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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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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难为情的梦。也许是怕自己被嫁掉吧。从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实的东西。她的绘画探索先是写实派与美感,又欣赏起意大利画家安德瑞亚·德·沙托的圣母像,比拉斐尔的漂亮,最后又绕进了好莱坞。她描摹电影明星的画像,斤斤计较每一束头发的光泽,蓝黑或白金,眼睫毛投下的每一道蛛丝细纹,皮肤的浓淡色调,紫红与橙色的晕染接合。她就像俗话说的画饼充饥。尽管在明暗上汲汲营营,画出来的画仍是不够触目。雕塑既不可得,她拿旧鞋盒做了个玩具舞台,何干帮她缝了一排珍珠做脚灯。
“是这样么?”何干问道,“是要这样的么?”
从来跟她要的两样。可是她没有心思告诉何干谁做得齐整,何干会觉得是自己做坏了。
荣珠的阿妈经过房间,停下来看。
“什么东西?”她茫然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何大妈,这是什么东西啊?”
何干有些讪讪的。“不知道,潘大妈,是她要的。”
潘妈弯腰皱眉瞪着眼看,舌头直响。“啧啧啧,可费了不少工夫。咦,还演戏呢。”她吃吃笑。
何干觉得玩乐被当场逮住。“好多东西要做,只得撇下别的活。”
“也得做得来,我这辈子也不行。”潘妈说。
“老爷小时候我常帮他缝鸽子。”
“你也帮我们做过。”琵琶说。
“我做了好些,找对了小石子和一点布就成了。”
“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就是缺了腿。”
“容易做的。老爷跟珊瑚小姐喜欢鸽子。老太太只准他们养鸽子。不会脏了屋子,而且老太太总说鸽子知道理,到老守着自己的伴。”
这一向她很少提老太太了。怕像在吹嘘,万一传进了荣珠耳朵里,还当是抱怨。她服侍过老太太,又照料过老爷,六十八了反倒成了洗衣服的阿妈,做粗重活。她知道有人嫌她老了。在饭桌边伺候,荣珠极少同她说话。每次回话,琵琶就受不了何干那种警觉又绝望的神气,眉眼鼻子分得那么开,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表情若有所待,随时可以变形状,熔化的金属预备着往外倾倒。
潘妈仍弯着腰端相舞台。“珍珠是做什么的?”
“脚灯。”琵琶说。
“啧啧啧!真好耐性。”
“还能怎么办呢,潘大妈?她非要不可哩。”
潘妈直起腰板,蹬蹬迈着小脚朝门口走,笑着道:“在我们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听阿妈的,在这里何大妈都是听琵琶小姐的。”
琵琶傲然笑笑。何干也笑笑,不作声。
“何大妈脾气好。”潘妈出去了,一面做了这么个结论。
何干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医生来家里看病,她要医生看一下何干。
“别让她吃太烫的东西。”只得了这么一句。
何干没多久就下了床,照样干活,得空总来琵琶床边。
“现在就洗床单了么?”
“只洗床单蚊帐。秋天了,蚊帐该收了。”
“不忙着现在洗哩。”
“唉哎嗳!怎么能不洗。”
她将自己的午饭端到琵琶房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吃,端着热腾腾的碗。
“医生说你不能吃太烫的东西。”
何干只淡淡一笑,没言语,照样吃着。
“你怎么还吃?怎么不等凉一凉?医生的话你都不听,那怎么会好?”
何干不笑了,只是默默的吃。
琵琶不说话了,突然明白她这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此外她也帮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检查,帮她买药。她虚伪的避开真正的问题,比荣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干宁可吃热粥的原故。她喜欢感觉热粥下肚。不然她还有什么?琵琶觉得灰心的时候还可以到园子里去跑一跑。何干跑不动了,也没什么可吃的,可是她乐意知道自己还能吃,还能感觉东西下肚。
生病后第一次下楼吃饭,琵琶看见荣珠还随餐吃补药,还是很出名的专利药。琵琶听见说她前一向有肺结核。太多人得过这病,尤其是年青的时候。都说只要拖过了三十岁便安全了。荣珠拿热水溶了一匙补品,冲了一大杯黑漆漆的东西,啜了几口便转递给陵。
“陵,喝一点,对身体好。”
换个杯子,琵琶暗暗在心里说。别这么挑眼,她告诉自己。公共场所的茶杯又干净到哪去?空气都还充满了细菌呢。
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还给了荣珠。她又喝了几口。
“喝完它。”她说。
琵琶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陵勉强的表情绝错不了。为什么?荣珠每每对陵表现出慈爱,榆溪也欢喜。陵不会介意用同一个杯子,不怕传染的话。但是陵这个人是说不准的。也许是他不喜欢补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头直瞪着看还剩多少,一口口喝着,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
再吃饭琵琶发现是一种常例,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仪式。荣珠总让他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补品。陵总一脸的无奈。疑心她想把肺结核过给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坏?问他也不中用,他横竖直瞪瞪看着你。找他谈又有什么用?若是能让他相信无论是不是有意的,都有传染的危险,他有那个胆子拒绝不喝么?连试都不肯试。她也把这念头驱逐出心里了。谁会相信真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现,不安就牵动了五脏六腑。
陵不时咳嗽,也许还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频繁,却使她震动。有一天她发现他一个人在楼下,把头抵在空饭桌上。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没什么,有点头昏。”
“头昏?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他忙嗫嚅道,“刚才在吸烟室里,受不了那个气味。”
“什么气味?鸦片烟味?”她骇然。险些就要说你老在烟铺前打转,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不喜欢这个气味?
陵苦着脸。“闻了只想呕。”
“真的?”顿了顿,又歉然道:“我倒不觉得。”
“我受不了。”
他这变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气渐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午饭陵第一个吃完。榆溪吃完后又在屋里兜圈子,看见陵在书桌上写字,停下来看。
“胡写什么?”他含糊道,鼻子里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团绉了的作废支票。陵从字纸篓里捡的,练习签字,歪歪斜斜,雄赳赳的写满了他的名字。
“胡闹什么?”榆溪咕哝道。
荣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榆溪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弹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吃着饭,举着碗,把最后几个米粒扒进口里,眼泪却直往下淌。拿饭碗挡住了脸,忽然丢下了碗,跑出房间。
她站在自己房里哭,怒气猛往上蹿,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里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着木盆,何干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阳光。阳光迟慢慵懒的移动着,和小时候一样。停下来!她在心里尖叫。停下来,免得有人被杀掉。走下去,会有人死,是谁?她不知道。她心里的死亡够多了,可以结束许多条生命;她心里的仇恨够烈了,可以阻止太阳运转。一只手肘架着炉台站着,半只胳膊软软垂着,她的身体好像融化了,麻木没有重量,虚飘飘的,只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悬在那里,只因为不知道往哪里去。
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附近总是有人,但是她只要留神,总会觑着没有人的空档。然后呢?屋子里有地方谁也不去,她自己也没去过。分了尸,用马桶冲下去。她在心里筹划着细节,她知道施行起来截然不同。尸体藏不住。巡捕会来,逮捕她,判刑枪决。她不怕,只是这件事上一命还一命并不公平。荣珠业已过了大半辈子,她却有大半辈子还没过。太不划算了。那么该怎么办?忍气吞声,让别人来动手?
何干进来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陵进来了,瞪着眼睛。
“怎么了,陵少爷?刚才吃饭出了什么事?”
他不作声。两人就站着看着她。何干听见别的老妈子进了洗衣房,转身出去找她们打听。琵琶背对着陵,抽噎得肩膀不断耸动,觉得很窘。用力拭泪,忽然看见炉台上一对银瓶,荣珠多出来的结婚礼物。漫不经心的看着镂花银瓶,她觉得有锥子在钻她的骨头。她转过去看陵,决断的拭去眼泪,抽噎着呼吸。陵惊惧的等着,仿佛不敢错过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半张着嘴,帮着交代遗言。
“我死也不会忘。”她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大眼睛瞪着她,他默默立在她面前,何干回来了,他才溜走。琵琶扑到床上,压住哽咽。
“好了,不哭了。”何干坐在床上,低声安慰。“好了,哭够了。进去吧。”
琵琶听见了末一句话,简直不敢相信,报仇似的索性哭个痛快。何干在身边就成了孩子的哭闹,现在一停岂不是失了面子。何干也只是耐着性子,隔了一阵子就反复说:
“好了,哭够了。好了,快点进去。”
她去绞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擦擦脸。好端端的,哭成这样。快点进去,等一下进去反而不好了。”
她知道何干的意思。迟早得再到吸烟室去,恶感一落地扎了根,只有更蕃芜难除。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她向自己说,也像做奴才的人聊自安慰。站了起来,把热毛巾压在脸上,对镜顺了顺头发,回到吸烟室去。
他们俩都躺在烟铺上。琵琶倒没有设想什么,还是震了震。房间里温暖静谧,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他们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一进去就感觉到他们的紧张。她朝书桌走,平平淡淡的神态,不看左也不看右,像是要拿什么忘在那儿的东西,结果坐了下来看报纸。寂静中只听见烟枪呼噜。
“你还没见过周家人吧?”荣珠又从方才打断的地方往下说,却把声音低了低,仿佛是怕吵扰了房里的安静。
榆溪只咕噜一声。她也不再开口。
琵琶将报纸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她转头瞥见窗外陵愕然的脸孔,瘦削的脸颊,鼻子突出来像喙。他在洋台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没破。他闪身去捡皮球,青衫一闪,人就不见了。
“看见了吧?他不在意。”荣珠轻声道。太轻了,琵琶听见了还没会意过来是向她说的。



十九

“表舅爷放出来了?”
珊瑚随口说了这个消息。
“官司总算了了!”
“还早呢,他只是先出来了。”
琵琶惯了姑姑的保留,毫无喜悦的声气也并不使她惊讶。报纸上说还不止是亏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报上说的数字简直是国债的数目,牵涉的是金钱,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许久,要筹钱垫还亏空,连筹一部份都是艰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谨池的官司打输了,自己也手头拮据。琵琶原先也有点担心,后来见姑姑并没有什么改常,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的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的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情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祷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干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干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强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的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情的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情。”
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的淡蓝雾气里。琵琶察觉了露给陵的影响,就如同猝然间得了一个美丽的演员做母亲。她知道他偏爱年纪大些的女人,见过他和荣珠在一块煨灶猫似的。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纪大些的女人散发出权势富贵的光彩,世界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而他却一无所有。
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琵琶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无可奈何。她就着杯沿端详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齿。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没吃对东西?肉、肝脏、菠菜、水果,要长大这些都得吃。家里的饭菜怎么样?”她掉头向琵琶说。
“还好。”
“那他怎么会营养不良?看看他。”
“吃饭的时候空气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够。”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就拿你娘来说吧,她有肺结核,还要你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这年纪正在发育,染上了肺结核可有多危险。你总知道吧?”
他咕噜一声。
“你说什么?大声点。不听见。”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么?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承认。你的咳嗽呢?姐姐说你还咳嗽。”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说实话,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他只是来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里看见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气的公寓、可爱的女人。在家里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沾上边,不会甩下他,等他们死了,他们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领悟到弟弟更爱后母。
“到宝齐医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说,“我认识那儿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跟他们说账单寄给杨露小姐,他们认识我。”
为什么不把钱给他?琵琶心里想。怕他会花在别的东西上。
“听不听见?尽早去,找克罗斯维医生,提我的名字。陵,听不听见?”
他头一偏,微点了一下。
“你父亲送不送你上学校?现在这个时世哪还有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的?我只担心你姐姐,觉得你两样。儿子当然会供到上大学——你说什么?”
“听说要上圣约翰。”
“没有高中学历人家哪里收呢?”
“我可以买一个。”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说说,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他也没上医院照X光,从此避着他母亲。
露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还有救。“要你父亲送你到英国去。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
琵琶道:“我听见爸爸说要帮沈家兴义学,还供出国的奖学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说把奖学金给我。”
露头一摔。“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啊?他哪可能捐钱办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
“别听他说没钱。我就是为这原故不让你跟着我。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琵琶没问她母亲为什么不能回欧洲,又是究竟为什么回来。她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
“先别忙跟你父亲说什么,我们先找人去跟他说,还许请你鹤伯伯出面。不能让你姑姑去,他们两个现在不说话了。”
“喔?”
“从打官司之后。”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说。
“不关你的事别管,专心读书就是了。”
琵琶郑重其事告诉何干:“我要去英国念书。”
“太太带你去?”何干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没什么。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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