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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_-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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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廖崎不安地等待杨燹的交涉结果。
“时装青年”边唱边扬长而去,一路把他们喝完的酒瓶当足球踢,踢碎一个立即爆发一阵狂笑,喝彩。招待员姑娘早躲得不见影了。他们跌跌撞撞,顺便绕个弯,把大学生的桌子险些掀翻。只听女大学生尖叫一声,“哗啦——”盛啤酒的塑料桶倒了,带泡沫的液体飞溅四溢。
大学生们一刷齐地从桌旁站起:“臭流氓!”
“十字架”定了定神,似乎在调整两眼的焦距:“哪个……是流氓?”潜伏着的报复心理迅速炸开,“哪个是流氓?咹?”他象一口袋面粉似的向前栽去,随即矗到大学生鼻子下面。
大学生们正气凛然,同时把姑娘拉向身后,用身子护住她们。而这动作恰恰使对方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挂十字架的小伙子叉开双腿,阴沉沉笑道:“老子们怕啥?!告诉你,街这头是医院,街那头是公安局,揍死了老子陪你进停尸房!我一命换你个大学生,你想哪个赚了点?”话音未落,便揪住最前面一个大学生的衣襟,一拳砸去。对手依仗清醒,赶紧闪开。他扑了个空,胳膊反被另一个大学生拧住。正当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杨燹突然插到两彪人马当中。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象堵墙似的隔开了他们,并将那小伙子的手臂扳下来……
“听我一句咋样?”杨燹用那种挺在行的口气说道。
小伙子看看这个高他半头的军人,服帖了。
“这年头你以为还靠攥拳头,攒虚劲?……快回去吧,以后多用脑子,少用拳头。”
他们败阵似的走了。快到门口时,那小伙子松开拳头,扔下一枚校徽,同时吮了吮被校徽别针刺破的手心。
风波平息,杨燹回到桌边。刚才那一番干戈,把邓丽君也吓哑了,喇叭里沙沙作响。
突然,一声浑浊低沉的长音,从喇叭里传出。众人都吃惊地望着廖崎——这是哪家的“经曲”?
廖崎却注视着季晓舟,满身不自在。这曲子被无数莫名其妙的杂音所覆盖,时隐时现。时强时弱。虽然极不清晰,季晓舟还是听出来了,那是他几年前拉的一段练习曲。他困惑地看着廖崎,后者惭愧地笑了笑。
“说实话,晓舟,那是你在我窗外拉琴时,我把它偷录了来的……”他难为情地说。
的确,当初他录这段琴声是想当众出季晓舟的洋相,并证实自己对他的一贯刻薄是有理由的,但他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机会。在上前线之前……他把自己的“财产”都寄回北京,此后也就忘了这桩事。当他从战场回来,在做脊椎复位治疗的漫长时间里,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听音乐,他忽然听到了这一盘。头一次,他是带着几分戏谑,强扭着自己听完它的。然而。他从这粗糙的琴声中仿佛发现了什么,也正是这粗糙的琴声对他的良知来了一番矫正,并从琴声里完全理解了季晓舟……
但这个痛苦的过程,他如何向战友们叙述?……
季晓舟被自己的琴声弄得困窘不堪。那不是音乐,而是一个人在坎坷的路上艰难地爬行……
廖崎承认它作为音乐来说是太不完美了。但音乐是什么?不只是巧妙地拚在一块的音符,不只是演奏它时精湛纯熟、天衣无缝的技巧,而重要的是人格。他把这盘磁带转录到卡式磁带上,带在身边,不时默默地听它。他认为自己所缺乏的正是季晓舟在琴声中体现的宽容与坚韧——一种趋于完善的人格。一个乐队指挥没有对人、对于人生的热忱,再高的才华也不可能对社会有所裨益。他领悟这个道理,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众人默不作声。但廖崎相信他们会理解自己的。琴声虽不悦耳,却叫人感到心里踏实。
店堂里渐渐空了。只剩一桌军人和一桌大学生。大学生们的话题是“毕业论文”、“答辩”、“学位”等等,说到兴头上往往用一两句外语,祖宗的语言已不足以表达他们踌躇满志的心境。忽然,一位姑娘叫道:“这店堂里的音乐怎么这样糟糕?”
第21章
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灯一派温暖的橙黄,在这美丽的光晕里,人却并不因此变得好看,相反,面孔上的阴影被夸张了,肤色也显得晦暗。这八十年代的灯,使这群军人都显得不那么年轻了。
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别。一个小伙子从另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回首,频频向姑娘们抛去飞吻。四个女大学生你推我搡,笑得发痴,痴得又是那么可爱。
廖崎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走了。因为萍萍有孕在身,杨燹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让,叫晓舟驮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杨燹和乔怡。这组合令人尴尬。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乔怡不觉随杨燹走了一截才问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兴高采烈走在前面的四个女大学生:“绕点路,送她们一段。前面的环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着?……”
“随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当然,当然想。以后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仅仅这样沉默地走走……
这对乔怡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消三言两语就使“冤案”大白。她没有别的企望(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只想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
乔怡盘算着从何处启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四个女大学生在谈论什么?谈得那样乐不可支,根本无暇顾及身后两位沉默的保护者。她们在谈爱情,象喝歌一样谈着。乔怡偷窥一眼杨燹,他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象位长者似的,在为女孩子们的傻话发笑。说傻话的年龄人人都有。
女兵提干后第一件事,就是谈情说爱合法化。这对她们似乎比穿花的确良衬衫的权利还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个儿有了对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长却仍然单枪匹马。分到小寝室后,她与乔怡、宁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节,全体放假,各对情侣皆大欢喜。
宁萍萍与季晓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电影,下午看电影,晚上还是看电影。而且电影是同一部《艳阳天》。萍萍是影迷。
乔怡和杨燹打算利用假日远游一次,到杨燹插队的地方,吃两餐农家年饭。不巧乔怡从年三十开始生病,杨燹只得守在她床前。
夜里十一点,萍萍尽毕“影兴”,由季晓舟陪伴归来。她轰走杨燹,对乔怡道:“你俩整天粘在屋里,让田巧巧咋办?……”
正说着,田班长进来了,鼻子和双颊冻得通红,打着哈哈道:“怎么,郎中走啦?”
“什么‘郎中’?”乔怡不解地问。
“杨燹呗。”她笑着,“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问她:“你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看电影!”
“什么名儿?”
“……你瞧我这记性,刚看完就忘了!”
“你一个人去看的?”乔怡问。
萍萍朝她瞪一眼,乔怡也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一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巧巧却说:“一个人,我才不去看电影呢!”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和谁一块去的?”萍萍追问。
“干吗?你是保长,还是甲长?今晚上对我盘査这么仔细……我明儿晚上还去看!”
萍萍欲语又止,用那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她。
田巧巧一边脱大衣,摘棉帽(电影院大可不必穿那么严实),一边说道:“明天他还邀请我……”
“他是哪个?”
“你说哪个?”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从她含混的口气,乔怡猜到她又要重复那些老话了:某某对她“有意”,某某正向她“进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时候看了她足足半个钟头。“朝我撒网呢!”田巧巧不会撒谎,但姑娘们私下断定她发生了错觉,或说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说:“但愿是真的。”
乔怡问她:“他是不是去年那个?”
“去年?”田巧巧半张着嘴。
“去年你不是说定了吗?”萍萍热烈地接道,“那时还住楼上大寝室,你还请了我们客!”
她的嘴依然半张着……
去年夏天,田班长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西瓜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闩上门插,既兴奋又诡秘地对女伴们笑着,说她已经“定了”。
“定了谁?”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这种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脸上是鲜见的。过去每当说起“某某”,她总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表示他们离她理想的差得远哩!今天情况可就不同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们。这事儿……基本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中间谁嘴快给张扬出去。”
好奇心促使众女兵一再发替赌咒决不嘴快。田班长几番欲言又止,说道:“反正,你们过一阵就明白啦。今儿我就告诉你们这句话,定了。”
说着她切开西瓜,这破费对于一向俭省的田班长可谓豪举了。这一带多雨,西瓜特别贵。“你们吃吧,吃吧,我请客……”
大家惊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们觉得……我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没有招人讨嫌的地方?……”田班长头一次这么谦恭。
“班长挺好的……对吧?”桑采吃着瓜说。
接着大伙一致公认田班长各方面无可挑剔,只是……衬衫别老穿部队发的(提干了嘛);适当时,也可以买双皮鞋,老穿部队发的松紧鞋多不精神!还有,胸罩最好用上海出的那种,那样线条好些;至于头发,众说不一,有说盘上去,有说拖下来,有人说干脆来个运动式,总之目前这两条“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对大伙的建设性意见十分认真地听着记着。但多日后,她那喜悦的神色突然不见了。没人敢问她,也无从安慰,大家都为吃了西瓜又爱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张的嘴终于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个吹啦!”
萍萍与乔怡交换了一个眼色。不里问,一问准说是她瞧不上那家伙!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脸,萍萍钻进乔怡的被窝,“田班长真惨……”
“怎么了?”乔怡问。
“还怎么了!”萍萍忿然说!“你和杨燹把人家挤得没处呆!晚上那么冷……”
“她……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看个鬼!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她是为了你俩在一块亲热,才躲出去的!我和晓舟昨晚回来,见她一个人在路边闲溜……”
乔怡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动,眼圈竟热了。田巧巧洗了脸回来,打着哈哈:“一清早就扎在一堆儿说傻话!”
她把姑娘们由热恋导致的“倾吐欲”叫“说傻话”……
女大学生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学生,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日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党员,有了想不明白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干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北京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逼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干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的。你那么喜欢杨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线了。谁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颗枪子儿?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们俩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乔怡不再犹豫了。
“杨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为什么顿住了。或许杨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毕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从来没见到世界有这样深的夜——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不时响起的一两声蛙鸣,相呼相应。
“……荞子!”从昏迷中苏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复告诉她:荞子去找部队了。可她一醒来总是叫“荞子”。
“有什么亊,你对我说吧。”数来宝拖着伤腿从洞口摸索过来。
“荞子,我得跟她说一句话……只跟她一个人说……”持续高烧,大田的嗓音哑了。
“跟我们说吧,”小耗子攥着她滚烫的手,“我们会转告她……”
“你们……乐意听吗?”她声音更轻了。采娃担忧地悄悄抹着泪,这些天,她学会一种无声的饮泣。
“你讲吧,我们乐意听……”数来宝说。
“我……打哪儿说起呢?从头说……”她梦呓似的叙述着,“有一个人,我喜欢他,真喜欢……从来没这么喜欢过……”
“大田!你还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断她。此刻,三个人一致认为她在说胡话。这类话,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但都是反过来的:某某喜欢我。
“别打岔。这回是真的……真有那么回事。那个人我一闭眼就想出他的模样:是个机灵鬼,鬼精灵,一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块,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乐似的……”
三个人哀伤地沉默着。他们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觉,没准这是最后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往往会用主观臆想来弥补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国中得到自己始终索求不得的东西,包括爱情。没有人爱过她,这个质朴憨实的农民的女儿从未得到过男性的温存。她此时的臆想,就象童话中的那个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会有太多的“火柴”了。刚才那一跟又熄灭了。她再次昏迷。但愿荞子找到部队,赶在她生命最后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数来宝说,“你们打个盹,我守在洞口。”
这个唯一的男子汉责无旁贷地担起警卫的职责。他靠着洞口,伤腿的疼痛他已经习惯,但体力却出现越来越大的赤字。他的身体渐渐往下滑,一刹那间,他觉得已睡着了。他摸出一块生地瓜,“咔哧咔哧”地啃起来,有意嚼得特别卖力: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兴奋,以带动全身。腿呀,它该使劲疼才好,那样就把这恼人的困倦驱走了……地瓜终于从他嘴里落下来。
……或许是采娃在梦中悸动了一下,大田从沉迷的底层倏然浮上来——一下子浮上来,象摆脱了全部伤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畅然吸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怎么,活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采娃的头不安地扭动几下,终于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详地睡着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揽入自己怀中,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真是一种享受。那个唯一的男子汉也打起鼾来。好在还有一个人清醒着。真是难得的清醒。好吧,你们都放心睡吧,让我来替你们站一班岗。
她用手试了试额头,热度并未减退一分,那是什么促使她清醒的?她纳闷。小耗子蜷成一团,看样子是冷。她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们,只剩下体温,这高得可怕的体温,血管里流的仿佛是铁水,钢水。
口干舌燥,可哪里有水呢?只能不时伸出舌头舔一口凉丝丝的空气。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进喉咙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当然,这主要因为是他给她端来的,那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小司务长哟!
……那次也是高烧,高烧却给她带来不可复得的幸福。
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足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
“我是刚调来的司务长,听说你病了,来走访一下,看看对炊事班的病号饭有什么意见。”他笑起来五官全往鼻子上挤,圆圆的脸皱成一个肉包子。“怎么,你一点也没吃吗?不喜欢吃这蛋花面?想吃什么?我也是说,干吗一生病就给人弄上半脸盆面条子,看看也饱了,你说呢?”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笑道。因这一笑病减轻了不少。
“嘿,听你说话,咱俩没准是老乡!”
“你哪儿人?”
“北京呀——离北京就百十公里!”
她心里暗笑。在这点上,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点虚荣心,从来都以“北京人”自诩,把所有带京味口音的都称作“老乡”,常让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从他蛮溜的北京话里听出了破绽——那字头话尾的乡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样的语病,这才是她真正的老乡——隶属河北的农家子弟。干得不坏呀,小伙子,你已经彻底都市化了。她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三接头”想。
“你等着,我给你弄点新花样儿……”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条,风也似的出门而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金边细瓷碗,里面装着和碗一样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夸道:“对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我就专门研究过!你看这碗,甭管它盛上什么,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欢,然后你就动了心把它接过去,再尝一口……一尝,果然顺肠顺肚,因为它首先顺眼。”
“你呀,太贫!”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吧,咱部队就不讲究做事用心。其实凡事用心必定省力:这碗藕粉只要三分钟就得,他们煮那半脸盆面条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钱也大得多。只不过这个漂亮碗值价,反正你又不会把它吃下去,我一点本也不蚀,对不对?”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饶舌家伙!听他在一边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觉已把大半碗甜润的胶状液体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现在请你对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发表意见,”他端了把椅子,绷起一本正经的娃娃脸。
“意见?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还说得出意见?我中计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这司务长不错帐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舌:“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潮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逼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唤醒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性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性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性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胸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压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领导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毛衣就是毛裤,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色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
“你累吗?把背包给我吧!”小司务长说。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开他。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熟的,总要悄悄地红了,灌满甜而浓的浆汁。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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