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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_-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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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部队,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床下那双洗白了的毛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衣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交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部队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部队……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部队!”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可真麻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部队,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吸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荡然无存。父母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父母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血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高的文化,伹同样禁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渴望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部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部队,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身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后推了推。他走上来,一边整理她的军帽,一边琢磨她到底哪里不对劲。乔怡却从这老军人的眼睛里看到深沉的慈爱,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亲眼里觅见过。那双眼睛仿佛在惋惜地问:一定要走吗?……
乔怡不敢看这双眼睛了,不然她的决心会瓦解。徐教导员退后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还象刚才那样戴吧。”
乔怡明白他这一笑是想减轻方才给她心理造成的压力,想缓解冲突,想……总之还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帮”被打倒了。乔怡没有走,倒是徐教导员卷着铺盖走了——去参加“讲清楚”学习班……
二十分钟过去,徐教导员没有醒,乔怡悄悄留下那满登登的大网兜,离开了病房。走到门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带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边……桑采在信的结尾说,她想吃徐教导员包的饺子……桑采还说她对不起曾象父亲一样爱她的徐老头儿……桑采哭了,在信纸末端有一大片被泪水溶化的字迹……
乔怡从医院出来,去车站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发现前面走着一个人,背影很象黄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乱窜的孩子阻隔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经病!……女疯子!……”
乔怡的心猛往下坠:怎么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她看见黄小嫚加快了脚步,显然想逃避孩子们的追喊。
乔怡急忙跑了几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团似的越滚越大,人行道渐渐被塞住了。马路上许多人停下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边看边议论。
黄小嫚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乔怡透过人缝看见她、脸色煞白,充满惊恐。
乔怡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一边愤怒地叫着:“无聊!你们在喊什么?!……”但她发现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哄的巨大声浪里去了。她第一次产生想拳打脚踢的欲望。她左右开弓,推搡着骚动的人群,但她很快也发现,自己的力气与嗓音一样微不足道。
人群还在热闹地向前拱动。他们不肯放过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乔怡看见黄小嫚突然掉转方向,朝马路上跑去……不得了!马路上全是长鸣着喇叭、不肯减速的车辆。这一带是全市的交通枢纽!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决不会扎进车辆的铁流!
乔怡忘乎所以地冲上马路,朝那个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点!只差一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尖叫着煞在她俩鼻子底下。
乔怡不知自己怎样扑上来,又是怎样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机吓黄了脸,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咒骂:“疯啦?你们——活得不耐烦啦?……”
乔怡顾不上理会他,只想把黄小嫚往上拽,无奈她自己也浑身瘫软,军裤在地上擦破了,膝盖渗出血。
司机咒骂着,一手架起一个,送到马路边上。乔怡紧紧搂住小嫚,后者竟象刚刚认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旧乱哄哄地向前滚动,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乔怡发现自己闹错了,他们喊的并不是小嫚:的的确确有个满身披红挂绿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刚才……多危险!”乔怡轻声道。
小嫚盯着那个打扮得象“吉普赛女郎”一样的女人。那女人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认真。
“走吧,我送你回杨燹那儿……”
小嫚不动,眼神呆呆的。
“他们……不是喊你。”乔怡掏出手绢擦着她额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说。然后又用强调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乔怡看着她。她显得更加瘦小,脸上那种奇怪的老相更显著。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不过想散散步……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你也是。”乔怡言不由衷。
“谁说的,我知道我变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时候真有意思,你老是护着我。你是好人,乔怡。”
她们并肩朝前走。黄小嫚看了一眼乔怡的手,那只手始终神经质地摄住她的胳膊。乔怡一笑,赶紧撒开了。
在黄小嫚看来,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乔怡相比,她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这气质中透出的善良和聪慧,使每个与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变得美好起来。她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很象一尊菩萨,给人一种圣洁超然之感。记得刚入伍不久,她就显出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欢照相,不喜欢在军帽下剪一排刘海儿,不喜欢在钥匙上拴什么小花小鱼,最最不喜欢在军衣里衬一个色彩宜人的假领。她总是淡淡的,随随便便的。她无心出众,结果却非常出众。她说话不多,但偶尔冒出几句俏皮话却十分得体。她总是遮掩自己的聪明,似乎怕这聪明会刺伤别人。她美,从内到外透着一种很复杂的美……难怪杨燹始终爱慕着她。
黄小嫚渐渐与乔怡拉开距离。她有些自惭形秽。她忽然生发一种感觉:乔怡和杨燹本是天衣无缝的一对,自己却象凭空打进去的楔子,眼睁睁拆开了他们,却永远是个不协调的角色。想到这里,她痛苦极了……
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黄小嫚。她脸色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情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父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派出所,继母建议到报社登启事……杨燹这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声道:“你可回来啦!我急着想告诉你好消息:我考试混了个第三!……”
“考试——你考上了?”小嫚惊喜道,她很少象这样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队了?!……”
杨燹决定,不揭穿藏电报的事。对她刚刚趋于健康的神经,要象对才出土的嫩芽一样留心。他没忘了对全家投去挑衅的一瞥:你们瞎操心太早啦!
等杨燹顾念到乔怡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第24章 
 
 
 
乔怡打算收拾行李,次日夜里十一点将登上归程。有什么好收拾呢?还是这摞没名没姓的稿子,只不过比来时更破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宁萍萍。“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她嚷道。
乔怡边给她找点心边问:“晓舟的工作有眉目吗?”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床上一躺,那肚子真有点岌岌可危。
十分钟以后,她又要走。“无论如何不行!”
“不行怎么办?我就这几天时间,马上还要结业考试!”
乔怡只得保驾。下一个目的地是某文化馆,位于郊区。两天来,萍萍连连下“台阶”——省、市、区。
两人刚走出招待所,却见丁万坐着轮椅,旁边还有个女人。萍萍小声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没相上丁万的那个薛……?”
果然是薛兰。她竟主动与萍萍和乔怡笑着打了个招呼。丁万满脸幸福地靠拢过来。
萍萍却不满地对薛兰说:“怎么又好啦?那天音乐会,丁万为等你,自己可是没听成!”
丁万:“你别那么大嗓门!那天晚上……”他想说什么,回头看看薛兰,又迟疑了。
“说嘛,这有什么!”老姑娘打着哈哈,“那天晚上,我又相了一处亲!多相几处,好有个比较嘛……”
萍萍尖嘴利舌:“那你就慢慢比较吧。”她拉着乔怡要走。
丁万急忙叫道:“话没说完呐——最终比较结果,我把他们比下去了!”说完,他和薛兰一起笑起来。
走到汽车站,萍萍还在嘀咕:“还比较呢!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有个瘫子妈,这么大不出嫁就为这个。以后他俩是好是歹还难说!”
乔怡突然觉得膝盖一阵刺痛:血摽住了裤腿,又被扯开,中午那一跤摔得够惨。车来了——
电车上挤着一大群郊游的小学生。老师们既发这种雅兴,又无力解决交通工具,骤然给城市客运增加了负担。一股子汗味,每个孩子都是个蒸笼。大半天的游玩,他们还没疯够,仍在车上尖叫追打,老师们徒劳地喝斥着。萍萍坐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乔怡站在她跟前,为她充当“围墙”。她可经不起这帮小驴驹瞎撞乱碰,沉甸甸的下腹令人悬心。
“我拉了好几节课了,眼看快考试……”萍萍忧心忡忡地对乔怡一笑,“等晓舟的工作有着落,我开夜车补课。”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不舒服吗?”乔怡问。
“肚子疼起来了……”她拉住乔怡的手,“不该呀,还差二十多天呢!”
“你太累啦!你看你那样子,满脸浮肿!”
“没办法,谁让我嫁这么个呆丈夫。”
车一颠,她眉头皱得更紧。乔怡问:“不行咱们下车吧?别折腾出事来……”
“好歹都到这儿了,没事,你别怕。反正这是最后一处,没希望就拉倒了。”
她执意不下车,脸色有些骇人。乔怡脑子乱哄哄的,万一出现不测,她拿得出什么措施呢?萍萍怀着的是他们苦难爱情的果实啊……
六年前的三伏天,热得可怕。萍萍母亲忽至,进门就板着脸让萍萍跟她走。“到哪里去?”
“回去。见你爸爸去——你自己去跟他讲清楚:你到底搞了啥名堂。”
“我信上不是讲清了吗?”萍萍倔犟地说。
“你有种当面跟你爸讲,跟你弟弟妹妹讲去!”
乔怡和田巧巧面面相觑,她们预料到要出什么大乱子。桑采从屋门前路过,马上各屋张扬去了,“了不得!萍萍妈来了!肯定是为了萍萍和季晓舟的事!一张面孔骇煞人……”
走廊里各屋都涌出脚步声。有了解闷的机会,姑娘们并不吝惜午睡。
萍萍母亲见人多,站起身道:“你们哪位去把领导喊来,我有话跟他们谈!把那个姓季的也给我喊来!”
这位县立中学校长夫人大概被那点可怜的权力惯坏了,竟用命令口气对大家说话。没人理会她。乔怡恭敬地答道:“夏天有规定,男同志不得进入女宿舍楼。”田巧巧塄头愣脑补充道:“咱领导全是男同志。”有人哄笑。
围观者们并非全是同情萍萍的,大多数只打算热闹热闹,个别人冷言冷语。有人就曾私下调査萍萍经期是否按时,并说她常常很晚回来,似乎没有得到家庭认可的恋爱就多少有点鬼祟感。加之萍萍一味逞强,表示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副殉情姿态。有一次全队去军部礼堂开会,萍萍公然坐在季晓舟旁边不说,会后放电影《波隆贝斯库》,映到男女主人公被迫离别,她触景生情,竟依在季哓舟脖子上哭起来。会后徐教导员气急败坏地问她:“你那叫干啥?”
“不是提干了吗?”萍萍反问。
“提干就能那么干?”
“没怎么干,不过是在正常年龄干一件最正常的事!”她那回答太可疑了。
中学校长夫人自己倒了杯冷开水,一面扇着扇子。她长得很斯文小巧,年轻时一定不亚于萍萍,若不是拉长一张脸,她的形象蛮让人喜欢。
“要是不断呢?”萍萍反问。
“那我就好比这么多年喂了只猫!猫大了,野到外面去了!”这位母亲眼圈一红,“就是养只猫,它也比你知恩!”说着便油泣起来。萍萍拿起毛巾递给母亲。萍萍也受不了了,扭转脸对墙壁抹泪。
“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萍萍呜咽道。
“跟他吹!跟他散!你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怎么能找个没爹的!人家把这种人叫做啥子?叫私货,野种!晓得啵?”她站起身,用那块毛巾替萍萍揩泪,“你心好,妈晓得。看人家遭孽,你心就软了。男人们想叫你这种不懂事的丫头心软,那他一身都是点子!你受骗啦……”
萍萍止不住流泪。季晓舟从不曾骗她。当萍萍头一次提出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时,他拒绝了。一个星期天,萍萍悄悄跟踪季晓舟,见他走进自己那个破陋的巷子,管巷口的瘦老头叫“爸”。老头在钉鞋,嘴里衔着鞋钉,手上黑乎乎的沾着鞋胶。过了一会儿,季晓舟便担着水桶排进接水的队伍。萍萍走上去,落落大方地笑道,“你是怕我挑不动水?”然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水挑进院子。季晓舟愕然,那对老夫妇亦愕然。萍萍对晓舟说:“从你拉那车碎砖头回家,我已经想象出你家是什么样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两个老人挑水的。”
母亲还在继续说着,“只要你听话,改正错误,妈不记你仇,受骗嘛,哪个姑娘也免不了……”
萍萍此刻已平静了,“妈,我没受骗。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姨,”乔怡冒冒失失插嘴道,“您要是了解季晓舟这个人,就不会……”
“哦——”萍萍母亲转向乔怡,“你大概就是乔怡吧?萍萍信里提到你不止一次……”乔怡刚想表示亲热,不料她突然变了脸,“是你支持她跟那个姓季的好?”
乔怡忍不住说:“您不能凭社会成见来判断一个人。季晓舟的品德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去……”
“哦,他这样好呐?!”萍萍母亲眯起眼。
“对,我证明。”田巧巧说。
“那你们咋个不嫁给他?!”她冷笑道,“再好我萍萍不希罕,你们要就拾去!”
田巧巧腰一叉,刚想蹿上去,被乔怡按住。
“妈!你怎么这样……缺教养?”
“什么?!”这位母亲痛心疾首,“我缺教养?我把你那封信拿出来给你同志、给你领导念念,看是谁个缺教养!”
“妈,我不怕你念。你听着,除了他,我哪个都不嫁!就这话。”
“我要找你们领导,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他们。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部队保护军人婚姻。军人婚姻自由,谁干涉谁破坏军婚!”萍萍赌气道。
“好,好,”母亲气白了脸,“我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你这么句话。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姓季的吹,我这就把你的信公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弄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父母吗?……”她声泪俱下。
母亲呼哧带喘地:“你眼里哪还有父母,有父母能干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干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干了那事,而且已经怀孕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色……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领导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强大攻势。萍萍态度强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领导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满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枪”。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这个极要面子的老校长闻说女儿果真出了丢脸的事,一句话没说出就发了心脏病。在县里抢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赶到床前,父亲眼也不睁地说:“我差点让你送了命。跟那个姓季的断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着你管了……”
慑于父亲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不再见季晓舟的面,只顾打点行李,盼着早一点离开宣传队。临行前,黎队长爱人——军门诊部大夫找萍萍谈话:“既然你俩不能结婚,还是早些去做手术,不然日子长了麻烦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随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却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锅——萍萍仍是处女!
……汽车煞住了。售票员的沙嗓子在吼!“终点站到了!……”
乔怡搀扶萍萍下车时,见她鼻尖上渗出细汗。“你行不行?别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个屁!头胎就是临产也得折腾几十个钟头。”
乔怡略略放心,又问:“你刚才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当初我真傻,”她笑起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白,你那时干吗给自己编那么难听的话……”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样做是逼家庭对这桩婚姻认可,同时也在断自己后路——她对季晓舟并不象她表现的那样始终坚定。从晓舟养母那里听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觉得自己对晓舟无形中有了一点嫌弃,每当她和季晓舟一同走进巷子时,街坊们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随她,似乎在说,这个漂漂亮亮的女兵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太造孽了。季晓舟提干后,除了伙食费,几乎把所有钱都交给养父母,老头儿钉鞋的生意愈来愈淡,因为年龄关系,他的手艺渐渐不能令顾客满意了。她看清嫁给季晓舟不单是个名声问题,实际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谁没一点世俗心理呢?周围不少姑娘攀了高枝,她看不起她们,但又有点羡慕。所以她心里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种矛盾发展,便给一再阻挠她的家庭写了封信,信中说: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又凭借一时勇气,干脆把事情说得更严重,这样她想动摇也动摇不了——没后路了。
萍萍被调到离省城几百公里的大山沟里。走前,她写了封信让同屋的乔怡代交晓舟。乔怡不知她信里写着什么,只见季晓舟看完后突然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骇得乔怡闪到一边。他痛不欲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腼腆的他,在另一个姑娘眼下弄成这副惨相,居然也顾不上难为情。他似乎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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