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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淌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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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剪去了长发,像汉族女人那样,把头发扎成两个把子。她头发很硬,又像羊毛那样梳不直。他大受惊吓地瞪了半天眼说:我的亲娘!
阿尕委屈地说:她,她就像这样子呀!
“她?你怎么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这里来,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样,成个丑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我那傻头傻脑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知道明丽就梳这种短辫,她仿照她,是为了讨我欢心。以为这一来,她跟明丽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长发使我痛惜不已,因为它几乎是她惟一的装饰。可她呢,摇头晃脑扭扭屁股,以为这样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实说,她那副怪样,险些打消我跟她去乡里登记的念头。
乡里有条街,我给阿尕买了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松紧口布鞋。本来我还想将自己打扮成当地姑爷,阿尕却不干,说要那样我准会变丑。街上有些外地来的贩子,在袖筒里谈交易。他们把对方的手握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讨价还价:“这些。”买方的三个指头被握住,若他不满意,“那么,这些。”卖方又退下一个手指,表示让步。由三块钱让到了两块。然后是付钱。这种付钱方式我在供销社里也常见:他们将钱在钱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运气随钱带给了人家。
我们没领成结婚证。那里锁着门,也挂了块用不着废话的牌子。阿尕说,命啊。听她又来这套,我火了。我说,球,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要结婚,我认为时候到了,就结。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儿,那她就是。我愿意她迷人可爱,她就迷人。什么东西,只要愿意,你就可以信以为真。阿尕牵着马,我骑在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个唿哨,马就颠颠地追上去。然后她再跑。她想逗我高兴,或说,下意识地在挑起我某种欲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击中一只牛的犄角,它长吼一声,向远处跑几步,又停下,满心愤怒却不敢发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头去击第二头,第三头。直到她手臂发酸,精疲力尽。
我看见阿尕时,她浑身赤裸,站在河滩上。她没发觉我,正低头用一只巨大的棕刷使劲刷着全身。那种刷子十分粗硬,是用来刷马的。她刷得仔细,认真,甚至狠毒,不时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问,光听那“刷啦刷啦”的响声,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样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伤一样通红发紫。
我觉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经上摩擦。懂这意思吗?就是说,看女人洗澡并不都会唤起美感或导致情欲,此刻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残酷。
猛然她看见了我。她没想躲的意思,也没想找什么东西遮体。我承认,许多天来,我想她想得苦极了。
她坦荡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懂得害羞。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都这样洗刷自己,狠着心,想去掉这层粗糙的皮,变白,变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她躲开我两个月,就在干这桩蠢事。
还有什么犹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么畜牲那样一扑。然后,我将夺下那把刷子往河里一扔,转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看清她,头一次认识到黑色所具有的华丽。
走了很远,我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没了。不能回头,绝不,一份古老的、悲壮的贞洁就在我身后。我嫌弃过它,因此我哪里配享有它。
阿尕跟何夏并排躺在毒辣的太阳下,见灰白的云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刚从某个头颅里倾出的大脑。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动,正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忽地动了一下,她朝他扭过脸。他说,别看我,阿尕,闭上眼。
她闭上眼,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污秽的女人,背着孩子,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这个残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见了自己多年后的形象。这种神秘的先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会有孩子的。阿尕决不会和我白过一场。她健壮,一切正常,腹壁柔软,该是孩子最好的温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条木板,这就是我新婚惟一的添置。阿尕说,我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你躺里面。夜里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绕过我,到牛屋去抱了些干草。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这是搞什么鬼。她把草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四肢尽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轻轻把草抱回去。连着几天,我装不知道。但当我发现她又一桩恶劣行径,便憋不住爆发了。你猜她怎样来瞒哄我?她说她对那双布鞋喜欢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门,立刻把它脱下来掖在怀里,仍是光着两只脚去野跑,跑够了,在进门之前,再赶紧把一双踩过泥、水、牛粪马屎的脚往鞋里一塞。这天,她正憋足气往脏极了的脚上套鞋时,我突然吼道:好哇!
我说,你横竖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蛮愚昧的习性永远也丢不掉的。你宁可像牲口一样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起初低着头,忍耐着,像干错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话越讲越多,骂得越来越起劲,她受不住了。她恼羞成怒,终于扑上来,跟我玩儿命。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开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着打着,性质不知怎么就变了。这种肉体的冲撞摩擦从另一方面刺激了我们,就是说,情欲。动作里虽然仍是那么猛烈凶狠,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已经偷换了。我们两人都变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齿攻击对方,一面开始撕扯对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种挑逗和激将。我简直像个土匪,跟着她渐渐温顺,脸上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幸福并呈。然后,我们彼此低声地骂着粗话,结束了这场行动。我觉得,与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这种行为更令她欢悦。她在这时表现出的激情,实在让我吃惊。
、第10章
我们开始过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点米,就给我煮顿夹生饭;若弄到一点细麦,就做面条。她像捻牛毛绳那样,把面捻成条。那些面条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锅里一煮,我觉得它们一根根都是什么活东西。
能吃吗?我问她。她格格直笑,以为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灯也不点,稀里糊涂把那样的饭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说,这房子多像个黑笼子。我还说,像坟墓。我们就死在这里面,永无出头之日。她一点也听不出我这话的悲凉,依然格格笑着说:我不会死。我死过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后来又活了。现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围住你,我一唱歌,它们就散开了。
我说,你当我是傻瓜,会信这些?
她爆发一阵大笑,笑得跟平时异样。不知怎么,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气问:阿尕,你到底从哪儿来?把你的来历老老实实告诉我。她一闪,笑着,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来啦。阿尕抱着膀子,看看何罗,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么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说,哈?你从哪个狗窝来?长得倒真像个人。
托雷盯着何夏:她是我的。把她还给我。
何夏不吭声,正要去搬那袋盐。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两百斤的装盐的麻袋,在店里走了一圈,然后轰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无人地在店堂里走了两圈,撮一撮鼻烟,对着何更张大嘴打了个大喷嚏。何夏一拳打过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摆头,表示他不愿让女人见血。阿尕有些怕了,扑上去拦腰抱住托雷,用头顶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还不扔下刀吗?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杀没刀的,算什么东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还不想马上撤,威风还没撒够。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稳稳扎在木头柜台上。他反复玩耍这把锋利的凶器,一面微笑着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干了。他们早看我干得太差劲,要把我调走。我说不用,我去当牧民,十分爽快地交还了这个四十八块月薪的饭碗。然后我彻底自由,托雷也别想用砸店来吓我了。我和阿尕在离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帐篷。从此,我有充分的时间往河里跑。我的设计图已初步画好,我高兴地在草地上到处竖蜻蜒。
那时我哪里会想到惨败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于县委、州委,恐怕跑了上万里路,把我的设计图纸,像狗皮膏药一样到处贴。几百次向人复述设想,有了电,可以办毛纺厂,奶粉厂,方圆多少里会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人:我爹。那种神经质和不屈不挠的残酷劲儿。总算说服了他们。可谁想到结局会那样惨。
现在想想,正是我要对尼巴它的死负责。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眼睁睁看他被河水吞了。这样的事在别处,在内地决不会发生,因为我的设计是显而易见的草率,稍有一点知识的人都不会拿命往里垫。实际上,我是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轻信,把他们蒙昧的热忱作为本钱,大手大脚地投入自己破绽百出的设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尼巴它落水之前,还朝我无限信赖地笑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晓得,他一直跟我别扭。那时他一口答应把你调回来……”明丽阴郁地说。
“他就用这个钓饵把你勾上了吧,这位军代表。”他嘿嘿地乐。
“他早转业了,现在在公安部门。”
“一定训练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过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个人打打。”他又嘿嘿直乐。“你老实讲吧:想不想真跟他离了,再嫁我?不吭气?那就是不想。”
杜明丽眼泪汪汪,看着这个拿她痛苦取乐的人。
“你不想离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这辈子也打了不少人,够了。那个工段长,现在不知怎样。大概退休了。他太恶,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
“是嘛?那我记错了。可后来我后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还是回去看看,老头毕竟是我亲老子,连你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都去奔丧了。我去敲他门,他喝了酒刚睡。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时心理状态已经失常了。两个月前,我妈和三个妹妹刚死,我大概从她们死后神经就错乱了。”
“对,我记得你那时成天闷声不响。”
“工段长也是个烈性马。我骂了他一句,他就冲上来,仗着酒劲,我胸口上给他搔掉一块肉。”
杜明丽说:“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先动手,当时你讲清是不会判你的!”
“当时,”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们把我毙了。”
杜明丽说:“那就是我家阳台。你一定要跟他谈吗?”
何夏说:“明丽,你和他有没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她犹豫一会儿:“他为了我从部队转业的。”
“他很爱你?我知道,不爱就不会吃醋了。你们有过挺好的一阵,那一阵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辩解,他却又抢先说,“没关系,还是忘了好些。”
“还是别跟他谈。你想想,有什么话可谈呢?”杜明丽拉住他。
“别怕,”他像要搂她,但又改变了主意,“你瞧着,我不会怕他。”
我这辈子怕过什么?我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所畏惧。我怕过许许多多东西,比如说,尸体。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会如此走样,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断颤动,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后才被冲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里的八月总是汛期。先是几条狗发现了他,它们企图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态,宽大的袍子被胀鼓鼓的肉撑满。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开。我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数,我逃不了啦。
人们开始看我,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块,目光阴沉可怖。他们似乎刚刚发觉,他们的地盘上怎么多出一个外乡人来。我也纳闷,这个貌似人烟寥寂的草地上,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片黑鸦鸦的人群。他们排山倒海一样向我紧逼过来,我没有退路,孑然孤立。这外乡人愚弄了我们,那河里有鬼!他故意断送了我们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来,杀掉。我们这里从来都和睦安宁,是他把灾难带来的。来呀,宰了他。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敲碎,让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吐血。他怎样花言巧语欺骗我们来着:每个帐篷里,都会有个小小的太阳!尽管我在众多眼睛里寻见了星星点点的同情和体谅,但大趋势已改不了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只是一脉相承的默契。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许多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低吼。他们摩拳擦掌,每人佩饰在身上的古钱吊发出闷响。我对自己说:来了!小子。我触怒了他们,他们啸聚一起,结成一股无可阻拦的力。我死到临头了。我想把多日来的反思与懊悔对他们倾诉,把道理讲清,还想对这连成一体的人群说:抱歉,乡亲们,我由于经验不足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赎罪、弥补它,请相信我的真诚。但是,这时,这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托雷头一个蹿上来。我理解,小伙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报仇。还有还有,还为阿尕,你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这几年肉,这一下就得让我死个球了。
一根木棒砸在我头上,我的鼻梁仿佛发出一阵断裂声。我倒下了。
我脸上鲜血纵横,眼前一片红晕,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雾中跳舞。
阿尕不断发出疯狂的尖叫,她东奔西突,扒开人群。她用指甲去挠,在那些脸上、胳膊上。用牙咬。他们这样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这恨可怕极了,自从他来到这里,恨就隐藏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对因迷途而误入这片草地的外来牲口那样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过人群,已像被拔过羽毛的鸟。她几乎赤裸着,浑身只挂了些破破烂烂的布片。她看见被许多脚踢来踢去的何夏,整个脸不见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奇怪的东西。阿尕忽然感到这情景绝不陌生,她早就在哪里见过;这扭曲的身影、红白黑紫杂色的头颅,是在她梦里显现过,还是应验了她曾经有过的幻觉,她无从证实。总之,她不感到特别吃惊。她跟了秃姑娘十几年,游荡过不少地方,或许中了她的魔气。眼前似乎并不是她头一次经历。接下去还将发生什么,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与她神秘的预感渐渐吻合。她知道有个女子将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样衰弱而凶恨地张开膀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肉体,隔开一群黑色的围猎者。她知道,那肉体将是她。
一点不错,事态正有待显现她进一步的预感。她看见自己的肉体横卧下去,和那个垂死的外乡人黏合在一起,那肉体发出她听不清的呻吟和呼唤。她知道下一步,拳脚和凶器该向这个女子倾泻。她甚至连这个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将如何报答她都一一知晓:悲惨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阿尕突然把何夏从怀里放下来,忽地一下站起。
我晕眩中,看见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头发,蓬成一团。她胸脯袒露,忘乎所以。我听见轻微的一声金属声音,她抽出精致小巧的腰刀。她想用这小玩艺儿征服谁,那是妄想。
、第11章
她却把刀尖朝着自己:“看见吗?这样,”她在她姣好无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划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开!”她划了第二下,“走开!看见吗?”她一边划一边向前走,血沿着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渐渐退却,托雷嗷嗷地嚎着,伸开双臂将众人往后赶。“谁再碰他一下,我马上死在他面前!”
这具僵尸在这里瑟瑟发抖,泪水在他血肿的脸上乱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带着自己的一小群羊,一头奶牛,跟他上了路。秃姑娘说: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样吗?那头母羊用三条腿站着。你别跟那汉人走。阿尕摇摇头: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秃姑娘说:好,你看着。她念了几句咒语,母羊果然缩起一条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说。她还是随他走了。
他们沿着河一直走,走了许多天,前面开始出现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么明朗开阔,渐渐向山那儿收拢,河从那里流出来。阿尕说,“再往前走,就没草场啦。”
阿尕支好帐篷,把何夏从马背上背下来。她在帐篷周围砌了一圈泥石矮墙,这样雨水不容易侵犯帐篷。等何夏的脸消了肿,眼睛能开条缝时,他看见阿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老了,何罗,别这样看我,我晓得我已经像个老女人了。”她虽然格格格地笑,但声音干燥,毫无喜悦。
快到冬天时,何夏复原了。这个疤痂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比过去强壮十倍。几个月里,阿尕总跪在那里为他准备足够的食物。因为她预感到,他们永远的分离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干吗做这么多吃的,又不是要出远门。”阿尕歪着头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边去,
我到海边去,
你变成了鸟,
我变成了鱼。
我们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马上就哈哈笑着说:“阿尕呀,你这傻瓜,你想到哪儿去?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这是缘分,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就叫缘分,小冤家。”
她抬头看着他,看得十分仔细。他变得这样丑,跟她幻觉中的形象丝毫不差。她摸着他浑身胀鼓鼓的肉块,那是她喂出来的。两年多来,她用血肠、酥油、新鲜带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肤下隆起一块块硬疙瘩。只有看见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经多么俊俏灵秀。
她说:“何罗,你好了,你行了,来吧。”她慢慢躺下,松开腰带,袍子散开来,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要去工作,阿尕拦住我说:“还是到河边吗?”
“河要封冻了,我得抓紧时间。”
“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亏,是因为我没摸透它……”
她眼瞪着我,夺下我的棉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锋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袄上所有钮扣全咬下来。我给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气地给我一巴掌。“从今以后,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条鬼河。我告诉你,那是条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绳子把棉袄捆住。她从后面抱住我。告诉你,她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这怪谁,你把我养得力大无穷。
她不屈不挠,再次扑过来,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拧我腿上的肉。
“何罗,你听我说……”
我实在疼坏了,一边听她说,一边猛扯她头发。
“别做那蠢事了,不会有好报应的!让他们永生永世摸黑活着吧,这里祖祖辈辈都这样,这是命!”说到“命”,她咬牙切齿。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个小小的太阳了?”
“呀。”
“你喜欢黑,是吗?”
“呀。”
“你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到死?”
“呀。”
我彻底地独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时也没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独。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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