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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淌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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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在怀里,像文明人儿那样,讲点儿我爱你之类的馊话。我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漫坡咕噜噜地迅速滚下去,立刻跟我拉开很大距离。
我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这时几个男人赶了一大群马奔过来。天边是稀烂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团黑红色的雾。马鬃和人的头发飞张着,像在燃烧。阿尕突然回头看我一眼,冲他们喊:“呃——嘞!”
他们立刻响应,回了声尖利轻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对他们大声唱起歌来。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为你家门前没有草了;我跟我的黄狗走了,只怪你的锅里没有肉了。
她一边唱,一边回头看我。牧马的男人们听得快活疯了,哦哦地尖叫,待马群从她面前经过时,一个家伙装着从马背上跌下来,刚沾地又跳上去,反复做这种惊险表演,讨她的好。我呢,在远处木头木脑站着,看得目瞪口呆,对这种献殷勤方式,我是望尘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给我听的。她这样,无非是对我小小报复一下。等马群远去,草地静下来,我就向她跑过去,迈着狗撒欢似的轻松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阵战栗。这一会儿真妙哇,我想,事情该进一步了。我开始在她滚圆的肩膀上轻轻摸、揉。看得出,她很惬意。“小丫头”,我说,“阿尕!”
她转过脸,一副犟头倔脑的劲儿,但眼睛却像刚分娩的母羊,又温和又衰弱。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样。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边,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她甩下我的手,飞快向远处跑。我看着手背上两排死白的齿痕,心里居然他妈的挺得劲。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换了匹矮脚老阉马。这匹马骑在草地上走很丢脸,用棘藜抽它,它都不会疯跑,没一点火性。尤其当何夏和她俩人都坐上去,马脊梁给压弯,肚皮快要扫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兴,头一天就喂它两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尽听它放屁。
有这匹马,何夏工作起来方便许多。它虽不经骑,但总强似两条腿的人。阿尕问,造一个太阳要多少年?何夏说,你不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说,会不会等到我死,也见不上它?何夏说,你死不了,死了又会复活。她说,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说,谁信?
河岸上钉了根木桩,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系上去。然后,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无聊时,她就跑来跑去拾些牛粪,一边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负责将他和船拉回来,点上火,烧茶或煮些肉。像她这样用刀把肉薄薄削下来,搓上盐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过后来他也行了。
他对她说:“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那段河。据说,即使冬天河上封着厚冰,有人从那里走,也听得见冰下面的笑声。“修电站,那里条件最好。”
“不啊!”她说,“何罗,会死的!”她改叫他何罗,因为草原上的母亲往往这样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罗;阿勒托雷,就叫阿罗。是一种昵称。
“你不懂。”他说。“是吧,你哪能懂这个呢?”他用手指弹弹她的前额。
她格格笑,头摆一摆,每当说到她不懂的东西,她就这样,像小狗儿撒娇。他们坐下来,两个人就着火上的热茶抓碗里饭食吃。吃饱后,她就逼他讲点内地的事,比如内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脸上多香。她心里向往得很,鼻子却“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罗,我多大?”她闷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十九岁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发痴。”
“啊呀呀,我一百岁啦。”她大声说,“你三百岁啦!一百岁啦!一百岁的老婆婆,三百岁的老爷爷,啊呀呀!”她往后一仰,叉手叉脚地躺着。她恨得想拧他肉,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么。我全身官能正常,怎么会不懂?有时她像孩子一样在我身边厮磨。我坐在那里,她会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头发一撮撮揪起来,编许多小辫子,扎上乱七八糟的头绳,然后抱着我晃啊晃,说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她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在我手心上嘬,问我痒不痒。这种时候我是不动邪念的,全当她是个小淘气,随她闹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声不吭,只听见喘息,我就要崩溃了,非发生什么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她躺了许久,忽然说:“你会走的。”
“胡扯,我走哪儿去?电站修不好,我就死在这儿!”
她爬起来:“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脚,发起蛮来。
我说:“我懒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过来,格格笑着说:“你现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说。
“我先嫁尼罗,后嫁阿罗,生一大窝娃娃。”她涎着脸,还在那里笑。格格格,格格格,听得我头皮发怵。
我也爬起来,装出一副笑脸,恐怕笑得很狰狞。我说“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个雪白雪白的女人结婚!我跟她逛马路逛公园,嘻!”
我还想说,但她抢着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欢会骑马的男人咄。我要他搂着我骑马,跑远远的。”
“我还嫌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儿手拉手,她才温顺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图压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来!”
“我当然走,我的姑娘还等着我呢!”
我们都笑得面孔痉挛,血管膨胀。突然,她一抡胳膊,不动声色地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这下就安静了。我一下冲上去,揪她的头发。接下去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恶斗。她的力气并不亚于我,几次占了上风。这样打,直打到由刚才的笑积攒下的心火全发出来,才算完。
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她躺着,我坐着,都是气息奄奄。好了,我们向来是稀里糊涂地和解的。“何罗,你才不走呢。”她对着星空说。
我老远伸过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马上就顺势爬过来,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脱,我看你往哪儿走。”
“走不脱?试试吧。”
“走不脱。我是女妖,你不晓得?你去问问阿妈,我的底细她晓得。”她妩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恶狠狠地吻她,她却在我吻她时轻轻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宁静美好了,一般在我们打得一点劲儿也没有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安恬意境。“等修好水电站……”她说。
“到那时候,你干什么?”我问。
“我?我还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惭。
她真实的自卑使我伤心。我看着她显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额,安慰道:“你不笨,学点文化……”
她当真了,马上说:“你教我学问,我给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里来,我们住一块!”
她自以为那样的前景对于我就够美妙了。她多傻,满心以为我也在期待那种日子。假如真像她讲的那种前途,我这辈子就去个球了。何况,我压根没打算跟这个野姑娘成家。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丽,忽然来信了。她说这些年她没变心,仍等着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后来我才知道,她没说实话。我走后,她便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求爱,不巧这人武斗丢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远的我来。她的第二封信就恢复了未婚妻地位,说她正在活动把我调回城里,一个军代表已松了口。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说她要来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这里结婚。反正,她将随身把缎子被面带来。她完全自作主张,根本不须征求我的意见。本来嘛,她施舍,她赏赐,你还不只有磕头捣蒜的分儿。
我要交好运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水电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开八丈。我受够了。就看看我门口这硕大一摊摊牛屎吧,打那一过,“嗡”地飞起一蓬肥大的蝇子,因此每摊粪都显得无比繁华吵闹,我受够了。
修水电站?给这里造一片光明?我这庸人凭什么把自己搞那么伟大?真可笑,真荒唐。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呆在这地方,并没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说,早就伺机从这里逃掉,现在机会来了。
我回信叫明丽不必来。我生活得如此狼狈,我的狗窝让她一衬,将更加惨不忍睹、臭不可闻。我让她在百里以外的县城等我。
但她还是来了。
阿尕一眼就看见白晃晃的面孔。她的感觉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个汉族女人是谁。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得那样高挑。一个挺平常的女人,对不对?
阿尕鼓励自己一番,跳下马。让我仔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儿们。阿尕干脆走到她对面,盯着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怀好意的样儿。她想吓吓她。
她略侧身,戒备地看看阿尕。“有个叫何夏的人,是在这里吗?”
“呀。”
“他怎么不在……?”
“呀。”

、第08章

“请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呀。”阿尕存心装着听不懂。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极不善良的计划:不让她见到他。不然阿尕怎么办?她一来,阿尕就成了熬过茶的茶渣子,该泼出去了。他有了她,想想会怎样吧,行了,阿尕,你走,别再来啦。想到何罗将跟她搂成一团,睡在这床上,阿尕差点拔出她的小腰刀来。她问:“就这儿吗?他就住这儿?……”
才好哩,她都快吓哭了。两头嫠牛见来了生人,一个劲鬼叫,并探头缩脑。有头牛是张大白脸,像跳舞的人戴的鬼脸谱。她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疑疑惑惑地东张西望。四壁被烟熏得漆黑如墨,她站在那里,像天棚漏了,泻进来一束白光。
“何夏,他过一会儿能回来吗?”
“呀。”阿尕一边看着她,一边往后退,退到门口,撒腿就跑。
我那时假如见到她,一切就都像她预先安排的那样,找个地方,登上记,结婚。不会的,明丽。你看见我的处境,就是你的感情走到了绝路,你绝不会再向前迈了。在那之前,你根本不会想到世上竟有那么糟的地方。她看见那间漆黑烂炭、臭烘烘的屋子就全明白了:那一趟跑得太冤,千里迢迢,等着她的是个黑窟窿,无底深渊。要在这一团瘟臭和黑暗中跟我从长计议吗?别逗了。你一脚踏进来的同时,已懊悔不迭。所以你走是必然,不是误会,尽管阿尕这小妖精从中搞了不少花招。
知道这小妖精怎么干的吗?她跑到河边,悄悄在马腿上不知搞了什么鬼,马便瘸了。然后,她又花言巧语劝我,说何必跑那么多路回去呢。她死死拖着我。瞧,我给你拿了条毡子,不会冷的,夏天睡在这里,美透了。我确实在草地上睡得很美,第二天,不用她再多话我就决定整个夏天睡在这里。我惟一感到蹊跷的是,阿尕再不来跟我亲昵或捣蛋,总是隔开一段距离,很陌生很严峻地看我,眼光发直,心事重重。我正巴不得跟她重新调整一下关系。自从收到明丽的信,我从此对阿尕收了心。我得活得像个人样。虽然我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但还不怎么缺德。说真的,那时我感到特别庆幸,因为我跟阿尕还没过最后的界限,还没乱套。
“何罗,快回去!”有一天,她对我这样说。
“你发什么疯?!”我见远天刚有道细细的金边。
“你快回去,快呀!”她干脆将两手插入我腋下,把我搂起来。
我气坏了,用粗话骂她。她不理我,披头散发蹲在那里,一会儿,便从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铁楔子。我明白这里面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么事?!”
她还是不讲话。我不耐烦了,踢了她两脚,她却没像往常那样以牙还牙。
“快上马!快回去!”她拼死拼活拖我。
“房烧啦?天塌啦?”我被拖得发了脾气。“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她马上嚷:“杀吧杀吧!”还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里:“杀了好!反正你以后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见我执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马。直到马驮着她扭来扭去跑成一个小黑点,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里发现了明丽。她虽走了,可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屋子不再是个牲口圈,全经她手变了个样。床单被子散发出一股肥皂和太阳的爽人气味。枕边,有她遗忘的一小盒万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张纸条,把干巴巴的最后一点感情硬挤在上面,无非要我明白,她来过了,等过了,仁至义尽了。我捏着纸条就像握住了什么凭据一样冲出门,但我没去追她,要追说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头看着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楣。
时隔多年,杜明丽见到我最要紧的话题,就是谈当时如何不巧,如何阳差阴错和我错过一场如意婚姻。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丽一再声明当年她没错。她说错在我,我没去追她。一个人总相信自己没错,也是一种解脱。她终于跟我谈起阿尕。
杜明丽当时坐一辆牛车,从那地方到乡里还有几十公里。长途汽车只通到乡。她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回过头,见那个黑姑娘风一般刮过来,一面对她喊:“他回来啦!你别走!”
等她靠近,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何罗,何夏回来啦!”说着她勒转马,“你跟我回去!”
“你说什么呀?”杜明丽想,她当时可真能装,硬是装得一点听不懂她的话。她的汉语虽然讲得差劲,可这几句话她明明是听懂了。她见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马,跟着牛车跑了几步,又说:“你真的要走呀?他回来啦!”
她仍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她不敢正视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子。她牵着马,始终跟着牛车小跑。乌黑的赤脚,肮脏的头发。
她说:“……何夏是顶好顶好的人哪!你别走吧!他想你哪,爱你哪,我晓得哪。你就这样狠心哪?!……”
杜明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的了,决心那样大。她的苦苦哀求不仅不使她动心,反倒让她心烦。怎么说呢,是麻木?对,麻木。她叽里哈噜在那里哀求,她渐渐泰然,真的像听觉失灵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没意义的噪音。当时还有一点使她怨恨的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追我,要你起什么劲!
她最后怎样说的?她说:求求你!
我说……噢,我也许什么也没说。跟她,我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没想到她会流泪,更没想到她会扑通一声跪下。她说:求求你!就那样挺吓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车,站到她面前。别这样,这不是逼我吗?她说。不过她当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她恐怕只是平静而冷酷地站了一会儿,面对这个跪下的异族女子。然后——
她就再也没回头。
随她在那里跑着好了。牛车颠颠地辗起一大团尘雾,雾很快会隔断她们。可是,过了相当安静的几分钟,她在雾那边哇哇地唱起来。那歌非常泼辣刺耳,虽听不懂词,但猥亵的意味很明显。车老板一听便不怀好意地笑。后来他眉飞色舞地给她翻译了那段淫荡的歌词。她唱那种歌无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没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从此夺得了对于何夏的占有权。
明丽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躯壳,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里。远处隐约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吗?来呀,狼,我爱你。
我躺下来。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泪。
谁知道我一刹那间想起了什么。受不了啦,一个大男人跑这儿对狼哭诉来啦。我被我可爱的未婚妻一脚蹬了,糟心的事不止这一桩。
先想哪一桩呢?想想我妈,我三个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却不得宠。千万别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谁也想不起,一来就想起他那干巴巴的脸。那时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妈妈和妹妹们的死,一场大祸,就会藏在这张脸里面。他和全家看起来相处还好,其实整个命运是在暗中冲撞着。
我在想着洪水。它怎样撞塌了我家第一堵墙,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时候,什么也不屑问了。妈妈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倒下?据说是被砸倒的。三个妹妹弄不动妈,一齐喊:爸,爸。洪水已经灌进来了。“四清”工作队一来,就发现爹的行动不对劲。他们找爹谈了几次话,村里就开始传,说爹是个狗特务。爹感到他的宝贝放在家里已不安全,便把它们全转移到那个古墓道里。他认认真真地还给每样破烂都编了号码,用红漆写上去。他听说洪水要来,先是往那儿奔。等他背着一只装满无价宝的麻袋跑回来时,已是沧海桑田。
我从城里赶回来,干了惟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这样的——晚上,我浑身冰凉阴湿地坐在山顶上,他也像个水鬼。我们徒劳地打捞了一整天。我见他仍守着他的宝贝口袋。我对自己说:开始吧。
我上去夺下他的口袋。
他说,碎了不少。
我说,好,碎得好。
他瞪着我,脸像水泥铸出来的。我说:打开看看,有没碎的没有。他在口袋里查看一会儿,眼睛马上发出守财奴的贼光,说:万幸,夹砂红褐陶罐还在。我说,是吗?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过它。爹说,小心,它价值连城。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什么?它的研究价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刹那间看透了它。它那谁也不理解的色彩里布满狰狞的纹样。爹从我眼神里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猫那样一扑,我躲开了。我让他清清楚楚看着我怎样来处理它:我像“掷铁饼者”那样鼓满肌肉,手臂柔韧地画了一圈。爹看着它落下,悲惨地咆哮着。他老人家从来就没爱过人这种东西。
记忆到此结束。因为我突然闻到一股异样气味,一看,狼把我包围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们的地盘上来了。这时,我忽然听见飘悠悠的歌声。
我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数得赢
(注:数得赢即数得过来。)
我有多少颗牙齿,你可记得清
你是河对岸那棵大桃树
远远站着,却偷了我的心
(注:形容桃子的形状与人心相似。)
我简直觉得是狼在对我唱。
阿尕知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他来,他走,他靠近她,他远离她。她晓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该让他走,把自己抛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绊不住他,那就是命了。应该把他还给他们的人;让他去和他们人中的那个女人结婚。结婚,这事可没她尕的分儿。
她说:“何罗,你走了以后,别恨我噢。”
他好像吃了一惊。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脸蛋说:“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阳了?”
“你明天就走,何罗。该是天上飞的就飞,该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我还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女人能不能像我这样疼爱他,把他当心头上一块肉。你,何罗,别看我。她开始帮他收拾东西。她手很笨,书摞好,又总要坍散开。忙来忙去,屋里反而弄得更乱。“是我不好,何罗,拦住你,没让她见到你。你怎么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时候好伤心,何罗,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第09章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嫁给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却躲开了。酥油灯一闪一闪,她忽然想起两句歌,断断续续唱起来。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是我决定要走的。狗颠腚似的要去追明丽。我一说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个劲说是命呀命。
她动作粗重,把我所有东西捆好,装进牛皮口袋。我坐在这儿,不知她在为谁忙。明天,谁要背着这堆行李走?我要对那混账说,走吧,滚蛋,什么再见,去你个球。
这天晚上我们过得特别太平,没吵没闹,没你打我我打你。我心里奇怪的平静,并不觉得什么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吗?我并不向往,未婚妻,久别的都市,绸缎被子下变的戏法。我从向往无比,变得无所谓,淡淡的,简直莫名其妙透顶。我活见鬼。我对忙了半宿的阿尕说,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乱动,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边去,我到北边去。
咱们找到金子。
大海边上来相遇。
往下的事该明白了。当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过马时,我决定不走了。我没走。我的阿尕,我跟谁结婚?就你啦。这是怎么的了,我也纳闷。似乎有种东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胧意识到一种巨大的责任,或说使命。这使命似乎从我来到这世上,就压负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别想摆脱。从我踏上这块草地,就结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见到河,还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灵一样渐渐显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诱到这里,把河,把阿尕,同时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说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这种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负担,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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