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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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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叫司猗频。”她答。
司猗纹放下一半心来。原来她们调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与此同时司猗纹凭着自己那心灵的闪光那善于感悟的直觉立刻为自己设计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还预感到对付眼前这位外调者是不会遇到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你们走动吗?”显老的又问。
“前些年走动,这几年来往少多了。”司猗纹答。
“那是为什么?”
“说起来是姐妹,其实也谈不到一块儿。再说各个方面也不大一样。”
“哪些个方面?”
“比如经济情况,还有个人的秉性、脾气、爱好……”
“能再具体点儿吗?”那个显少的插话,准备记。
“让我想想。”司猗纹说。
司猗纹经过一阵“想想”之后,没有再等提问,说:“比如穿着打扮吧,我妹妹司猗频爱打扮。”
“光打扮?”问。
“再比如司猗频爱打牌,一打就是通宵。这解放后谁不要求进步?我就主张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和旧社会划清界限。”答。
外调者又互相看看。显然,她们已经感到面前这个属羊的和颜悦色的司猗纹回答问题非凡。但她们必得提高警惕。于是问话换了那个显少的,她边问边记。
“司猗频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什么?”
“靠她丈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是,年头不少了。可他留下了财产。”
“她丈夫解放前做什么?”
“是开滦煤矿的高级员司。”
“是个什么?”显老的插话,有所警惕。
“噢,就是高级职员。”司猗纹说。
“够个资本家了吧?”显老的又问。
“……”司猗纹想笑,没笑。
“开滦在哪儿?”显老的问。
“在唐山。”司猗纹答。
司猗纹的对答如流,使外调者的问题一个个迅速结束着。
“听说你们家有人在台湾?”又换了显少的问。
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发问,也许这才是外调的核心外调的目的。这个问题的提出才使司猗纹的心感到一阵紧缩。
可是她家并没有人在台湾。
没有人在台湾并不等于你就得拒绝承认你家有人在台湾。有时越是不存在的问题,你越矢口否认就越像是在编造,这“编造”有时能使你前功尽弃——你刚才的一切对答如流都成了编造。
司猗纹在用心。
“解放后我参加工作填表的时候就做了交待。”司猗纹说,“我家没有人在台湾。我的父母、公婆、丈夫早已死了。他们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有过剥削,也有过错误,可是没有人在台湾。”
“司猗频那边呢?”显老的问。
司猗纹沉默片刻。她想,问话的症结既已明悉,本可以立即做出回答:司猗频那边也没有人在台湾。但为了不叫来人感到她回答得草率,她必得给人造成一种不草率的印象——她在努力想。她想,司先生死后不久,刁姑娘又改嫁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于是那军官就成了司猗频的继父。那军官解放前夕分明已经阵亡,刁姑娘才卖掉响勺胡同的宅院,靠了这笔钱活到解放。难道她们指的是司猗频的继父,那位阵亡的军官?
也许所有外调者和被调者根据一点蛛丝马迹都须展开些想象,比如现在,她们都应该不谋而合地想到那军官并非阵亡,而是去了台湾。如果再想得深入些,还可以变成司猗频原本也有随继父出走之动机,由于种种原因才未能如愿。当今,台湾和一切海外关系既已成了时代的一个兴奋点和敏感区,那么双方都须为接触这个兴奋点之后的更大兴奋而动些心思。
司猗纹决定让那个死去的军官在台湾。
“您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司猗纹一阵苦思冥想之后说,“先前对那件事,总觉得离自己太远,现在提供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一个兴奋点到底引出了一个盼望,两位外调者眼睛亮了。显少的打开了已经合上的本子。
司猗纹继续:“司猗频的继父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突然失踪了。您想,他不在那边儿又在哪儿呢?”
司猗纹在这里用了个“那边儿”,似乎她不直接说出“台湾”二字,就能减少自己对妹妹的一份歉疚。
外调者被司猗纹弄得直兴奋,她们不断会意地交换着眼色,像是说:这趟远征西城总算如愿以偿。
“你能把刚才说的都写下来吗?”显少的问。
“行。”司猗纹说。
她本想拉开架势用蝇头小楷写出自己的证词。这是证词,也是炫耀给她们的书法。转念一想她还是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不该炫耀的炫耀有时会弄巧成拙。司猗纹拿出一支旧钢笔,故意显出缓慢而不流利地在她们交给她的一张纸上努力写着,写好之后又按上手印。
司猗纹送走客人便不停地做起家务:擦桌椅,擦玻璃,洗茶壶,洗茶杯,洗茶盘,连不常擦的花镜都擦拭干净。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去想东城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像是整整一个下午她就是东擦西擦,家里并没有来过什么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做了一次不声不响的想象而已。再说她的想象深究起来也没有大错,假如司猗频的继父不阵亡他定而无疑得去台湾,那么为什么他又非得阵亡不可呢?对于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派,司猗纹让他去哪儿不行?非得死?
让杌凳说。司猗纹在擦杌凳。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接待了几批外调者。频繁的外调锤炼了她的接待艺术,她知道怎样迎合不同来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来者之不同所好。该云山雾罩便云山雾罩,该“丢个包袱”便“丢个包袱”,起誓、痛哭、坚决、彻底甚至逗逗来人,都要看来人的需要、所好。有时为了增添些声色,她不惜将自己的一些往事转借他人。如果被调查者是男人,她便用丈夫和公公去作些借鉴。有时她竟能指鹿为马故意把永定门说成动物园。
比如有一次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地调查者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他们神不守舍地问着司猗纹东西南北,司猗纹也神不守舍地支应他们。三五句对话之后其中一位便向司猗纹打听:“哎,上万寿山咋走?”司猗纹决定逗逗他们,说:“出胡同坐102无轨到永定门换335。”二人按司猗纹的指点来到永定门坐上335(火车),那车是永定门开往郑州的。
然而她的那些无比鲜活的事例毕竟令多数外调者眼界大开,他们大都带着满意而去。连陪同他们的罗大妈也受了吸引。
接待外调者使司猗纹又往“台前”走了一步,不,是好几步。不久,就连国庆之夜绕胡同巡逻这种只有政治上最可靠的人才能担当的任务,居然也有了司猗纹的份儿。司猗纹开始把心放在肚里了。
但是有一个黄昏,司猗纹的杌凳又坐上了两位自称是一个什么部来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突然到来他们那明显的与以往外调者不同的气质使司猗纹觉得一切都非同一般。杌凳没有从屁股上猜出他们的身份,司猗纹也没有从他们的腿脚、五官上猜到什么。她只预感到他们不是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的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来,她觉得他们和他们的目的都是从天而降。
果然,他们开口就提到了华致远。中华的华,一致的致,永远的远。
华致远打乱了司猗纹的接待艺术,她不再准备去云山雾罩地制造悬念,更没有去作张冠李戴。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他们又将要她做什么。她变得一无所知了。
他们问她是否认识华致远这个人。
“我,记不清这个人了。”她说。
“你们曾经是同学。”来人提醒她。
“同学?噢,让我想想。”她不慌张,真在想。
“先前我在南方上学的时候……”司猗纹说。
“有一个男同学叫华致远。”一个人替她回答。
“当时你在圣心女校,华致远在男校。”又一人替她作了肯定,那意思是一切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过是要听听你的。
司猗纹没有再要求想想。她告诉他们,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
“他……他当时很革命,罢课、游行……”司猗纹说,试探着来人的思路。
“这些不用你回答,也不是我们外调的内容。我们是问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得怪。
“他……”司猗纹有些不知所云。
“你不妨就说说他在罢课、游行中的表现。”来人又作了明确的提示。
“他是积极的。”司猗纹肯定着华致远,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每个手势每个步态。
“照你的说法,他是个坚定的革命家?”来人问。
“我是这么看。”司猗纹答。
“那,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要逃跑呢?”来人问司猗纹。
“逃跑?”司猗纹反问来人。
“对。而且是从你屋子里逃跑,或者说他的逃跑、变节行为是直接受了你的掩护。你不会否认吧?”
“问题是……”司猗纹的思维混乱了。她想用一些“问题是”把思维理顺,重新组织起语言。
这思维的混乱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问题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从来人的问话里了解到如今华致远还在,并且就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北京。从来人的口气中她还了解到他的处境。但她决心不让她的嘴证实那个不光彩的所谓的罪名,为了他们那如火如荼的日子,为了那个雨夜……后来她对他们说,当时她是和他有着友好的关系,但对革命她还是个局外人。她只知道华致远的出走是时局发展的需要,好像当时许多学生领袖都转入了地下。
来人没有再让司猗纹证明华致远的出走是不是变节,却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她那个更难以开口的问题。
“这么说,你不否认他是从你的房间出走的?”来人问。
“他来过我家,向我告别。”司猗纹说。
“仅仅是告别吗?”两位外调者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互相对看),又一起把目光转向了司猗纹。
“是告别。”司猗纹说。
“没有别的?”
“没有。”
“假如华致远本人承认过他和你的那件事呢?”
“谁?谁承认了?”
“华致远。”
“我想,他不该乱说。那不可能,我们出身不同,我出身不好。”
“这么说,华致远说的你都不承认?”
“我不能承认,因为那不是真的。”
“是华致远在假造口供?”
“我想是的。可我们是清白的。”
“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吗?”
“能。”
“那你写下来按个手印吧。”
“好。”
司猗纹写下了自己的话。按了手印。
外调者离去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来人那种兴奋。
面对外调者那尖刻的、带有审讯色彩和诱供意味的提问,司猗纹表现了连自己也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随华致远的年代,原来只有想到那个年代想到华致远,她的灵魂才能纯净如洗。她深信这次的接待无愧于她的灵魂也无愧于华致远,尽管华致远供出了与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华致远无保留地供出了与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杌凳作证。
一个纯净如洗的灵魂使她将一次次的接待外调作着回忆对比,她感到很对不起东城的妹妹司猗频,她决定去趟东城。
她很久很久没有思念过谁了。
30
没有人限制司猗纹的行动自由,可她自觉总是被人限制着,身后永远有看不见的眼。为了东城之行,还得先在院里造点舆论,拿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掩护她的真实行动。
“带好病历。”司猗纹站在院里对屋里的眉眉说。她发现罗大妈正在廊子上摸索什么。
罗大妈只听见司猗纹要出门,暂时没分析司猗纹的动向。
“怎么就是出不了个门呀,那挂号可有限制。”司猗纹开始埋怨眉眉动作的迟缓。
眉眉越是出不了门,司猗纹就越是东埋怨西埋怨:“这宝妹也是,三天两头上医院。”
“宝妹怎么咧?”罗大妈摸清了司猗纹的动向。
“又三天不拉屎了,还得去东城看。您说说这孩子……”司猗纹说。
“怎么不上儿童医院。”罗大妈问。儿童医院在西城。近。
“去过无数次。她妈说东城有个中医能治。”司猗纹说。
眉眉这才领宝妹出屋,就像故意为婆婆创造了个与罗大妈对话的机会。其实她是刚找出宝妹的病历。
宝妹被眉眉拉扯着,服从着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来。
司猗纹带着眉眉和宝妹来到东城,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司猗纹果然进了一家诊所。那诊所不大,就诊的儿童不少,由大人领着按次序排列在两位自称小儿专家的中医眼前,按次序张嘴伸舌头。两位大夫似乎就是凭了对舌头颜色的察看为儿童们开具处方。
宝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张了嘴伸了舌头,司猗纹也拿到一张处方。但她并没有再去排队拿药,就领眉眉和宝妹出了诊所。
司猗纹走出诊所,亲自抱起宝妹快步向这胡同的深处走,眉眉觉得婆婆那敏捷但稍显忙乱的步态是平时少见的。她在后边努力追赶,还是落后不少。她想,原来婆婆今天给宝妹治病并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来这条胡同。这胡同深处住着她的姨婆司猗频,她想起她来过这儿。
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干净,你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胡同又大又深,半天她们才走到姨婆的门口。距门口不远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纹在店前停住,让眉眉看住宝妹,她自己进店买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给眉眉,压低嗓子说:“今天,咱们主要看姨婆。你先进院看看她家有没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来;没外人你就到小铺来叫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宝妹又进了小铺。
眉眉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一时间她仿佛是在演电影,她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双手推开一面锈红色单扇木门。她进了院,在一个挂着竹帘的门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声喊,有点紧张。
屋里无人答话。
眉眉又喊了一声,才有人撩开了竹帘,接着一个老女人将头探出门外。
“你找谁?”她问眉眉。
“我找……”眉眉认出了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从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已变得蜡黄,人就像那种风干的腊肉,一些白发随意从两颊飘落下来,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了,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认真地辨认,认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认出了眉眉,“你来干什么?”姨婆的眼神有几分惊恐,有几分惊奇,似乎她在质问眉眉质问她为什么要来。也许谁来她都会这么问。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质问,眼光却不离开姨婆。她想从姨婆身上发现一点过去,她想她一定能发现。
“几年不见长了这么多,看,姨婆都不敢认你了。”姨婆也在发现眉眉的过去——那个依偎在她怀里认“烧饼”“眼镜”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抚摸一阵夸一阵。夸她的安静夸她的美丽,夸她的安静而美丽,夸她的美丽而安静。连她那厚密的头发都要夸个不休。
现在姨婆又夸了她,只夸她长了个儿,也没有伸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冲她张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头扎进姨婆怀里的念头,她发现了姨婆的自惭,也发现自己少了对姨婆那胸脯的欲望。
姨婆为眉眉撩起帘子,眉眉钻进帘子进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咛,当她确信这屋里这院里没有别人时,才把手中的纸包放上一只阔大的杌凳。她对姨婆说门外还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纹抱着宝妹进了司猗频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频插上院门。
在屋里,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她们已失散许久。在“许久”的岁月里司猗纹的气色仍然完好,司猗频却变得如此憔悴。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儿还像个人?你还是那么娇贵。”姨婆形容着自己,又夸着司猗纹。
司猗纹没有为妹妹证实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娇贵。她只觉得妹妹用娇贵来形容她,倒使她像个时代的潜逃犯。本来她也应该和眼前的妹妹一样才正常,然而她潜逃了。她开始努力判断运动到底使司猗频受了多大冲击。
除了眼前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发现这屋子异常空洞,屋里只剩下一张木床和一个开了裂的大杌凳。几只饭碗和一把绿色铁壶就散放在窗台和墙根,连张桌子也没有。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间刚释放过犯人的女牢。这“牢”的里屋门上还贴着一张宽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封门的年、月、日,还写着“私拆封条小心狗头。”只有屋角那摞带铜饰的旧羊皮箱没有变动,它们像过去一样整整齐齐地码着,那是八只。
“怎么没动这箱子?”司猗纹开门见山问妹妹。
“你当那还是箱子?”司猗频说,“你敲敲。”
司猗纹走过去,老练地在旧皮箱上拍了几下,那箱子不仅声音空洞,而且像没有重量似的摇晃起来。
“知道了吧。”司猗频说,“看着还是箱子,可早让人从后面给割开了。你知道那里边的东西。”
司猗纹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司猗频从不瞒她。那是司猗频一生的积蓄,她只相信细软和名贵的毛皮永远也不会掉价,箱子里就积满了细软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没法儿跟你通个信儿。”司猗纹说,“我就交得早。”她显出些遗憾,也显出些惋惜。这遗憾和惋惜任怎么理解都可。
“你准以为是外人割的,谁都会这么以为。”司猗频说。
司猗纹疑惑地看着司猗频。
“不是外人,是业伟和他爱人。敢情这些年我攥着钥匙竟守着八只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儿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频解释了司猗纹的疑惑。
业伟是司猗频的独生子,结婚不久就搬出去单过了。原来是儿子串通儿媳钻了母亲的空子。司猗纹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如今用它来形容妹妹是再恰当不过了。内忧外患妹妹都赶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频说,“追问我箱子里的东西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打骂了我一天一夜。后来就把一只空皮箱拴上铅丝挂在我脖子上让我游街。铅丝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没办法忍受才让他们去叫业伟。业伟两口子都来了,不但不承认,还说我诬赖他们。他们为了表示和我划清界限……”
司猗频打住自己的话,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纹和眉眉脸上交替着,像是让他们猜,看谁能猜得着他们是怎样对付她的。
司猗纹和眉眉默默地猜测着,无非是和外人联合起来的暴虐、打、骂……
司猗频刚想起把床边指给她们坐,司猗纹、姨婆和眉眉一字排开坐上床沿,她们面前是那个杌凳和纸包。宝妹靠在眉眉身上东瞅西看,司猗频继续跟她们说着自己。
“他们还说我那个继父在台湾。我说他是打仗阵亡的,被解放军打死的。他们说谁作证,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姐姐司猗纹作证,尸首运回北平是她亲眼得见。他们问你住什么地方,我说了响勺胡同。”
“那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说出殡时那么兴师动众。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频说,“可他们说内查外调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我说他是真死了,他们说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本家的臭老婆。我说我先生在开滦做事不是资本家,他们也不信,让我脱了褂子卷起裤腿跪在院里的炉灰渣上,后来我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我也糊涂,在那时候承认和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承认了倒轻松,不承认得付出辛苦。当时他们说我杀过人我也得承认,我杀没杀过人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杀没杀过人?”
姨婆说着站起来摇了摇暖壶,暖壶是空的,便从墙根提起那只绿铁壶到院里炉子上坐开水。她把壶坐上炉子,回屋从窗台上拿下两只饭碗说:“连个茶碗都没了。”她把两只空饭碗摆上杌凳。
司猗纹看见空碗,想起她买的那包蜜供。她打开纸包,为妹妹举出一坨。
“嚼不动了,我已经嚼不动了。”姨婆说着张开她那张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让司猗纹和眉眉参观。但她还是接过了蜜供,在手里托着。
“打的?”司猗纹问。
“打的、掉的都有,也该掉了。”司猗频对牙的事说得更随便、更轻松。“还有这儿,都给你们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皱褶,像人手随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乳房上少了乳头,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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