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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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慨地说:“不愁讨老婆了。”虽然周济和周于氏对喜岁满意了,但周耀祖和于晴秀还是觉得卖报不是个正经营生,一个男人,还是得学门手艺,才能长远立足。也许内心对喜岁不抱什么希望了吧,于晴秀如今又怀上了,从她爱吃酸上,人们料定,明年春天出生的将是个男孩。

周济爱傅家甸,因为他来时这里还冷清,二十年后,却是改天换地了。他是看着房屋和街巷,一座座、一条条地多了起来,看着老辈人相继故去,新一代呱呱坠地。他守着钱桌子,几乎是不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他不喜欢西洋景,尤其不喜欢洋行。说是洋行多了,他钱桌子上的钱会越来越乱。而周于氏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哈尔滨建的教堂。在她心目中,只有关帝庙最值得朝拜。因为那里的祖宗是自己的,而耶稣却是洋祖宗。一听说哪儿又起了一座教堂,而且都是洋名字,什么圣索菲亚教堂,什么乌斯平斯卡娅教堂,什么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她就会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这时家里的碗筷就遭殃了。对于近在眼前的傅家甸的天主堂,她更是憎恨不已,说是有朝一日白狐狸再临身,她要修成口中喷火的神功,不费吹灰之力烧了它。

比之父母,周耀祖和周耀庭这一代,对傅家甸的爱虽然没有那么深,但对它也是依恋的。不过,他们不排斥洋人。周耀祖家做的点心,因为道台府青睐,在哈尔滨名气渐大。爱把点心作为茶食的俄国人,专程从埠头区或新城区慕名而来,买上一包鸡蛋核桃糕或是枣泥杏仁饼,这其中就包括在剧院唱歌的谢尼科娃。谢尼科娃过来,总是乘坐王春申的马车。有一次,周于氏从关帝庙回来,恰好撞见王春申拉着谢尼科娃从点心铺子离开,她不好意思当街骂王春申,就骂他驾驭的马:“亏你还是道台府出来的,怎么威风全没了,什么草都吃!”接着,她跩着小脚,飘飘悠悠进了点心铺子,指着周耀祖的鼻子骂:“你那点心不卖给毛子,能长毛吗?”周耀祖赶紧赔着笑脸,说:“不能长毛,下次不卖她就是了。”嘴上这么说,周耀祖心里却想,有生意不做,不是傻瓜吗?只不过事后他嘱咐王春申,初一和十五最好不要载着谢尼科娃来。

比起周耀祖,周耀庭愿意呆在傅家甸,是因为他大小也是这儿的人物。他当过巡警,后来傅家甸成立禁烟所,他去了那里。他这个禁烟的,对吸食大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烟馆封了后,经营烟土的,暗中把生意转移到了妓馆和茶园,而这两处地方,是他的逍遥地。他纵容他们,妓馆和茶园的主人就都对他笑脸相迎,他可以白吃白睡,省却了银两,等于捡了份美差。而他当巡警的时候,只不过因为借了一个叫小桃李的妓女两个卢布,忘了还了,被小桃李告到警局,自己竟被罚在码头货栈做了一个月苦工,丢尽脸面。在他眼里,警局对他来说就是大牢,而禁烟所无疑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周耀庭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可他压根儿不想成家,觉得有了家的男人,就是被女人钓出水的鱼,别想着再有自由,看看王春申就知道了。周耀庭清楚,自己是一条不想被人捉住的滑溜溜的泥鳅,而傅家甸是一条浑浊的河,最宜畅游。

喜岁喜珠这一辈,都是在傅家甸出生的。在喜岁眼里,埠头区是刀马旦,热闹,华丽,一亮相就能博得满堂彩;新城区呢,是唱悲戏的生角,安闲气派,韵味十足,却有股说不出的忧伤。而陈旧零乱又有点肮脏的傅家甸,就是鼻梁上涂了白的丑角,自在舒适,让人心生欢喜。所以他每天卖完报,一踏上傅家甸弯曲狭窄的小巷,常常因高兴,拿腔捏调、比比划划的,念上几句他在戏班子学会的唯一喜欢的《打龙袍》中的《报灯名》:“灯官好,灯官妙,听我把灯名报一报——”在路边休闲的熟悉他的老人见他这样,打趣着:“喜岁,你怎么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呀?”喜岁笑呵呵地说:“我报灯名呢。”人家就说:“那你好好报报给俺听听。”喜岁起了顽皮,一撇嘴,故意有板有眼地用念词拒绝:“这些个灯,那些个灯,灯官我一时报不清……”路人闻此,望着憨直可爱的喜岁,都笑起来。

霜降过后,天儿越发冷了,人们都穿上了棉袄棉裤。发现傅家甸最近咳嗽的人多了的,除了开诊所的郎中,就是喜岁了。喜岁还发现,这些咳嗽着的路人,不像往年,咳个三声两声的,照走不误;今年咳嗽的人,往往得停下脚步,倚靠着临街店铺的门或是榆树,大口大口喘息着,支撑不住的样子。对流行疾病一无所知的喜岁,老早就对母亲于晴秀说:“我看今冬得死人!”

于晴秀呵斥他说:“别乌鸦嘴!”

喜岁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抹着嘴巴,一边盯着母亲渐渐凸起的肚子,说:“那里的小孩子现在长没长嘴巴呀?”

于晴秀笑了,说:“长了,是黑嘴巴,都能报灯名了!”

喜岁知道母亲抢白他,嘿嘿乐了。

这一日云气低沉,喜岁午后卖报回到傅家甸,走到华乐大舞台门前时,看见好几个人聚在一堆,围成个圈儿,垂着头,袖手瞧着什么热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个人,是常来三铺炕客栈的巴音。他穿黑罩衣,鹿皮坎肩,簇新的棉裤,面色黑紫,口鼻有血迹,眼睛虽然半睁着,但眼珠一转不转,已死透了!围观的人,一开始还不敢对他动手动脚,可当有个人因为相中了鹿皮坎肩,开始下手扒时,另一个人赶紧去脱他的棉裤,说是吴芬每年给巴音做的棉裤,不轻不重,舒适保暖,絮的都是新棉花。由于巴音僵硬了,他们脱他的衣裤,费尽周折。喜岁眼见

着巴音的鞋子、罩衣、坎肩、棉裤,跟进了当铺似的,眨眼间不属于他了。而那些没有得到东西的人,心有不甘,他们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向已在别人手上的巴音的坎肩兜和裤兜,有人在坎肩兜里翻出了一卷钱,一哄分了;又有人在两个裤兜里掏出几把瓜子,也一哄分了。他们见喜岁站在一旁,就分给他一小把瓜子。喜岁抓着瓜子,看着身上只剩下白背心和花裤衩的巴音,一阵恶心。他撒了瓜子,哭着走了。瓜子落在巴音身上,就像爬上了一群黑蚂蚁。



四 金娃

  巴音暴尸街头,而且几乎被人剥了个精光,这走法实在凄惨。知道王春申家事的傅家甸人,以为他会因此解气,见到他都讨好地说:“真是现世现报啊。”王春申蹙着眉,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并不痛快。巴音死了,竟是警察为他收的尸!吴芬虽然也哭了一场,但她说人死如灯灭,再念着旧人以往的光焰,下半辈子就得活在黑暗中。再说了,巴音真正的家在哪里,有几个女人和孩子,他的积蓄存在何处,她一无所知。万一把他葬了,有朝一日他们找上门来,朝她要人,麻烦就大了。所以,吴芬最后都没去看他一眼,只买了一身寿衣,打发人送过去。

王春申为巴音难过,他没有想到十多天前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他平素厌恶巴音的模样,觉得他长着鹰钩鼻子,一双贼溜溜的鼠眼,不是善面人。可现在他一想起他的眉眼,就有股说不出的怜惜和心疼。王春申更加鄙视吴芬,觉得她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合该无后。在王春申想来,巴音的精血,是被吴芬吸干了,一场伤风才会要了他的命。

巴音死后的第四天,吴芬病了。她先是头疼,胸闷;继而害冷,咳嗽;接着高烧说胡话。王春申想,吴芬虽然嘴硬,但心里还

是恋着巴音吧,不然怎会突然病了呢!他想相思病没法子治,要想好,只能自己解开心结,便嘱咐金兰多给她做点清热泻火的橘皮粥和绿豆汤。

金兰见王春申对吴芬还是关心的,醋意十足。她想巴音死了,吴芬这是故意装病,博取王春申的怜惜,好鸳梦重温。如果是那样,她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金兰在给吴芬送吃的时候;也就嘟噜着脸,没有好声气。

这一日黄昏,金兰把粥送到吴芬的炕桌上,刚要离开,吴芬忽然叫住她,虚弱地说:“金兰,你知道姐姐这辈子,最恨什么吗?”

金兰愣了一下,然后说:“人的爱都差不多,爱财爱物,爱酒爱色;要说恨呢,各有各的,千奇百怪,我怎么猜得出来!”

吴芬凄凉地笑了一声,说:“姐姐最恨的,是自己不是男儿身啊。男儿身是什么?仗着身上有杆长矛,哪儿都敢冲杀,没有落败的时候。女儿身呢,是纸糊的挡箭牌,一戳,稀里哗啦就碎了——”说着,又咳嗽起来。

金兰从未听吴芬讲过这么在理而又风趣的话,呵呵笑了。她转身回到灶房,特意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然而,吴芬前夜吃完阳春面,第二天走的却是鬼路。她夜半时咳嗽加剧,呼吸急促,到了早晨,天边喷涌朝霞时,她大口大口地吐血,不出一个钟头就没气了,死时脸黑得跟炭似的。

三铺炕客栈出了丧事,住在这儿的客人怕鬼魂,一哄而散。

王春申没有想到吴芬这么快就跟着巴音去了,他哀叹不已。依照风俗,本该停尸三天的,可他做主只停一天,次日发丧。说是早早打发她上路,她好早点见到心上人。

王春申这天的马车便没有驶向埠头区和新城区,而是去了傅家甸的丧葬铺子。为了拉棺材方便,他卸下了平素载人的带篷的车厢,换上了低矮狭长的爬犁。他买了棺材、绸缎寿衣以及纸牛纸马,步履沉重地回客栈。由于路面少有积雪,爬犁吃重,黑马拼尽了力气,走得汗涔涔的。碰见的熟人,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他们觉得王春申太可怜了。老婆活着时不是他的,死了他还得发送。而王春申心里,那一刻念的却是吴芬对他的好。不管怎的,每到深秋,吴芬总不忘给他做一身舒适的冬衣。尤其这两年,知道他在外面赶马车,关节易受风寒,给他做棉袄棉裤时,胳膊肘和膝盖那儿,不忘了多絮一层棉花。想想以后再没有女人给自己做柔软暖和的冬衣了,王春申打了个深深的寒战。

棺材一进院子,还没等王春申找人帮着卸下,金兰就从屋里奔出,打量什么稀罕物似的,绕着它转了一圈,手在上面拍拍打打的,啧啧叫着:“这么厚的棺材板,一准是最贵的!”

王春申心想,你用不着攀比,万一你死了,我也给你置办同样的棺材。

金兰拎起黑地印有明黄色铜钱图案的缎子寿衣后,更是嫉妒不已,说:“你娶我进门,也没让我穿这么好的衣裳呀。”

王春申终于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穿吧。”

金兰“呸”了一口,说:“谁愿意穿寿衣!”

王春申说:“那就别跟死人争风光!”

金兰擤了一把鼻涕,看似无意似的,将它甩在棺材上,柔声细语地说:“别的我不争,可现在你就我这么一个女人了,往后客栈的名字就改成‘春兰’吧。”

王春申火了:“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女人?我的女人海着去了!”他指着棺材上的鼻涕,呵斥道:“不给我擦干净,我就先把你装进去埋了!”

金兰从没见过王春申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显然被吓着了,嘟囔着:“我又不是故意的。”赶紧用棉袄袖子去蹭鼻涕。岂知天寒地冻,鼻涕瞬间凝结成冰了,不好擦掉。金兰为难地看着王春申说:“天冷,都冻上了,这可不怪我。”

“你就是用舌头,也得给我舔干净!”王春申怒吼着。

金兰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说:“要是有下辈子,我非托生成个男的,把你当小的娶回家,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那得看我愿不愿意托生成女人。”王春申冷冷地说;“还有,愿不愿意让你给娶了!”

金兰认真地说:“都说这辈子的丑人,下辈子会变成美人。”她抽了一下鼻子,撇着嘴说:“到了那个地界,你想嫁我,我乐不乐意还两说着呢。”

王春申真是哭笑不得。他想,一个人太丑了,头脑就异常了吧。

第二天清早,周耀祖和张小前来到三铺炕客栈,他们是来帮忙的。王春申抱着吴芬入殓后,张小前盖棺,周耀祖钉棺盖。戴着孝布的继宝,头顶丧盆子,按照大人的吩咐,在起灵的一瞬,将它摔在地上。虽然继宝十一岁了,但他单薄,胆小力弱。那个没魂没魄的泥盆,一落地竟然立起身子,车轮般转了半圈,然后毫发未损地倒在地上。迷信说法,丧盆子不碎,死者就会阴魂不散。所以载着灵柩的马车一出客栈,金兰便骂:“我养的儿子给你摔丧盆子,你还不知足?想赖在这里不走啊,没门儿!快滚吧!”她先是一脚把丧盆子踹个稀烂,然后撮了炉灰,将它撒遍每一道门槛,说是这样鬼就进不了门了。设置好了门槛的防线,金兰又扯下继宝身上的孝布,扔进炉膛,加了劈柴,调旺炉火,将吴芬住屋封严的窗户打开,门也大敞四开着,发誓要把浊气放个干净。

埋葬完吴芬,是正午了。王春申没有回客栈,而是赶着马车,请周耀祖和张小前去泰顺小馆吃酒,答谢他们。吃丧饭总归是压抑的,三个人都不怎么讲话。可是酒过三巡,张小前忽然活泛起来,他嘻嘻笑着,说:“翟役生这个混蛋,这几天可把徐义德折腾苦了!”

周耀祖连忙给张小前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当着王春申的面说翟役生。

王春申倒不避讳,因为在他心目中,翟役生算不上个男人,他让张小前讲下去。

张小前说:“他缠磨徐义德,说自己吊在老家房梁上的‘高升’倒霉透了,让大火给烧了。说没它的话,有一天他死了,还成不了个全和人,非让徐义德用泥把他的玩意儿给捏出来。”

周耀祖蹙着眉问:“‘高升’是什么?”

王春申懂这个,解释道:“太监净身时割下的玩意儿,一般要埋在石灰里,用升吊在家里或是净身师傅家的房梁上,这就叫‘高升’。等太监四五十岁时,取下它,在自家祖坟‘还升’。要是没这个,他们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

“那以后说拜年话,可不敢再祝福人步步高升了。”周耀祖呵呵笑着,“‘高升’要是掉下来,里面的玩意儿让狗吃了,或是让屋顶的老鼠给糟蹋了,可怎么好?”

“翟役生的,不就是让大火给烧了吗?”张小前说,“徐义德本不愿意给他捏的,可又怕翟役生不高兴,闹他的铺子,就答应了。可是呢,徐义德捏的第一条,翟役生就不称意,嫌小嫌细,说是徐义德没把他当男人看;给他捏得粗大了呢,又说把他当成驴了。徐义德没办法,足足捏了七八条让他选,你们猜怎么着?他

还是一条没相中。最后徐义德说,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说给我听听?翟役生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算计不出他那玩意儿要是不割,到了这年龄会是什么身量。说完,翟役生哭了。你们能想到他会哭吗?”

周耀祖“唉”了一声,说:“他也怪可怜的。”

王春申嘀咕道:“他好模好样的,怎么想到身后事了?”

周耀祖说:“我估摸着巴音说死就死了,他也怕了吧。”

“他要是死了,不会像巴音,还得警察给收尸!”张小前说,“金兰要是不给他收的话,他还有妹妹呢,香芝兰不会不管他。”

就这样,这三个男人,由翟役生说到香芝兰,由香芝兰说到纪永和,由纪永和又说到粮食,一直说到晚炊时节,这才尽兴。分别前,张小前动情地拉起王春申的手,说:“王哥,再物色个好女人吧,要不你也太亏了。”周耀祖则拍着王春申的肩膀,说:“兄弟,明天驾着你的马车,嘚嘚往外一跑,烦心事也就颠没影儿了!见着谢尼科娃,告诉她我老婆又做了新花样的点心,鱼松花生馅的,咸口,哪天拉她过来吧。保她吃了这点心,嗓子亮堂得能把会叫的雀儿都气死!”

王春申点着头,眼睛湿了。幸而天色已跟隔夜茶似的,昏黄昏黄的了,没人看得清。他驾着马车,回客栈的路上,蓦然想起今儿是礼拜天。谢尼科娃去圣尼古拉教堂做礼拜,等不到他的马车,会乘谁的呢?王春申有点担忧起来。

三铺炕客栈没有客人,翟役生也不在。继宝蹲在炕沿前吃橘子,继英啃鸭梨,看来金兰去过水果店了。今晚她精心打扮过了,麻脸拍了脂粉,短眉毛也被描长了,还换上了和王春申成亲时穿的棉布罩衫。这些年她在灶房捞了不少油水,愈发丰腴。虽然罩衫是洋红色的,也够厚实,但在她身上却如一张单薄的白纸;而她高耸的双乳,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罩衫的纽扣快要被挣断了,真真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灶房飘出浓浓的肉香味。金兰眨着眼睛快活地对王春申说,她特意买了他最爱吃的羊排骨,放了八角肉桂,快炖烂了。她还说,在傅家烧锅打了一壶酒,今儿让他喝个够。

王春申说:“我跟张小前和周耀祖喝了一下晌儿,乏了,想歇着了。”

“你都多少年没陪我喝酒了,今晚就依了我吧。”金兰撒娇地扯着王春申的衣袖,扭着水桶腰,捏着粗嗓子说:“你看谁家男人太阳一落就歇着?你得等到星星出齐了再上炕。”

王春申嫌恶地甩开金兰的手,问:“你那个娘娘呢?”

金兰知道他是在问翟役生,说:“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说今儿不回来了。”

怕王春申真的回屋睡觉,金兰赶紧转身进了灶房,将羊排骨盛出一碗,飞快地端上桌,抄起筷子,夹了一块,殷勤地送到王春申口中,说:“尝尝,烂没烂?”

王春申只能张开嘴,吞进去。羊排骨烂了,味道也不错,但王春申为了脱身,还是说:“不到火候,嚼起来费牙。”

金兰委屈地对王春申说,她为了让火旺,把吴芬遗留下的衣服划拉了一团,都填到灶坑烧了,反正早晚也是个烧,在外面烧白瞎了一团火,在屋里烧还能炖肉。

王春申听闻此言,一阵恶心,跑到灶房的泔水桶前,大口大口地吐起来。金兰以为他真的喝多了,跟过去,一边帮他捶背让他痛快地吐,一边沮丧地说:“唉,早知这样,我何苦忙乎一天呢。”

王春申吐干净了,用清水漱了口,正要回屋,金兰叫住他。

她从吴芬的屋子里搬出铁皮钱匣子,放在饭桌上,对王春申说,这些年客栈的进项,都由吴芬经管,究竟有多少她也不知晓。现在吴芬走了,轮到她管家了,得把底数当着他的面弄清楚了。可是她翻遍了吴芬的屋子,却找不到钱匣子的钥匙,建议把它砸开。还没等王春申点头,金兰拎出早已备在桌下的铁锤,哐当哐当地砸起来。她真有力气,只三五下,铁锁“哗啦”一响,锁梁和锁身分离了。而她这通折腾,使得两颗纽扣终于吃不住劲,绷断了,那双乳房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探出头来,令王春申瞠目。

金兰动作麻利,双手在钱匣里飞快地翻来翻去。她正抱怨着钱怎么这么少的时候,忽然发现钱匣中还有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打开盒盖后,王春申从金兰大睁的眼睛和唇角迅疾涌出的涎水中,知道她发现了宝物。他凑过去一看,竟是一个金娃!这金娃一拃来长,圆圆的脸,厚厚的唇,大大的眼睛,圆鼓鼓的胳膊,腿间还吊着鸡鸡。看上去胖胖乎乎,笑模笑样的,煞是喜人。金兰拿在手上掂了掂,撇着嘴说:“哼,倚仗自己是大,打了金娃,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王春申接过金娃,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吴芬太想要个儿子了,才把这些年的积蓄换成了黄金,打制了金娃。她在长夜里,悄悄看过多少眼金娃,不得而知。

金兰说:“肯定是去埠头区的中国大街偷偷打的,要是在傅家甸,金匠怎么的也透出口风了!”

王春申很喜欢金娃,他把它装回盒子,拿在手中,想稀罕几天。金兰一见急了,以为他要独吞,说:“这里也有我的份,客栈出力的又不是她一个!”说完,夺过盒子,拎出金娃,眨眼间,就把金娃的头、胳膊和腿掰下来。看来这金子的成色不错,有硬度而又不乏柔软,金兰掰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看着刚才还好端端的金娃,瞬间断肢解体,身首异处,王春申愤怒了,劈手给了她一巴掌。金兰咧开大嘴哭了。她脸颊的那些麻坑,被泪水浸润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长了层鱼鳞。

这个夜晚,王春申失眠了。夜半时分,他听见有人嗵嗵敲窗,是翟役生,他一进门就大嚷:“姓金的,外面下银子了,还不快出去捡!”看来天落雪了,翟役生又喝醉了。



五 捕鼠

入冬以来,哈尔滨也落了几场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没怎么存住。而昨夜的雪,却是大动干戈,把哈尔滨杀得白茫茫的。街边的榆树,本来还命悬一线似的,将三两片枯叶当金币一样吊着,大雪这个天贼一来,它们立刻吓软了腿,哆嗦着坠地了。而野地里那些筷子般长的瑟缩的荒草,再想打悲秋这张牌,也是不可能的了,过膝的大雪生生把它们的幽怨埋住了。大雪后的哈尔滨什么样子呢,如果在乌鸦眼里,一定是三张刚出锅的面饼。埠头区那张大些,新城区的中不溜儿,而傅家甸稍小一些。不过最小的这张面饼,像是撒了黑芝麻。因为大雪过后,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传遍了这里:鼠疫来了。人们无法安生呆在屋子里,纷纷抄着袖子走向街头,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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