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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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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斯朵夫也忘了这件事。

    现在他每天都看到莱哈脱夫妇,往往一天还看到好几次。晚上,他们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独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说些话,把心里想到的一起倒出来,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阵,不问笑得有理无理,他需要发泄,需要松动一下。

    他弄点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有别的方法对他们表示感激,便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弹奏。莱哈脱太太完全不懂音乐,好不容易的压着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为她喜欢克利斯朵夫,也就装做很有兴趣。莱哈脱虽然并不更懂,可对于某些音乐有种生理上的反应;那时他会受到剧烈的感动,甚至于眼泪都冒上来;他自己认为这种表示简直是胡闹。别的时候,可就毫无影响:他只听见一起喧闹的声音。一般而论,他为之感动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无意义的段落。夫妻俩自命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愿意这么相信。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随后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我作的呀”

    他因为耍弄了他们而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过来把他轻轻的打一下;但他那种天真的傻笑使他们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决不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们就决定以后丽丽莱哈脱永远管批评,她的丈夫永远管恭维:这样,他们可以有把握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倒并不在于他是音乐家,而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有点疯癫,可是诚恳,有朝气。人家说他的坏话反而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他们象他一样给小城里的空气闪得发慌,也象他一样的直爽,凡事要凭自己的头脑判断,所以他们拿他看做一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们不了解永远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尽然学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这个,他笑了笑,同时也觉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个朋友,一个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虽然年轻,
………………………………

第50节

    对于社会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这种心愿是最不容易实现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艺术家更幸福。这一类的人的历史,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莱哈脱的藏书中,有一部分使他认识了十七世纪德国音乐家的艰苦的经历。那时战乱频仍,疫疠流行,家破国亡,整个民族受着异族的蹂躏,心灰意懒,既没有奋斗的勇气,对任何东西也没有兴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这样的环境中,1伟大的心灵特别是英勇的许茨,始终不懈的趱奔2着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这种榜样,谁还有抱怨的权利他们没有群众,没有前途,只为了自己和上帝而写作。今天写的明天也许就会毁掉,可是他们继续写着;他们并不丧气,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乐天的心情。他们只要能歌唱就满足了,只要能活着,能挣口苦饭,能把他们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出来,找到两三个既不是艺术家,也不能了解他们的老实人真心的爱他们:除此以外对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么。而他克利斯朵夫,怎么敢比他们更苛求呢人生有个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谁也没权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点幸福,就得由你自个儿去创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1十七世纪正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的时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极为混乱

    2许茨15851672在音乐史上被称为德国音乐的始祖

    想到这些,他心平气和了,更喜欢那对老实的莱哈脱夫妇了。他万万没想到连这点儿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剥夺。

    他没想到内地人的恶毒。他们的仇恨,因为是没有目标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达到了目的,恨意就会慢慢的解淡。但为了无聊而作恶的人是永远不肯罢休的;因为他们永远无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们消闲的牺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没有垂头丧气的表现。他固然不再麻烦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无所求,人家对他毫无办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会旁人对他作何感想,有何议论。这种情形教人看了有气。而莱哈脱太太教人更气。她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态度一样有心触犯舆论。丽丽莱哈脱对人对事都没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过独行其是,不问旁人的意见罢了。但这一点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大家暗中留神他们的行动。他们却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惯的,莱哈脱太太是糊里糊涂的,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或是晚上靠在阳台上谈笑的时候,都不知道顾忌。他们在举动方面非常亲热,不知不觉给了人造谣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龌龊的说他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看着愣住了。他连跟她**打趣的念头都从来没有;他太方正了,对奸淫象清教徒一样的痛恨,甚至想到这种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而对丽丽莱哈脱,他尤岂不可能犯这个罪:她长得一点儿不美,凭什么会引起他的热情呢

    他又羞又难堪的去看他的朋友,发觉他们也一样的局促不安。他们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说出来;三个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时也留神自己,不敢随便有所动作,也不敢说话,慌慌张张的闹得很僵。要是丽丽莱哈脱一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说乱道的时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会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来;克利斯朵夫和莱哈脱也跟着慌了。各人都在心里想:

    “他们知道没有”

    他们彼此不露一点口风,竭力想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继续不断的来,而且措辞越来越下流,使他们骚乱不堪,屈辱得没法忍受。他们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原封不动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颤危危的拆开来,心惊肉跳的展开信纸,而一读到那些怕读到的字句,题目相同而内容略有变化的辱骂,存心捣乱的人所造的荒唐无稽的谣言,都悄悄的哭了。他们想来想去也猜不出谁在那里跟他们缠绕不休。

    有一天,莱哈脱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诉了丈夫;而他也含着泪说他受着同样的痛苦。要不要告诉克利斯朵夫呢他们不敢。可是总得通知他,要他谨慎一些才好。莱哈脱太太红着脸才说了几个字,就大为奇怪的发觉,克利斯朵夫也一样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险毒到这种死不放松的田地,使他们怕起来了。莱哈脱太太以为全城的人都在阴损他们。但他们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气。他们不知道怎办。克利斯朵夫说要去砍掉那个人的脑袋。但那个人是谁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谣的人多添些资料把那些信交给警察署罢,那更要把谣言传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能了。他们的友谊已经受了影响。莱哈脱绝对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觉得这种猜疑是可耻的,荒唐的;他有心让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块儿。但他痛苦不堪;而丽丽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从来没想到什么**。然而那些谣言暗示她一种可笑的念头,以为克利斯朵夫也许真的爱着她;虽然他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她认为至少应当防卫一下,当然不是言语之间有什么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还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气坏了。那太胡闹了说他会爱上这个又丑又平凡的小布尔乔亚而她竟相信这回事而他又没法辩白,没法对她和她的丈夫说:

    “得了罢你们放心决没有这种危险的”

    不,他不能得罪这一对好人。并且他觉得:她怕给他爱上,骨子里就因为她有点儿爱他的缘故;而这种荒唐的传奇式的念头,的确是那些匿名信种下的根。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僵,那么难堪,继续不下去了。丽丽莱哈脱只有嘴巴强,而没有坚强的性格,对着当地人士的阴险没了主意。他们想出种种借口来避不见面,什么“莱哈脱太太不舒服莱哈脱有事他们上外埠去待几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谎话,常常无意之中露出破绽来。

    克利斯朵夫可比较痛快,他说:

    “咱们分手罢,可怜的朋友们咱们都不够强。”

    莱哈脱夫妇一起哭了。但决绝之后,他们的确松了口气。

    城里的人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确是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最后呼吸到的一口气;这口气便是温情,不论怎么淡薄,但少了它一个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卷四 反抗第三部 解脱

    他完全孤独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亲爱的高脱弗烈特,在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而他此刻极需要的,也一去数月,而且这一次是永远不回来的了。一个夏天的晚上,鲁意莎收到一封从很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字写得挺大,说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边的公墓上。近年来他身体已经不行,可还是到处流浪,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个村上的。这个多有骨起而又多么恬静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后一个朋友,他的温情很可能给克利斯朵夫做个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着只知道爱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围是德国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阴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结果总是更往下沉。仇视他的小城眼睁睁的看着他淹在海里

    正在挣扎的时候,黑夜里忽然象闪电似的显出了哈斯莱的形象,那是他儿童时代多么爱慕,而现在已经名震全国的人物。他记起了当年哈斯莱答应过他的话,便立刻拚着最后的勇气想抓住那颗最后的救星。哈斯莱能够救他的,应当救他的向他要求什么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钱,不是任何物质上的帮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莱象他一样的受过迫害。哈斯莱是个独往独来的人,一定能了解一个受着庸俗的德国人仇视与虐待的独往独来的人。他们都是一个阵营中的战士。

    他一有这念头,便马上实行。他通知母亲要出门一星期,当夜就搭着火车望德国北部的大城出发,哈斯莱在那边当着乐队指挥。他不能再等了。这是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努力。

    哈斯莱已经享了重名。他的敌人并没缴械;但他的朋友们大吹大擂的说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音乐家。其实拥护他的和否认他的都是一样荒谬的家伙。可是他没有坚强的性格,看到反对他的人他就气恼,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软化。他拿出全副精神专门做些伤害那班批评家和使他们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个孩子专爱搞些捣乱的玩艺。但那些玩艺往往是最低级趣味的:他不但浪费天才在音乐上做些怪僻的东西,使德高望重的人发指;而且还故意采用荒唐的题材,暧昧的不雅的场面,总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伤害礼教的,他都特别喜欢。中产阶级疾首蹙额的一叫起来,他就乐了;而中产阶级永远识不破他的诡计。连那个象一般爆发户与诸侯那样喜欢冒充内行,干预艺术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莱的享有盛名认为社会之羞,处处对他无耻的作品表示轻蔑与冷淡。哈森莱看到帝王的轻蔑觉得又气又高兴,因为德国前进派的艺术界认为官方的反对就是证明自己的前进,所以哈斯莱捣乱得更有劲了。他闹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朋友们就喝一次彩,说他是天才。

    哈斯莱的帮口,主要是一般文学家,画家,颓废的批评家组成的,他们代表革命派对反动派它们在德国北部一向势力很雄厚的斗争,对冒充的虔诚和国定礼教的斗争,在这方面他们当然是有功的;但斗争的时候,他们**不羁的精神往往过于激昂,不知不觉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们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当粗豪的才具,总嫌不够聪明,而见识与趣味尤岂不高明。他们制造了虚幻的境界把自己关在里头跳不出来;并且和所有的艺术党派一样,结果对实际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们替自己,替上百个读他们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们的傻瓜,定下规律。这帮口的吹捧对哈斯莱是致命伤,使他过分的自得自满。他脑子里想到什么乐思,就不加考虑的接受;他暗中认为便是他写的东西够不上自己的标准,比别的音乐家已经高明多了。固然他这种看法往往是不错的,但决不是一种健全的看法,同时也不能使他产生伟大的作品。哈斯莱骨子里是不分敌友,对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取了这种轻视与冷嘲热讽的态度。因为他从前相信过不少天真与豪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讥讽与怀疑的路上走。既没有勇气保护他的信念不受时间一点一滴的磨蚀,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为还相信他早已不信的东西,他便尽量嘲笑自己过去的信念。他有种德国南方人的性格,贪懒,软弱,担当不起极端的好运或厄运,太热与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温和的气候维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觉的只想懒懒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头。他的艺术也沾染了这种气息,虽然因为他才气纵横,便是在迎合时流的颓废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对自己的没落比谁都感觉得更清楚。老实说,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那种时间是少有的,并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时他就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只想着自私的念头,担忧自己的健康,而对于从前引其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漠不关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来向他求一点鼓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来到哈斯莱住的城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抱着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个人物在艺术界是**精神的象征,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使自己能继续那毫无收获而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社会的斗争,一息尚存决不休止的斗争。席勒说过:“你和群众的关系,唯有斗争是不会使你后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极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丢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戏院去探问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离开城区相当远的地方,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边啃着一个小面包,一边搭上电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

    在哈斯莱所住的区域内,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现代的德国尽量在这方面运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铺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趴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

    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奇大无比的**像,低矮的楼上,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其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这种混杂的风格1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1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抽搐着,想教他记其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身子,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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