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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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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口罗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人侵略了你,你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拃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已被人包围起来。人们评判着它的成色,还有人表扬了司猗纹,表扬了她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的彻底。她频频点着头,庆幸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这样的评语。多少天来她的一切策划到底没有白费,如今到底证实了她对这东西用心的独到之处,她庆幸没有把它和家具们一股脑抛出去。现在她要求“站出来”革命的彻底性、真实性到底一览无余了。原来在这场足以使她恐惧万分的运动中她没有被打败,被打败的却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阴沉沉的眼光。
他们撤离了。她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觉得身子有些酥软,她的后背也湿了一小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还是后来的热汗,她觉出了疲惫。院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她喊眉眉,眉眉从影壁后面走了过来。她想过两天她就该领眉眉去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让眉眉也躲躲藏藏。
现在她要眉眉去给她买烟。她交给眉眉五毛钱说:“到‘红卫’去买盒‘光荣’。”
12
眉眉在虽城很愿意给爸买烟。她希望爸抽屉里的烟快些抽完,那时她就拉开一个只有空烟盒的抽屉给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给眉眉一点钱。眉眉拿了钱就往外跑,爸在后边问:“知道什么牌子吗?”
她故意不吭声,她用这不吭声来让爸知道他问得多么多余。她一边跑,只在心里小声念叨:嘉宾、嘉宾、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大楼。可惜一出大门她就摔倒了,当她爬起来再跑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路本来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经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头,夏天她的膝盖上总是带着一块青一块紫。她的膝盖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的记性。她永远也不知道记性为什么一定要随着她的跟头而丧失。她为什么要上街?她手中的钱是为了什么?要弄清这些她必得恐惧着羞惭着往家走,也许看见家门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来她是要替爸买烟,那香烟名叫“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楼。她努力抓住她的记忆重返大街,这次她小心走路决心不再摔倒。她终于站在和她一样高的柜台前买回了她要买的东西,准确无误。回到家来她尽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却问她:“又摔跟头了吧?”她说“没有。”爸说“没有?”他看着她的膝盖,她不再说话。
她知道爸和妈争论过她的摔跟头,妈说应该去医院检查而爸说不用,因为她聪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别人对她聪明的肯定。
眉眉聪明,这连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她的记忆不是不好,是好得惊人。那时她就能给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书:
“阿尔青说,保尔,你又到哪儿去?保尔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又该上钩了。阿尔青说,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来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食品店,里边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肠,奶酪,巧克力,什么都有。”
“秋丝瓜摆开一个打架的架势说道: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由得我。”
眉眉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手指在图画下面的文字上缓慢地划过,小朋友还以为她真认识那么多字呢,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比老师认的字还多。老师也奇怪起来,她们偷偷观察着她,她们终于发现图画下面那些字她并不认识,她不过是凭感觉,凭她那惊人的记忆和复述能力。原来那些小人书爸都给她一字不落地念过。即便如此,老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她的聪明了。
后来她上学了,字该她自己认了,她才自作主张地去“禁止乌刺八”了。
然而她还是经常苦恼着,坏记性和好记性同时折磨着她,她甚至有些惧怕上街买东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时拥有特别好的记性和特别坏的记性。
在响勺胡同狭窄高深的空间里眉眉小心地走着,目不斜视地朝前看。她牢记着她是去“红卫”给婆婆买“光荣”。“红卫”是前几天才改的名字,过去那个商店叫“德生厚”。后来悬在店门上方的那个黑匾上糊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上了“红卫”。
从前眉眉在胡同里走,门都紧闭着,走过一个门她就猜一个门,猜着被门关住的一切。现在全胡同的门都向她敞开了,有些院子连门槛也卸了下来。缺了门槛的门好像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吊脚裤。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个房间,连那些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门也竭力侧过身子,尽量把自己贴近墙面替人让路,好像在对你说进来吧,看看这个院子,多么清白的一个院子,这里没有坏人,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人们把院门敞开就像努力掰开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的院子一眼见底,有的院子迎门却有一面大影壁,让人觉得那院子还不够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没有影壁,婆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东西,院子又一眼见底……她就这样走着、看着。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大街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
后来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转向她停住,原来那牌子是挂在一个红胖脸的脖子上。牌子和红胖脸的出现才使柜台和货物停止旋转。红胖脸低头俯视眉眉,那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牌子上的字说明着他的身份:“小业主”。眉眉认出了他,前两天他曾给眉眉拿过烟。那时他脖子上还没有牌子,脸上有着和常人一样的笑容,一双干净的白手为顾客约着白糖、夹着酱萝卜,为顾客熟练地包着花椒、拿着烟。现在那牌子似乎隔断了他和人类的正常关系,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对人开口说话的动物。眉眉本能地想躲开他,但是他冲眉眉开口了:“是买烟吧?”
眉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准是。”他又说。
眉眉还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次你买的是‘光荣’。”他提醒眉眉。
啊,“光荣”。眉眉终于想起了“光荣”这两个字。她感谢这位“小业主”,感谢他提醒了自己。“光荣”,多么平常而又响亮的两个字啊,为什么她会忘掉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家具的光荣行为也能想起“光荣”这两个字。她打心里感激着这位小业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钱摁在柜台上,就大模大样地等着他拿烟。她应该表现些大模大样,他是小业主。她知道小业主虽不是资本家,但他们很接近,就差一点儿。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了她。姑爸故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ā)去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那金如意呢?”这回姑爸的语气故作平和,她不愿在司猗纹的发泄面前甘拜下风,她得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的提问果然使司猗纹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没想到小姑子还有如此细致的心计。金如意的事告诉她有什么大不了?但司猗纹不愿这么做。她不愿把自己变成和姑爸有着同样觉悟的只会略施小计的那种人,那就仿佛使她落入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须扭转眼前的被动。她又点着一根“光荣”。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纹反问姑爸,语气里显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你捣的鬼,你埋的,老太爷没做过那种事。”姑爸红着眼,伸长的脖子上暴着青筋。
“你看见了?”司猗纹还是口气平缓。
“看见了。”
“我要是再给你拿出一对来呢?”
“我,我不信,那东西庄家只有一对。”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对,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对。”
“那是怎么回事?”姑爸疑惑起来,把身子转向司猗纹。
“就不兴老太爷交给我一对,再埋一对?”
姑爸不说话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纹,司猗纹又蜷曲着身子躺下来,那支“光荣”已抽到最后阶段,长长的一段烟灰仍然挺伸在上面,迟迟不往下落。姑爸觉得那烟灰就要掉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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