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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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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我是说你总在揣测我喜欢怎样却尽可能忘掉自己的习惯,一个人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老是揣测对方他就永远紧张,紧张就累。再说你把我揣测来揣测去,终究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你永远也揣测不对。得解脱,你还很年轻,真的你还很年轻。和我在一起你会老得快。”
大旗没话,直出长气。他无法指出竹西话里的错误,竹西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就连现在躺着出长气他也得考虑个躺的姿势,一个在竹西看来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势。就这么躺着就有点累。原来竹西的提醒是对的,原来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厂他的哥儿们当中,他才是一身轻松。那么他从来没有弄懂过他的女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原来从来都是一身僵硬。他还是找到了一句这个时刻人们的习惯用语:“咱俩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爱情么?”
“有,也有别的。”
大旗不再问了,他怕竹西说出那个“别的”。他愿意他们之间只有过爱情,没有过别的。
“欢子怎么办?”他问。
“这么说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儿去?”
“等他大一点送给我母亲。”
“你母亲?把欢子送到外国?”
“你也可以去。你愿意带欢子一块儿出去么?你先突击一段时间英语。”
“你是说让我带着欢子去投奔丈母娘?”
“这有什么不好。不愿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国外随便。父亲最喜爱儿子直呼其名,亲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欢子的事由你想,好吗?”
或许是大旗的“我不”说得太天真可爱了,使竹西一时忘记了她给大旗摆下的这个既严肃又吓人的题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觉出了那手的蛮劲儿,就像很早以前她捏着他的手说“傻劲儿”那时候一样的蛮。
他抽了出来,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没再抽出手。
他僵着自己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大旗没拾闲地好了一夜。
大旗没拾闲地流了一夜泪。
竹西由着大旗去好。
竹西由着大旗流泪。
天快亮时竹西睡了过去。大旗一直没睡,他一直看着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学点儿脏话说说?当她睁开眼时他问了她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不再嫌他不说脏字。
她说:“你知道新粮食新粪什么味儿?”
他说:“你做的什么梦?你可不是个乡下人。”
竹西又睡,装睡。
54
竹西和大旗平静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厂里那间两家合住的单元。
竹西没搬,她依然如故。人们对她的说法更新。
她独守着西屋,有时候叫过宝妹帮她复习功课;有时候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来得也很快,不像是与人约会也不像办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时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倒出烟头看看又装回去。
烟头已经陈得没味儿可闻。
罗大妈截长补短地指桑骂槐摔盆摔碗闹一会儿,还自编一支歌谣教欢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专打欢子的妈。
她觉得竹西与大旗的这段事,用谁赔谁赚来形容还是太轻描淡写,这分明是对罗家家族的欺侮,是对罗家的蔑视和耍弄。然而她已无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里再编一套骂,再让二旗三旗给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条?已不实际。时过境迁。竹西住着西屋,就像是专替姑爸讨还血债。光这,就够疒参人。编个歌谣让欢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只会当歌听。罗大妈有时只为大旗掉两滴眼泪。
司猗纹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结局。她主动将竹西和大旗引进西屋就像是专等着看他俩的笑话。仿佛他们只有住了西屋才能落个散伙。谁赔谁赚,司猗纹也觉出这四个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罗家目前这个不成体统、不成个招数的恼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谣还不顶姑爸的大黄放个屁——大黄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恼一股脑倒给南屋的司猗纹——竹西曾经是司猗纹的儿媳妇。司猗纹想,你把羞恼倒给了我才是填补了我的孤独。孤独有时幸福有时也有点孤独得没抓没挠。现在她最盼望着罗大妈站在廊子上跳着脚地拍大腿;要么为了庆祝这散伙你就再卤煮一锅鸡,来顿鸡腿宴。掀开锅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纹就像当年在等是扫厕所还是被通知去居委会读报那样的心急火燎。她盼着罗大妈冲她迸发出羞恼,然而她没有盼来(还不如那时候)。盼不来就是个精神上的不安宁。司猗纹从竹西的离婚事件里,又体味到了她的无所依附无所归属和一丝说不清的寂寥。
为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附一个精神上的归宿,为了解除自己那一点寂寥,她想,跟踪一下竹西也许不坏。果然,这跟踪一开始她便忙了起来,忙得还有点手忙脚乱。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纹差不多跟踪了竹西所有的活动。为了能跟上骑车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窍门挤汽车,招呼“招手停”,有时甚至还跃下便道截辆“TAXI”。后来她把竹西的踪迹归纳为两个地方:月坛公园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楼。
司猗纹凭了自己的感觉、直觉、视觉、嗅觉,她猜到了这楼里住着谁。要证实一下也并不难:她大大方方地来到这一带的居委会,说她要找一位叫叶龙北的同志,她说她来过却忘记了楼号和房号,她请办事员立即帮忙查找一下。
办事员搬出居民花名册,按姓氏翻出姓叶的一栏,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纹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纹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然而秘密已经戳穿,她的跟踪也就意味着结束。她并不想用这个小秘密去做惊世骇俗之举,她深知这是个平淡的结局,结局的平淡如同当年她从那所小学、那个范同志家被解雇出来一样的平淡。她黯然伤神,气愤着叶龙北此时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谁会又扒车又破费地去跟踪司猗纹呢?
竹西找叶龙北没有花费那么多时间,她从病历上查到他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就问清了他的住址。仿佛她的离婚就是为了打这个电话。
那是暮春的一个晚上,她进他家时开门的便是那个送饭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着玉秀的名字,一面惊奇着自己能把这孩子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玉秀两只手上沾着面,满屋子生白菜味儿。她把竹西领进叶龙北的房间,叶龙北正埋头在一堆稿纸里。
她的到来使他意外。他的阑尾手术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会是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前来询问他的健康。但他对她的来还是显出几分高兴,现在他们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邻居。他推开稿纸请她坐下,玉秀端来泡在玻璃杯里的绿茶。竹西把茶杯拢在手里,平复着稍显紧张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没想出一个来访的适当理由,这使主人和客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他家的,叶龙北不管这些。他又是连个好都不问,开口就说自己。他说他正在写一个电视剧,虽然他从来没写过但是他觉得并不难。这倒是一个可以使竹西立刻放松的主题。她问他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说是一个村子里的故事。农村题材:村里干部为了推行火葬,规定在芒种之前死亡的村民尚允许土葬,芒种之后的死者一律火葬。若违反规定就必须把死人从土里挖出来重新烧一回。于是一个惧怕烧的病老头在芒种前的夜里上了吊。
竹西觉得叶龙北的故事很有意思,还给他提供了一些吊死者的形象素材,她说她见过不少吊死的人。叶龙北在纸上记着。
一个虚构的老头上吊,似乎把竹西和叶龙北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为了这部电视剧的成功,她还告诉他,她认识一个电视台的青年女导演叫马小思,说他写好后可以由她把剧本交给马小思。叶龙北立刻表现出竹西从未见过的高兴,竹西觉得他高兴得可爱,还有点天真和稚气。相形之下她倒显得比他老练多了。
就为了这个上吊的老头,他们来往起来。每次玉秀都给竹西用一只固定茶杯泡一杯绿茶。竹西很少喝,如同竹西的坐也很有分寸那样。她显得来去匆匆。
只有一个晚上她坐住了。玉秀已经回自己房间睡了觉,叶龙北也为她的坐沉默着,拨弄着他的稿纸。这沉默这拨弄已经是无声的逐客令了,但是竹西不走。
“我离婚了。”她突然对他说。
“啊?”叶龙北也奇怪也不奇怪。说他这声“啊”是对她离婚的惊异,毋宁说是对她结婚的惊异。他认识他们同院的大旗。
“离了。我想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起码你不应该。”竹西说。
一个无法继续的谈话。
叶龙北打量着对面这位中年女人。他对她的结和离都没有深究的欲望,可竹西却盼望他深究下去。为此她甚至有点找茬儿了。
“你在研究我。”她分明是故意挑动起叶龙北对她的研究,“你说,你是不是在研究我?你说。”她忽然站起来,走到叶龙北坐着的椅子跟前,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叶龙北不知所措地躲闪着这双要复仇的眼睛。
“你必须告诉我。”竹西说。
“告诉你什么?”叶龙北问。
“我说过了。”竹西说着又向前走了步,她走近他的写字台。
“这个问题……我得想想。”叶龙北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捂住了头,来回走着。
竹西突然从写字台上抓起几页叶龙北写满字的稿纸,沙、沙撕碎扔掉:“我叫你想!”她说。
她激怒了叶龙北。
她要的就是这个“激怒”。
她又拿起几张要撕,使叶龙北不得不蹿到她眼前去抢救。
竹西将双手剪背到身后,叶龙北也把手环绕向她的身后。
她到底又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如果说当年她逼近大旗是受了他身上那水味儿的诱惑,那么现在她挑起叶龙北的愤怒,就是为了挑起这烟味儿对她的诱惑。
但叶龙北不是大旗,烟味儿不同于水味儿。她曾经给嬉水者添了一身的累,她相信这位抽烟者将从她身上换回一身的轻松。他懂“新粮食新粪”,我也是为这“新粮食新粪”而来。新粮食新粪最能令人陶醉,懂新粮食新粪才能体味人的返璞归真。此刻她和他应该一起赢得人间那不是“扯淡”的返璞归真。
叶龙北环抱住竹西抢夺稿纸(抢那个上吊的老头),为了这夺(真夺)他和她离得更近,他挨住了她。为了这挨,她猛然把自己吸在了他身上,将两条背在身后的胳膊反过来把他抱住。
他在她的臂弯里挣扎,愤怒地挣扎。他把扬在空中的两只大手落在她肩上推她离开。
她把他箍得更紧,圆滑的肩膀顽强地抵抗着他那手的力量。
他还是推开了她,带着挣脱之后的轻松连连后退。
她又追了上来,喘息着,脸很红,鼻孔翕动着,头发也蓬乱起来。当她又一次用双臂箍住他时,她那蓬乱的头发便开始扫他的脸、嘴、脖子……一切可以扫着的地方。
这扫,这陌生的扫使叶龙北一阵阵厌恶,他继续努力从身上往下剥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加入这样一场拼搏(剥),一瞬间他甚至绝望了,他觉得这是一场无法退下来的拼搏。他很想打骂怀里这个女人,最好用一种农民打老婆的打法。他拧着身子脱下自己一只鞋,便朝这个女人举了起来。竹西为这只举起的鞋闭住眼等待着,那鞋却从叶龙北手里掉了下来,接着他突然把她抱住了。
她感觉到了这抱,感觉到这不再是拼搏。她抚摸起他粗糙的脊背,进而还看到了他小腹上那个三厘米的淡褐色疤痕。疤痕缝合得不算好,没长平。她后悔自己把手术推给了别人。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发现自己在注意外科那个电话机。那电话机已十分的破旧,那话筒或许很臭。她特地用酒精棉球把话筒擦洗一遍。半天之间她替别人接了好几个电话,最后她等来了她的等待(为擦话筒的等待)。虽然昨晚分手时他们并没有相约用电话联系,但竹西的直觉、感觉、听觉、视觉和嗅觉驱使她相信他会打。
叶龙北打来了电话,约她有时间去。
叶龙北的电话把昨晚的一切都变成了真的。
她不断“有时间去”,他对她并不显过分热情,也懒得再跟她讲他正在写什么。当着她,他总有一种懒散、松懈、无可奈何的神态。只有当竹西把自己横在他眼前时他才打起精神去酝酿一个出击的计划。
他没有再谈过人的返璞归真,他只愿意通过她获得愉快,愉快得淋漓尽致点儿最好。为了这淋漓的尽致,他甚至注意到电视屏幕上有一个销售“男宝”的广告。他顺着广告申明的地址找。他找到了,买了,用了。
对。
晚上,竹西回到响勺胡同。她刚走进她的西屋,司猗纹来了。
司猗纹从外间走到里间,选了一张小沙发坐下吸烟。大旗这对自制沙发弹簧显硬,她坐在上面有种滚过来滚过去的感觉。原来她是寻找烟缸。竹西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小碟子摆上茶几。
竹西不知司猗纹有什么事找她,她觉得不像是为宝妹。即使为宝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每次司猗纹对她谈宝妹都像是没话找话。真正要谈宝妹的时候是竹西找她。
竹西让司猗纹一个人在里屋坐着,自己去外屋洗脸洗脚,然后光脚穿拖鞋回到里屋坐在床边。她尽量让司猗纹感觉到她要睡觉。
“他现在住几间一套的单元啦?”司猗纹往小碟子里弹烟灰。她等着竹西吃惊地问“谁?”然后她再说“他呀”,这个谈话开始才显出奇。
竹西没问谁。
司猗纹有点失望。
“现在正是这种人出风头的时候,女孩子就崇拜这种人。”
“您到底想说什么?”竹西问。
“你不是刚从甘家口回来么。”司猗纹看着竹西两只白脚。
“这么说,劳您费神了。”竹西也看自己的白脚。
“他需要你,可不会迷上你。他可不是大旗。这种男人到了这个岁数喜欢的完全是另一类。”
“您可真无聊。”
“有时候我是觉得无聊。可是你呢,岁数也不小了,完了事还得自己骑车往回跑。不无聊?”
“您想干什么,宝妹她奶奶?”
“正因为我当了奶奶,对人的事才知道得比你多。我是想告诉你,他那种人喜欢的是另一类。你没见眉眉十四岁他就整天跟眉眉穷煽,让眉眉整天神不守舍。也是对你的提醒吧——该互相照应还得互相照应,庄家还有谁?”
“我想睡觉。”竹西终于下逐客令了。
司猗纹遗憾地站起来。她本来也要站起来的,因为她的耳朵突然一阵阵奇痒。耳朵的奇痒使她觉得是西屋在作祟姑爸也许就在她的身后。她觉得竹西已经看出了她的痒劲儿,她才匆匆离开。
司猗纹走了,竹西随手熄了灯。屋子、院子都黑漆漆的。
司猗纹回到南屋也不开灯,摸黑上了床。她回味着在西屋的那番话回味着竹西那两只微胖的白脚。她努力想弄清她要干什么,然而她弄不清。她为什么非要弄清?
里屋的便盆盖子响了两声,宝妹下床撒了一泡尿。
司猗纹拧开台灯靠在床上,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开始掏耳朵。她急于要弄清应该先掏哪边,是哪边痒?她弄不清,那就两边都掏。她掏完左耳掏右耳,不时将火柴棍举到灯下用手弹弹,但棍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就算解个痒儿吧。
掏完,她掀开被子放了一个屁,声音空洞,没什么味儿。她想这屁原来是用不着掀被子的。
有时候掀是一种必要。
55
本来我不想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的本性是非常懒惰的。可是我没法儿不告诉你,眉眉。我憋得特别难受告诉了你就将这本性卸在了你的身上。
如今我总是显得很忙我也的确很忙;作画前就得先忙一大阵:画布,内外框,裘皮钉,调色油,松节油,油画颜料(还有新出现的丙烯),有时连托人烘烤木头宴请木工都是我。画完之后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讨会,学术交流会,单位(本画院)还实行了一年一度的学术理论发布会。展览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个展”啦“联展”啦,还有人想出了个“马拉松”展,就是你挨着我展,我挨着你展。这些都要和同行争执、较量。彼此的蔑视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亲密和毒恶的热诚——还有什么?卖画,卖给洋人卖给通过各种渠道向我索画的主顾——还要读书,不读书就无话可说就好比听别人讲话是为了自己的嘴也别闲着。我对人说我从来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么什么展览的评比中获个奖可心里还是有点巴不得,起码我的画在具一定档次的展览中拿过银牌使我独自高兴了好几个小时。我不爱发言这谁都知道,可一发言我也愿意让同行说,“嗯,还有点学术价值”。
我很忙,人们都知道我忙。我为单位争得了荣誉单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为我呼吁,要尽可能为我创造出点创作条件,包括时间在内的创作条件。生人、熟人、外人、“内人”、大人、小人男男女女他们见了我都习惯性地问“忙什么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搅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当心身体单位可指着你哪你是单位的得分手”。这些句子似乎成了对我讲话的专用语,代替了中国人最大众化的寒暄“吃了吗?”这使我常常觉得内疚脸红不好意思下一万个决心我得大做忙状特做忙状,我在会上说“哎呀我现在才体会到列宾一张画为什么画七年”。可是我那张获得银牌的画才用去我两个小时。每当我想起这过于短暂的两个小时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人们自上而下对我那喋喋不休的关心。
可谁知道我整天干什么呢画家是个体劳动,回家往屋里一钻门上还有窥视镜。当然我连“窥视”也用不着因为我老是在睡觉睡醒了就在床上出神,再不然就照镜子照卫生间里的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最能使我放松因为卫生间就是个放松的去处,它温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纳赤身裸体于是你赤裸的或者半赤裸的身体也落落大方起来。在这里我落落大方地发现了我身体上许多的第一个发现:哪儿出现了第一道皱褶哪儿长了一个小痦子,哪儿几个雀斑又明显了哪几个又下去了,没了发现就撕手上的倒戗刺直到撕出鲜血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戗刺可是他不说还假装没看见,他反感又不说才使我恨他。我为我这懒惰有时自卑有时自怜有时又无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经八百对事业的兢兢业业一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就更无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我感到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对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无理而又无畏。
可是有一回马小思居然告诉我她也是个懒人。她说人们把她看成忙得满天飞其实背着人她净睡觉。“到处都找不着你你上哪儿忙去啦?”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就在家躺着睡觉呢。她跟我说睡觉实在是件舒服事儿特别是在雨天。马小思简直不是叙述自己简直是在抒发我的真相这使我觉得最亲切的还是马小思,因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个个别。她说自从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么“中外合资”之后她睡得就更勤更放松更放心。
马小思的话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脸,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悦而导致的生理现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却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我相信没有比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等待排泄物倾出时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没有笑,目光显出少有的严肃和专注眼里还闪着泪花,那不顾一切的单纯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可惜这面目很少为人所见。
我从来没跟记者说过我业余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睡觉,我只说我忙。我是为了懒下去才忙起来么?我睡觉是为了养精蓄锐杀向那醒着忙活着的一切还是我忙着其实是为了高质量的踏实的睡眠呢我站起来是为了躺下去?
我没跟马小思说过这些,要不是我自己有着这种难与人言的懒惰我几乎不能相信马小思真会那么忙又那么懒。在美院进修时我常被马小思叫到她家去看录像,的确她每次都是睡眼惺忪地接待我,我可不问她“又熬夜了吧?”我们会意地笑笑。
她与公婆合住的那个精美严实的四合院有汽车房、海棠树和藤萝,还有专人为他们剪松墙。这使我立刻想到她公公的身份,好像是中央哪个部的老副部长,现在做了那个部的顾问。有一次我去时正是他们家的晚饭时间马小思一定要我吃晚饭。在饭桌上我认识了顾问他是一个黑瘦的小老头,歇顶歇得厉害,光亮的头颅只被一圈柔弱稀疏的头发围绕着,使人想到婴儿的头顶初次在母亲的阴道口显露的那一瞬间。他看着我问马小思“这是谁?”马小思告诉了他但是他永远也不认识我,尽管差不多我们总在一起看录像可他总把我看做一个新人每次还是那句话:“这是谁?”每次他都这么问着以至于这问句不再像是问句倒像是我的别名了,我一走进他家我的名字就变成了“这是谁”。他招呼了“这是谁”,那招呼并不亲切,有几分警惕又有几分惊惧,看着电视还不时惊惧地扭头看我。
马小思告诉我顾问因脑萎缩导致记忆力衰退,噢,我明白了,怨不得。家里人他只认识马小思吃饭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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