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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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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
“没闹?叫吃焦三仙就值当得绝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纹为了眼前的罗主任重复着刚才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罗主任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没发表焦三仙用于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对付眼前。她只象征性地替司猗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后说:“咳,一个小个儿的,”就回了北屋。
罗大妈的到来和离去好像给司猗纹吃了一个软钉子。她守着那饭桌的残余守着罗大妈收敛过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这是一场无准备的仗。她决心要挽回在罗大妈面前的这份尴尬,她决心利用小玮的大便来昭示全院让全院都相信,她让小玮节食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多么刻不容缓。
机会来了。
一天,小玮大便之后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纹发现了那盆内分量的不同寻常,那分量显然是大于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门的眉眉,让眉眉把盆放在当院然后招呼众人来参观。
“都来看看,”她说:“这哪儿像一个小孩拉的屎。都来看看吧。”
罗大妈下了北屋台阶走过来;正值中午下班、放学回家的二旗、三旗也过来围观;大旗也过来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玮拉进屋去,两人在床边坐下,像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表演的动物。盆里那一份粪便像是她们俩人共同的创造,因了这创造,也许主人还要她们当场再表演一番关于粪便的排泄,然后人们就开始扔钱。她们排泄得越多或许人们扔钱扔得越多,但人们终归都是掩鼻而去。再后来这受了侮辱的动物一定会朝着她们的主人——驯兽者扑上去,撕断她的喉咙使她永远不能再招呼人们来看她们关于排泄的表演。
“大伙儿看看,”眉眉和小玮听着司猗纹的招徕,“这哪儿像个小孩,四五个大人加在一块儿也顶不过。不是说为了这口粮食,定量不够还有议价的,我是说这消化……”
没有人说话,只有谁笑了一声,是二旗。
人们四散了,但人们的四散并没有减弱眉眉对于出场的等待,仿佛她们两人的出场是永远躲不过的。
院里又有人发言了,这是叶龙北。在眉眉印象里这是叶龙北第一次在院里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
“您是说这里是大便。”叶龙北对司猗纹说。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真他妈神经病!”二旗在北屋说。
第十章
41
司猗纹对于大便的张扬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就连她以为可以争取到的基本群众罗大妈也没理睬她的争取。谁也没相信在一个孩子稍微过量的屎里藏有什么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该吃焦三仙也无可非难,中国小孩儿谁没吃过焦三仙——神曲、麦芽、炒山楂。司猗纹经过酝酿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叶龙北看了笑话,确切地说是她栽在了他手里。原来她暴露给他的是一派猥琐、小气和神经质,叶龙北那一连串的疯话倒成了无可反驳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发挥,也许人还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愿再去回忆那个由她酿成的“亮屎”场面,这回忆使她加倍憎恨叶龙北,是他将她逼到了那种境地。他对她那毫不躲闪的打量如同窥透了她一样令她不悦,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尖酸疼痛的不悦,它的延伸和发展便是仇恨。
一个女人对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个男人对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几乎无法磨灭。
那“亮屎”的场面实际促成了她的灵魂被人审视,经受不起这审视的不是她的二外孙女小玮,而是她本人。司猗纹具备审视自己的本领,但当她的灵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样的审视时,她就索性对自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就把她的猥琐、斤斤计较和神经质变作对她那曾经有过的慷慨、大度的回味,从前她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气度。
解放前夕,庄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庄老太爷因了年岁和体力经常卧病在床,而庄绍俭从不在经济上周济家里。司猗纹的小叔庄绍安虽然已从美国回来,在上海安家行医,庄老太爷却一时不愿向他发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个失却了尊严的万不得已。司猗纹虽然一再动用早年从娘家分得的那点儿遗产,然而一个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摆给了庄家。坐吃山空意味着你必须忍着心疼去吃你那些动产和不动产,吃你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收藏。细软、珠宝、名人字画乃至木头、石头。于是一个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转化过程便开始形成。一张王石谷、张大千作为精神收藏价值可观,当它们一旦变作纯物质的糊口需要,也许只能换几斤白面。那些串胡同做“打鼓儿”生意的对此最具慧眼,他们永远能准确判断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着这几斤白面。体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儿的在你门前的游走,那鼓声使他们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听见猫头鹰欢笑着飞过你的屋顶。然而你每天还是在等待这瘟疫、这猫头鹰的不期而至,因为这毕竟可以使你不必抛头露面地捧着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头来那些古玩玉器商还是能从你的神情举止里断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儿,他们早已从人身上磨炼了认人的火眼金睛。你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疒参人的鼓声引入你的院落。
丁妈总是扮演着这种“引鼓入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纹痛心地抱出那些将要出手的“家底儿”,最后庄老太爷还痛心地献出了他的鸡血石名章。
每逢这时,姑爸也会参与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她鸡一嘴鸭一嘴地发表着议论,但那议论叫你很难弄清这是在向着外人还是向着嫂子。比如一件细毛(细毛:价值高的皮毛。)就要成交出手时,因姑爸的一句话那细毛会再次掉价: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经摆进打鼓儿的筐里,也许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儿的突然改变主意,声称由于这东西的不真他不再收买。当然,这声称纯属要挟,真货毕竟是真货,然而由这要挟所引出的麻烦其结果总是那真货的再次掉价。你不妥协,打鼓的就会拂袖而去。司猗纹觉得这拂袖而去就是对庄家的大不敬,对庄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谁让姑爸出来发表这倒人胃口的议论呢。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当一阵鼓声远去,司猗纹对小姑说。
“没有你,庄家那些宝贝还跟不了打鼓儿的哪!”姑爸抢白着嫂子,一个急转身回了屋,把司猗纹扔在这座越来越空的院子里。
司猗纹无心再和姑爸争执,只有这时她心里才生出几分委屈。但这委屈又时时提醒着她,现在能够有勇气有力量直面这院子的还是她司猗纹。她才是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儿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掉价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对这座空山,司猗纹有一副偏要和它厮守下去的胸怀,这胸怀使她打发走打鼓儿的,打发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乱语,重新生出气力为这空山的振兴而绞尽脑汁。
有一天丁妈提醒司猗纹,说东城都在买丰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让死钱变活钱。丁妈还用她手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积蓄买了两张呢。丁妈的提醒使司猗纹下决心让死钱变活钱,她一咬牙从银行取出仅有的体己,加上她们近来由打鼓人身上的获得,背着庄老太爷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着庄老太爷是为了将来给他个出其不意,也许那将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时运好转。股票给司猗纹的生活带来了新希望,谁知就在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当到处都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时候,司猗纹入股的洋行倒闭,老板不声不响地溜了。她想让庄老太爷让全家出其不意的那点新希望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丰利洋行的倒闭使她的本利再无踪影,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纹不得不摆出一副要讨还血债的架势去找那老板的太太算账。她带领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泪汪汪地哭诉自己的处境,然后庄坦也眼泪汪汪地挎住司猗纹的胳膊,俨然一对遭了难的母亲和儿童。没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谁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们娘儿俩还要悲切。她说她还不如他们,因为那老板在逃走的同时也抛弃了她。这情形是司猗纹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条:带着庄坦回家去忍气吞声。她们出门时碰见正进门的一位矮个中年男人,他告诉她们,他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纹同样的遭遇。他原本也是来登门大闹的,当他发现这里有比他更凄惨的妇女儿童,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和司猗纹稍做打听就尾随他们母子出来,还用自己雇的洋车将他们送回家。在庄家门前,司猗纹再三谢过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难中哪怕听见一句安慰话也会使你感激不已,更何况这先生是用自己花钱雇的车送他们回家呢。司猗纹忽然觉得送她回家的原本应该是庄绍俭,然而她只记得他“护送”过她一次,那便是婚礼之后从教堂的归来,如果那就是护送的话。
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却没有落下泪来。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日渐空旷的宅院,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没有请的意思,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
庄绍俭回来了,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个新故事了。她常把他给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对于种种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带给她的那种难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纹面对庄绍俭就产生了一种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气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诉他,“这个家从来都是你释放灾难的地方,你不是又回来了吗?我静等着。”司猗纹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庄绍俭,一面窥测他的内心。
庄绍俭没有司猗纹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打量这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从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现在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士林喝着意大利浓汤。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妻,虽然他不断地向她抛掷肮脏,但是他不能容忍她从法律上将他抛弃。她的行动使他突然发现他原本不认识司猗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岁月里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储备着自己的心机,在必要时拿出这力量和心计打他个措手不及。她的行动使他无异于当众受辱,她的结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这侮辱加侮辱使庄绍俭无法不迁怒于新社会,正是这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使司猗纹这种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弃小去寻求头上一块晴朗的天了。庄绍俭自有庄绍俭的逻辑,原来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这种寻求。他对她那几分卖房赔款的感激之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也是她向他发出宣言之前的一个美丽的阴谋,是她对他俩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偿还。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母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取她的悲欢离合。她看重这法律甚至远远大于再同庄绍俭离婚、再同朱吉开结合的本身。她学会了说“活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利索很脆生的词儿,一个最能表达人生一切喜怒哀乐的再好不过。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母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满足,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42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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