要赚钱,但我往往会发疯般地珍爱一件骨董,仔细收藏起来,别人就是出天大的价钱我也不肯售出。随着年岁渐老,我的癖性变得更坏。以前,我最爱欣赏观玩柯先生所收藏的那些精美绝伦的骨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便要去一次柯府。但最近这三、四年来,只是柯先生盛情邀请我才去他那里一次,去了也只是在骨董收藏室里转转,足不出外一步。后来,我干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这种妒忌使我愈加孤僻了,骨董有时也使我生烦恼。”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惨淡一笑。突然他问狄公道:“老爷,你发现董梅被谋害的线索了吗?就是卞嘉九号船上的那个年轻鼓手。” 
狄公笑道:“还没有一点线索。乱哄哄的白玉桥酒店里谁都能在他的酒盅里放毒。我们还是回头说柯元良吗!我常听人说他对骨董有非凡的鉴赏眼光,我看他在选择夫人上也同样有慧眼。尽管他的妻子金莲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个绝色的女子,我昨夜碰巧见到了她。至于他的爱妾琥珀,则更是一个窈窕妩媚的人间仙姝。” 
杨掌柜不安地在太师椅上摇撼了一下,半晌乃说道:“狄老爷说的是,柯先生的眼光确实不曾看错过什么。当琥珀夫人她还是老董府上一个小丫环时,柯先生有巨眼重价买下了她,教她识字读书,教她应穿什么衣裙,如何装束自己,选用怎样的铅粉胭脂。柯先生又亲自为她选购耳环、项链和其它首饰。不消一年琥珀小姐便焕然一新,面目大异,出挑得袅袅婷婷,韵格非凡了。真可谓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容得她,故祸不单行,金莲染上不治之症缠绵床第,奄奄待毙。而琥珀小姐又被人惨杀于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欲为之垂两行同情之泪。自来红颜多薄命,果然如此。” 
杨掌柜喟叹频频,又沉吟了半晌。 
狄公道:“古人说名者公器,不可多得,看来绝色美人亦公器耳,多得果然不祥。人眼红,天还妒忌哩。” 
杨掌柜点头领悟。他默默地端详狄公半晌,突然说道:“狄老爷,我不妨私下告诉你,柯元良相有异纹,命里多克,他原不该得到金莲、琥珀两个尤物。我说一事与老爷听听,一日,柯元良给我看一枚纯净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一件无价之宝,他化了巨金从番客手中买进。我拿在手中细细观赏,口中不绝称赞。但我却发现玻璃碗的底部有一绿豆般大小疵点,我微笑地指给他看,说道:“可惜,可惜,金无足赤,这稀世之宝竟会有如此一点暇疵。柯元良劈手从我手中夺过那玻璃碗,仔细看了,颜色大变,竟狠狠地将它向地上摔得粉碎。——罪过,老爷,真是罪过。” 
狄公一怔,说道:“倘若是郭明便不会这样狷急了,卞嘉也不会这样做。噢,我依稀听得说卞嘉他尽管斯文正经,拘谨安分,但却是一个地道的浮浪子弟,品性污劣之人。当然他的行止十分谨慎,究竟畏人耳目。” 
“不,老爷,我从未听说他去过那三瓦两舍,花街柳巷。但他真的去那种地方,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他的老婆又丑陋,又凶悍,自己既不生育,又不允他纳小。卞嘉他人品正直,循规蹈矩,我真疑心他是如何端平家庭内务,平平安安不生风浪的。” 
“我又听说卞嘉目下钱财困窘,手头十分拮据。”狄公又说。 
杨掌柜溜了狄公一瞥,皱起了眉头。 
“钱财困窘?不会吧。不过他真还欠了我一笔钱哩。我不信他会手头艰难。他是一个精细谨慎的生意人,且医道高明,妙手回春。濮阳城里的上流官绅富商都请他看病抓药——柯夫人金莲之病也是他一手诊治的。” 
狄公点点头,呷完最后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枚像鸡子壳般薄的茶盅,又放回到桌上,慢慢捋了捋他那一把整齐乌亮的大胡子,说道:“杨掌柜,我再问你一句话,你对那桩著名的御珠失窃案作如何观?听说御珠一百年前被人从后宫盗出,至今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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