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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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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人们不相信一个黄毛丫头也能掌握这门如此超凡的技术,他们围观你的工作,从头至尾以“亲眼所见”证实了这并非虚构。你仍然从那颗痦子起笔你开始表演你所不认识的画圣吴道子了。你熟练地用直觉度量不同尺寸的画像与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张2m×25m的头像痦子恰好等于一颗大扣子,那么1m×15m的头像痦子就像小扣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干,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处运用你的感觉你不仅学会了一丝不苟地起轮廓,你还熟知了颜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样配制“红光满面”,你深知怎样用颜色去表现“神采奕奕”——一些朱鳔、土红、枯黄加大白的配制。而痦子需要立体,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种绘画感觉。这些常人所不具备的感觉却在你身上由浅入深地出现了,你常想这是一种功能一种远比常人发达的功能。虽然常人在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逊色于你但他们没有去试验,他们的感觉预先就拒绝了做这种尝试的设想,这种预先的拒绝使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
数字和定义无法衡量出人的深处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显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级的举重什么抓举啦挺举啦只能告诉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种外在的压力。每当你站在磅秤上量体重时你总觉得那数字于你是不真实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无法衡量它没有办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么也许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没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许它没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轻?你站在磅秤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仿佛呼之欲出,就仿佛吱吱叫着各寻着门路拼命挣脱开你的躯体逃遁这种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种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觉才如此强烈你不是一个整体你的重量并不是你的血肉你总是很轻飘。深重的是那些无以捕捉的存在虽然它就在你的深处。
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
我曾经这样以为,眉眉。我还曾以为我的深处是你但是错了,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高中时有一次我参加校运会的八百米比赛。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种分配,是文体委员对我的分配。我开始跑我跑得很难看,跑得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恶心想吐口干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后一圈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当我看见终点看见围在那里呐喊助威的同学时我累得差不多哭出来我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我想躺倒不干,但我毕竟冲过了终点我跪在地上腿很软。文体委员像搀扶英雄一样搀起我来我没昏,虽然跪下了但我没昏,我头脑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庆幸像我这么个不热爱体育的笨蛋居然也为班里争了名次,我坚信再多一步我也迈不开了,我跪得很是时候我只有跪下。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脱一次追击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个人的一次运动没有观众没有名次终点也没有助威的同学我能跪么我犯得着跪么?当一个人单独面对大自然时他犯得上不自然么?不错我是很累我没有跑八百米的实践我的确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许是我已预见到我将稳拿第三名才生出对自己无尽的疼爱,才口干舌燥双腿灌铅,才在最后冲刺之前的刹那间就有了跪下的预感——这不是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预感但它的确不自觉地在我体内存在着。这种带有准备性的混合着些许装饰和撒娇的预谋使我获得了前呼后拥的搀扶,使我那个百年不遇的第三名显得更加艰辛、尽力而又辉煌——您瞧见没有我拼到了最后一口气。
人们被这些不为人知己知的矫饰、夸张和准备性太强的预谋所缠绕所覆盖所羁绊,它是看不见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轻飘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艰难;它是坚硬的柔软抑或是柔软的坚硬使我无法走进我的深处。到底我还能跑几圈我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没有预谋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它拒绝我又诱惑我也许拒绝本身就是诱惑。我能把领袖画得那么像——简直到了想画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坚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们这里盛传着特异功能的种种奇闻,尽管对那些“人魔”们科学界有着种种激烈的争论: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却一直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是魔术师不是诈骗犯。我联想起当年我那被人围观的绘画表演,那时我就像有着特异功能的神童那样被人盯视被人议论,虽然我那点技艺不过是工匠的技艺,那的确是工匠。假如它是特异功能它也是工匠级的特异功能充其量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
“人魔”们能在胳肢窝里猜字,能靠手指将你的裙子捻得冒烟,能一眼看透钢筋铁骨的保险柜中的钞票数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药片不知从何处倾泻而出那药瓶却完好无损连蜡封的软木塞都没有丝毫松动——的确是特异,但毕竟是特异功能而不是特异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机件而言,那么“人魔”的神奇便不在于他发自灵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于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们足够科学家费一阵子脑筋。即使这样科学家总归会有仪器测试追踪,追踪“人魔”发功的生理反应物理反应通过这些反应筛出他们所需的点滴他们会弄出结果的一切终将真相大白。最终无法澄清的还将是人的深处那儿没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组合你该用怎样的由器官和部件组合的仪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时候叶龙北一边喂鸡一边跟我说过将来科学不存在了艺术还会照样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领袖我还从来没有画过别的,于是我让小玮坐下来我开始画她。我知道对面坐的是小玮可我仍然从一颗痦子起笔这成了一个固定轨道的固定起点。我明明是眼睁睁地端详她的五官结果我却最终把小玮画成了领袖。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为我这种“特异功能”感到气闷感到一种深陷沼泽般的绝望——我那感觉呢?我那对形象的感觉呢?原来这是发功。这功能太坚厚太沉重太无情,犹如千斤的铠甲披挂了我一身犹如阴沉的水银灌注了我心灵的每一丝缝隙。“再大的饼也大不过烙饼的锅”吧我就像一张在饼铛里翻来覆去火烧爆燎的饼。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无是处的小村里我没有后门没有背景,但只干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学做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场当场作画我的“作品”使我成了虽城所在省——C省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我惹起了那么那么多的艳羡、称赞、嫉妒、感叹……我假装十二万分的高兴心里却像个不打票混车坐的小贼那样惊恐不安。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无所有,我只会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而这种劳动分明与艺术无缘。我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个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来之后把小玮画成了领袖。
我不爱上素描课不爱听老师手里玩着橡皮对着我大讲结构、比例、三度空间,这些我天生就知道对于别人它们十分重要对我来说却轻如鸿毛。面对老师摆下的石膏球、几何体、瓶子、罐子、海盗、荷马我只要一落笔准是一张领袖。这使我没法儿交作业可是有一天老师收走了我的画他居然表扬我,表扬我在领袖脸上所运用的“结构”、“比例”。他终究没有看透我,我的戏法在我手下又一次获胜——那次我就面对着一个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领袖的素描弄得这么规矩、准确这么符合领袖像的要求,何必还去画石膏球呢?他问我从前在哪儿学过画在哪儿把基础打得这么好,我不说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实践,他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准会说什么什么?就靠高粱米和绿豆?可那是粮食啊。一点不错,我心里说,精神食粮。你敢否认精神食粮的作用?其实我早已意识到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杰作大概是世界上最丑的最惨不忍睹的东西,那是我那特异功能在发功。
可我还是坚信我身上存在着对绘画的感觉不然咱们走着瞧吧,既然我是一张饼我就会翻出饼铛。
我的大学四年被两个交替的时代各占一半,后两年我迎来了中国的第二次解放。当我看见活生生的女裸体从容地出现在教室的模特儿台上时,我警告我万万不可从一颗痦子起笔。那个单纯美妙的真人终于扭转了我的轨道,我没画痦子没画出领袖可也没画人体我不知道那天我画了些什么。后来老同学说我画布上有一团择不清的线也许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顾的青草也许那是一丛难以深入的刺人的荆棘。不管怎么说我有了属于我的艺术表现,我是靠了人体,靠了世界上最单纯的也是最复杂的人体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表现。
我画过马小思的裸体她是太棒了,后来她看了我的作品说这是什么?这不是一条河么一条夹挤在老城脚下的红色小河么。马小思说好啊你让我光着身子站了好几天腰酸腿疼画面上却只有一条河他妈的再也不给你干了。她骂我坑了她。我没有坑你,没有你的裸体我画不成那条河。画面上可以没有你但我的视野里不能没有你。我没有办法,面对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体我想到的总是裸体之外的其他;而当我置身于崇山峻岭大海湖泊深谷浅滩黄昏或者白夜,我看见的都是些伟岸的身体脉搏的跳动回荡在胸中的激情并不匀净的肤色岁月抛下的皱褶。我坚信艺术表现就是一种转换,换个人可能不这么说我还是说我的。叶龙北说世界上没有直线,那么面对一个女人体你为什么非要模拟她的筋肉和乳房,你若想看建筑美为什么非要在纸上画窗户也许我那点“艺术感觉”在闪光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找到最适合于我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我毕业、分配,在虽城画院当专业画家还去北京的美术最高学府进修;虽然我开个人画展、获奖、接受采访被别人论述虽然——用通俗的说法。我的画也飘了洋过了海。画是什么?视觉艺术就是视觉艺术他们说画是无声的诗简直是胡言乱语。
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像领袖像了我忘记了从前的轨道,那扶助我走进高等学府的轨道我好像有点忘本。新的时代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新轨道我的新轨道在哪儿呢?人们卸掉了那披挂了一万年的功能的铠甲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在用心灵倾诉和验证。每天都有的新主义每小时都产生的新口号大概要用亿来演算节目在哪儿?我看见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让人为之动情为之摇旗呐喊的作品就不断想到“租赁”这个字眼,就不断想到秦可卿出殡时那浩荡的纸人纸马。我们用借来的灵魂武装我们的灵魂,就好像年关已到那些经济拮据者非要借钱才能把年弄得跟别人一样的喜庆、热闹。
我看见许多张急赤白脸的面孔许多张烙饼都争先恐后地往饼铛外头翻。一个声音说与其翻出去落进无底洞不如就在铛里待着是不是?我不能同意这种胡说可是超导时代的来临难道一定使人们必定不再有听完一句整话的耐心么?谈话是艰难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极不耐烦地打断。这种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断叫人觉着不是进取不是追寻我只感到一种怡然自得的懒惰,一种慌张得近乎上蹿下跳的懒惰。
很多人都在宣称他找到了自己他拨开荆棘破门而入走进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租赁甚至不如租赁。很多租赁本身是明确的租赁者能准确地说出他要租用的东西比如书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车他们并不隐讳。
每当我看见那些借来的热情或冷静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种新的功能、属于这新时代的功能诞生了。到处披挂着这以壮声威的铠甲到处浮泛着借来的深奥你真地不愿意稍微塌下心来把煤气灶上的一壶生水煮开?你有那种眼见它真地沸腾起来的耐性么?就算这是无需太高智商的活儿但我们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准得生病。
在那个早晨我看见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绿的是绿豆红的是高粱。
第十一章
46
罗大妈注意到了大旗的白领子,也注意到他对懒汉鞋的反复无常。她眼看着鞋的红底子、白底子在大旗脚下更换,心想这孩子,怎么了?
罗大妈老是记着大旗小时候那模样,那时她带他来北京投奔丈夫,大旗就那么“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进的北京——肚子拱着小褂儿像把伞,虽然那时大旗四岁,已经过了光屁股的年龄。大旗没有怨言,娘儿俩从火车上下来,他还替她美滋滋地背着一个小包袱,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世界向他投过来的陌生眼光。他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世界里人们都是怎样穿着打扮,有没有光屁股打伞儿的人。他脑子里还是他娘在乡下的光膀子,两只布袋奶在裤腰上悠过来悠过去。娘儿俩出门进京时,一人才加了一件褂子,她遮住了奶,他却露着小鸡儿。
后来大旗上学了,还是从不挑剔罗大妈对他的打扮。他从来不知道同学们的鞋都有左右之分,左脚和右脚不能乱穿。罗大妈给大旗做的鞋都是直脚,虽然她知道鞋除了直脚还有认脚,但她从不给儿子做认脚鞋。认脚是死穿,直脚是活穿,她觉得两只脚倒着穿才穿得省,认脚鞋光磨一面。大旗懂得鞋有认脚是很晚的事,但他并不要求罗大妈非那样做不可。一个鞋,怎么不是穿。至于衣着,大旗的要求更含糊,直到中学他还没穿过绒衣毛衣。他从来都是按照老家的风俗,棉袄棉裤紧贴着身子。风往肚子里灌,冷点,可他认为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毛衣穿在里边被棉袄遮住,看不见,没用。同学们对于大旗的风度其说不一,有人说他是个不忘本的模范,活“阶级教育”;也有人说他连起码的文明也不懂。大旗不管这些,他想,上学就是为了学习,既然学习是每个人的目的,为什么你非要看我,我非要看你不可?
在罗家这三杆旗中,罗大妈最喜欢大旗。她觉得这孩子省心,这孩子仁义,这孩子最具理想色彩。如果每个母亲对孩子都有偏向,她就最偏向大旗。大旗没跟她红过脸,大旗很少说她不是。后来大旗长大了,罗大妈在这个家里好像只听大旗的。即使在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罗大妈也总是按照大旗的行动来衡量运动的火候。当大旗戴起袖章跟着抄家破旧时,她觉得应该;当大旗很早地摘下袖章提出去印刷厂当工人时,罗大妈同意。她觉得大旗最懂人之常情——走到哪儿说哪儿。那次为五毛钱的肉演变出姑爸的那件事,罗大妈总认为那是大旗不在场的缘故。大旗在场姑爸也不会落个那模样——她对姑爸不会那么没完没了。虽然她觉得只有没了姑爸,她的耳朵才能免去再被人掏。
如今罗大妈眼前出现了大旗的白领子和总也换不清的红底子白底子。罗大妈人粗感情细,她已猜出几分缘由。她也有过年轻那工夫,那时候她虽然没有为罗大爷在脖子里增加一个白领子,可各色的头绳、花手巾也没少买——光膀子,那是生大旗以后的事。
罗大妈有点明白,但没把这看成是大旗的不安分。她甚至幻想,也许有一天大旗能给她领回一个进门哪怕什么也不招呼她的革命女青年,只要投大旗的脾气,个儿矮个儿高她不挑剔。一句话,她猜大旗正“搞着哪”。那头儿,也许在他工厂,也许是和他一块儿造过反的老三届。反正大旗的眼力错不了,大旗仁义,大旗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大旗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懒汉鞋,拿鞋刷子又在鞋上刷磨半天。刚要出门,罗大妈向那鞋扫了一眼说:“晚不了哇,口安?”她是指上班的时间。
大旗翻过腕子看看手表,还真有点不早了。出门、骑车、过两个路口、再碰两次红灯、进厂、存车,或许还要晚到几分。但他并没有因换鞋刷鞋耽误了时间而显出慌张。
“晚不了。”大旗说,显出有把握。
“也早不了。”罗大妈说,把一个手巾包着的饭盒交给大旗。
“迟到几分也没人问,不记考勤。”大旗把饭盒夹上自行车后尾架,不紧不慢地推车出门。
大旗出了门一上车,才立刻改变了刚才在母亲眼前的节奏猛蹬起来。虽然工厂近来上班散漫,不记考勤,但他还是愿意早几分钟到厂,总有比他还早的工人。
大旗出了门,罗大妈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对大旗的看法:“整天丢了魂儿似的。”
同时注意到大旗又刷鞋又磨蹭的是竹西,她发现了大旗时间观念的变化,但并没有什么准确的设想。当她推着车也要出门时听见罗大妈对大旗的评价,她的心仿佛受到了一下敲击——大旗丢了魂。她坚信罗大妈对大旗的观察之深刻肯定胜过她自己,当她刚把大旗的丢魂作为一个值得留意的问号时,罗大妈已经对大旗从里到外做了肯定。
自然,她知道罗大妈的“敲击”并非有什么明确的针对性,罗大妈更不知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人企盼着大旗丢魂儿。因此,竹西故意当着罗大妈也在自行车上磨蹭些时间,显出对“你们家那点儿事”不屑一顾的神色。“罗大妈,你最好拿眼追随着我出门。”竹西想。
竹西骑车一向比别人慢,她的单位近,班儿也灵活。她愿意稳坐在车上想事,她愿意把骑车当做是单独散步。庄坦死后她就更无牵无挂地愿意做这种散步。慢骑车这个看似懒散的行为好像使你看上去对一切都显得大意,其实慢骑车恰好锻炼了竹西各方面的感应能力。骑快车和骑慢车比较,慢骑像是人的一种主动,而快骑常使人觉得手忙脚乱抓耳挠腮,出事的也都是骑快车者。
竹西慢骑着车想事,想得繁琐,想得细致入微。从宝妹的大便想到医院里一个病人的一条肿胳膊;从洋拉子想到最近刚流行起来的一种低八字领——朝鲜传过来的;从她明天一定洗床单想到青霉素消炎的缺点。
外科有一间病房墙壁油漆剥落,那痕迹有时看起来像面目狰狞的鬼神,有时又突然像坦桑尼亚地图——“医疗队员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树好还是没树好,有树可以遮荫,但许多商店的门脸儿都被树遮挡了起来,很亏。
一个商店叫船帮门市部,船帮是一个胡同。
她觉得小玮的脸蛋儿很红,红艳艳——形容不确切。
她觉得医院里的汤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用肉汤,里边还有四五样蔬菜。说不定便宜有问题,就因为它太便宜。肉汤没准儿是从病人伙食中克扣出来的。
五分钱的饭票是黄颜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饭票,像弹琵琶的指甲。
她觉得前边那个骑车的女人臀部很肥硕,很棒。
她想后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这么肥,这么棒。
她觉得她骑车稳就是因了她这肥硕的臀部——她不愿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难听。就是大屁股,坐得稳,车稳。
那个男人车用脚后跟蹬,八字脚,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脚。
她很想知道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写的是什么。
她很想自己买俩焦圈儿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医疗器械就数妇科的产钳带劲儿,称手,像个带把儿的大笼子,一夹一拽。
先前她有过一件风雨衣,领子里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为一个肠梗阻开刀,要拉一个探察口子,十厘米,还得动手掏肠子。小手术,可术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开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从手术台上吓跑了一个刚完成发育的女孩子。
还得剃。规范。抹一片红药水,光秃秃红糊糊。
病人十点进手术室,现在九点十分,那么她还可以洗个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闻到一股被汗味儿肥皂味儿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儿,她觉得这才是真人的气味儿。病人的肠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儿,是科学味儿。洗澡水的气味儿她在哪儿闻见过,在医院淋浴时,还装了新装置:莲蓬头下面就地一只踏板,人站上去水喷下来,省水、方便,小打小闹。水顺着墙根一条小河流走了,带着人的气味。
洗澡水味儿还在哪儿闻见过?在响勺胡同在家里。晚上院里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儿。在家,她蹲在大盆里洗。洗澡水却要往一个地方倒。墙角一个铁篦子下水沟,通称沟眼儿。你一盆我一盆,水顺着沟眼儿流走了,人的味儿都流到一个地方去了,各式各样的脏水都汇在一起了。最干净的人和人最不干净的排泄,宝妹排泄困难。
竹西的想事一般从宝妹开始,结束于宝妹。现在却由宝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因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个嘎小子一样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罗大妈一家在那个夹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进去,大盆大盆的脏水端出来。第一个进夹道的是罗大妈,最后一个进夹道的是大旗。有时天很晚了,院里鸦雀无声,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白细布短裤。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边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才得穿一下的连衣裙。竹西从大旗盆里闻到了那气味,她相信大旗也闻到了一种气味。对气味她这么想,大旗也许不这么想。她像个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个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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