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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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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受苦的灵魂。踟蹰在巴黎街头的巴尔蒙特才更贴近我们。

七十年代,北京在不同时间流行过不同的书。《人·岁月·生活》文革前就已在内部出
版,但它最受青年人“追捧”的时间大约是七十年代初。这本书最流行的时候,我没读过,
我知道它是听唐克说的。书的内容相当丰富,但唐克不断向我提起的主要是艺术家在巴黎的
生活。他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一位画家在洛东达咖啡馆门口脱得精光,一位警察看看他问
道:“老头,你不冷吗”?唐克抛给了我一大堆名字,莫吉尔扬尼、毕加索、马蒂斯、“洛
东达”、“丁香园”、“洗衣坊”、“蒙马特”。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扇小窗子,透过它,我
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惜,我们虽然常提起巴尔蒙特、阿波利奈尔,但没读过他们的诗。
我们谈论印象派、立体派、抽象派……,但没看过它们的画。我们拿新鲜名词娱乐自己,更
由于物质追求被严酷地禁止,对精神的追求就来得格外强烈。“洛东达”对唐克或者说对我
们,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唐克谈起它就像饕餮之徒谈起菜谱?后来我明白,“洛东达”不仅
意味着无数开先河、领风骚的艺术家曾聚集在它昏暗肮脏、烟气弥漫的厅堂里,更因为它代
表着自由的思想与创作,代表着特立独行的人格,代表着精神上的相互启迪与召唤,代表着
友谊能打破民族国家的藩篱,仅因为道义相砥、精神相通而地久天长。

我要读这部书,问唐克,他没有,而且我发现他并未真正读过这本书。他所知道的内容
大半是听来的,或是得自友人之间互相传递的那些隐秘的笔记本。我有几位大朋友,是文革
前1 01中的高中生,家里都有些背景。其中有一位门路极广,我们叫他“老胖子”,我请他
帮忙。等了挺长的时间,老胖子才告我找到了,说这书印得很少,他是通过马海德的公子幼
马找到的。马海德在共产党内的地位类似白求恩,属于为革命服务的国际友人。幼马是个混
血儿,为人慷慨仗义。老胖子和他家住隔壁,关系很熟。我当晚就跑过去取回书,老胖子限
我一周还书。这书用旧报纸包了个皮儿,两册,黄黄的书页。后来我知道,当时流传的这部
书并不是全本,它只有四个部分,而爱伦堡一共写了六部分,一直写到“解冻”。拿到书,
我通宵达旦地连读带抄。仅一周时间,恨不能把这书吞吃下去。看了才知道,书的内容极丰
富,远胜过唐克的“口头传达”。它不仅记述人物、事件、场景,还有更深入的思考,而唐
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需要更高智力活动的内容。他是通过感觉来吸收,通过听力来汲取的,
以至一次我把抄下来的段落给他看,他竟问我“这是什么书”。

但这并不妨碍他“生活在别处”。当“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着祖国的首都——北
京”时,唐克却向往着“巴黎,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当全国人都爱看 
“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的面容”时,唐克却想看毕加索笔下那些变形的“丑女人”。在大伙
都爱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时,唐克却要唱“一个人喝咖啡不要人来陪”。在一片灰
色的萧瑟中,唐克是一点绿意。和他在一起聊天,我们说的几乎是另一种语言。“两报一
刊”生产的套话消失在新街口大四条的陋室里。那里有缠绵的琴声,和“恨今朝相逢已太


迟”的叹息。 



这段时间,唐克的兴趣集中在电影和摄影上。现在每次见面,他都会谈到某部电影,有
些是文革前上演过的,像《战舰波将金号》、《第四十一个》、《偷自行车的人》,更有些
他也只是听说过。他给我讲过帕索里尼的《迷惘的一代》、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扬巴
德》。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人家真的好电影根本没有故事情节,全靠镜头说话”。哪怕他没
看过,这些电影里的新潮思想也会让他兴奋。他有几个在电影界混的朋友,有关现代电影的
信息大半是从那儿听来的。唐克的本事就是 “听”。但是他的“听”有一种天然指向,他
有兴趣去听的东西一定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拓展有关。在社会震耳欲聋的革命喧嚣中,他是个
聋子。但哪儿有一丝有价值的异响,他马上竖起耳朵,循声而去。

尼克松访华之后,文革的势头稍有疲软。随后维也纳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斯图加
特室内乐团相继访华。阿巴多、奥曼迪的名字在小圈子里不胫而走。这几个外国乐团我都没
听成,因为除了江青和她的一些死党,剧场里坐的大都是士兵,整团整营地开进去,一声令
下就座,开始受罪。记得斯图加特室内乐团演出那天我回怀柔山里办事,晚上站在宿舍凉台
上,习惯性地拿出我的九管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找那些传道讲经的电台,它们往往在两段
圣经之间放一段古典音乐。但那天还没调到短波,就清晰地听到了莫扎特的《弦乐小夜
曲》,原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居然播了一段演奏现场实况。听得我顿觉星光灿烂,万山奔
涌。回城后唐克来找我,得意洋洋地说他听了这场演出的现场。怎么可能?其实他用了一个
极简单的方法:在民族宫礼堂台阶下昂首挺胸站好,某首长在门前下车,立即紧紧跟上,稍
抬双臂,做保护首长状,跟着进了剧场,然后立即闪进厕所,等没人时进去找个空座坐下即
可。他告我,剧场空座很多,越往中间坐,越没人敢问你。关键是你要心里觉得自己是大
爷。

七四年,邓重回权力中心,各种“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通过难以察觉的缝隙透进铁屋。
唐克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味,于是像暗灰吹了氧气,火苗陡起,开始四处征战。自斯图加特
室内乐团混场告捷,他又发现总政文工团排演场常演“内部电影”。当局为了“反对复活日
本军国主义”,弄了不少日本的战争片来教育群众,如《山本五十六》、《啊,海军》、
《虎、虎、虎》、《日本海大海战》……。先是在高干中演,随后扩及文艺界的核心队伍。
但唐克两头不搭界。总政排演场就在家门口,肉香扑鼻却不给快饿死的饥汉分一杯羹,是无
天理。一天,唐克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他看了《啊,海军》,随后给我大讲东乡平八郎初入
江田岛海军学校,教官嫌他回答点名时声不够壮,便大声喊“我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为了
让我能身临其境,唐克模仿台词竟至声嘶力竭,青筋绷露。我问他哪里弄的票,他先说是朋
友给的,问他是谁,他有点恼火说,别以为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弄到票,我有我的办法。后
来他不断有电影看,每次看完都会向我炫耀。那几个月,是自相识以来,他最快乐的时光。


但渐渐地,他再不提看电影的事。新波是唐克的乐友,弹一手好吉他。唐克和他吉他二重
奏,都是新波弹主旋,唐克弹伴奏。一天新波不经意地告诉我,唐克画不成票了。我再问,
才明白前几个月,唐克出入内部电影院如趟平地,原来是靠画入场券。他发现一家常演内部
电影的剧场(我不记得是不是总政排练场)的入场券是油印在一张淡粉色的薄纸上的。这种
纸在文化用品商店很容易找到。由于这种纸很薄,油墨洇得厉害,所以用黑墨水笔很容易
画。唐克是在剧场门口捡到人家随手扔的入场券,然后回家制作。他原有绘画的根底,画出
的入场券几可乱真,从来无人察觉。但前不久,入场券改道林纸铅印了,唐克无计可施。所
以近来再无电影看,人也郁闷起来。

一天我上早班,下午两点刚出工厂门,就听唐克大呼,一看他正在马路对面等我,双腿
蹬地,跨在自行车后架上,前摇后摆好不惬意。没等我走近,就急着告诉我,他又看了一个
多么棒的电影。我逗他说,又能画票啦,他撇嘴道:“谁画了,我自己买票看的”,语气大
有二奶扶正、穷人乍富的得意。这次他看的电影叫《爆炸》,是官方准演的罗马尼亚电影。
主角是一位名叫“火神”的消防队员,为了救一艘要爆炸的外国轮船出生入死。唐克最喜欢
男主角的那张脸,比起中国银幕上那些装腔作势、一本正经的死人脸,“火神”的脸确实太
让人动心。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瘦长脸,倒八字眉,塌鼻瘪嘴,但内藏英武之气。此人言语
幽默,行动果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冷面英雄。更让人吃惊的是,电影中竟然有一皮肤半黑
的窈窕女郎,身着比基尼泳装,在舰桥、舷梯、甲板间跳来跳去。蓝天碧海、烈火浓烟衬托
着鲜亮的桔黄色三点式泳装,果然赏心悦目。唐克坚持认为审片子的人在这个镜头出现时正
巧睡着了,以至让这大逆不道的镜头出现在中国观众眼前。这片子唐克看了多遍,还一再鼓
动我多去看几遍,说这种片子每个镜头都值得琢磨。

摄影是唐克一贯的喜爱。他有一台老式的单镜头反光135相机,曾给我看过一些他照的
人物特写,我当时认为水平相当高。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全听唐克启蒙,从他那里知道了牛
顿的黑白反差效果、布拉萨依的人物照。他珍藏着一张不知哪里找来的布拉萨依照的毕加索
相。他对我说,这张相片不符合一般人物肖像的规则,画面切割不均衡,但是人物表情捕捉
得太精彩。还拿起尺子在这张照片上比划,说要是他照,他会裁掉多余部分。他对摄影很下
功夫,手边几本有关摄影理论与技巧的书,快让他翻烂了。他自己拍照,也自己冲洗,放大
机是自己手工制作。他把那间小屋弄成暗室,常常一干就是通宵。有一阵他和唐伯伯闹气,
把全套冲洗相片的设备搬到炒豆胡同,夜里我陪他干活。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见一张相纸从
显影液中渐渐显出形象,真有一种快乐。他洗过许多照片,但我现在唯一记住的是他给自制
的放大机照的相。构图极朴素,那架细脖大头的放大机孤零零的悬置在照片的中间,似有种
哀怨的表情。他自己吹嘘说这张静物照可与牛顿的片子相比。



唐克在北京汽车制造厂干的是机修钳工的活,这个工种是工厂里技术要求最全面的。要


能判断机器的毛病出在哪,还要能动手修,有时配件不凑手,就得自己动手做。唐克在工厂
上班是百分之百吊儿郎当,泡病假、请事假、迟到早退司空见惯。但他群众关系总混得不
错,哥们儿、姐们儿、大伯、大妈一大堆。领导恨得牙痒痒,不知整过他多少回,可他一仍
其旧,死不改悔。唐克学了手艺也不闲着,总想着自己捣鼓点玩意儿。他建议把我爸五十年
代初从越南带回来的那架菲利浦收音机拆了,做个音箱。那时我已经沉溺于古典音乐不能自
拔,但没有好设备听。他说可以把我那架北京604开盘磁带录音机接到音箱上,扩展低音。
立体声概念,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以为弄两个音箱左右一摆就是立体声。终于他把我爸的收
音机拆了,其实他只用里面的那只八寸喇叭。他的木工活挺漂亮,外壳还贴了一层深咖啡色
的木纹塑料贴面。音箱的原理是他自己瞎琢磨的,但背面开反射孔,内里塞棉套吸音,还真
符合声学原理。音箱做好以后,他精心往面板上贴了一个商标牌 
“Toshiba”,后来才知道
是大名鼎鼎的日本东芝。也不知道他打哪弄来的。

音箱做好后,唐克又有新的设想:“设计剪裁缝制衣服”。七十年代,大陆几亿人的服
装基本上是一个样式,都是脱胎于军装的毛服。唐克平时就要把工装裤改窄,包臀裹腿。他
不能忍受穿万众一面的毛式服装。这回他要自己设计款式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把当时
叫“老头衫”的圆领衫裁短,长度仅及肚脐。下摆不缝,留着毛边。再就是把劳动布工作裤
彻底改造,臀围、大腿围收紧,膝盖以下开成大喇叭口,裤脚毛边,一边的膝盖上剪开一
洞,拉出布料的粗纤维。这款似乎是从电影《爆炸》里学来的。难得的是唐克追萍萍失败之
后,身边再无女性,而他妈妈也早已不在世,设计的服装全靠自己缝制。他的女红技巧如
何,我不能评价,但那身打扮招摇过市,绝对得让“雷子”盯上。

一天中午,唐克来我家,我俩在院门口说话。这时我妈已对唐克提高了警惕,让我少跟
他来往,所以他总是在胡同里跟我会面。唐克背靠墙,一脚立地,一腿屈起,脚蹬在墙上。
屈起的一腿,恰恰把膝盖上的大洞暴露出来,像裤子破了没补。我姥爷回家,见我和唐克在
说话,便点头而过,谁知走过去几步后,突又掉头回来。姥爷是深度近视,他摘下眼镜,弯
腰仔细端详唐克裤子上的大洞,然后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姥爷是北京市武术协会委员,身怀绝技。太极、通背、形意、八卦掌、五禽戏,样样精
通,更有一独门功夫“太极短剑”。文革前他曾带我去看他在北海体育场表演。此套剑术形
似太极拳,做起来身形悠缓,气随意走,意气相连,绵绵不断。但前臂内侧暗藏一尺短剑。
格斗时,翻腕刀锋立现,一剑封喉,制敌死命。因此套路太凶狠,姥爷从不传人。我表叔曾
跟随罗瑞卿掌管公安部,几次劝姥爷将此绝技传给公安学院武术教研室,但姥爷执意不从。
后来他对我说:“我怎知学剑的人是不是好人,他要学了去干坏事怎么办”?看来姥爷早
知“国家机器是不能信任的”。

唐克走后,我回家,姥爷叫住我问,你这朋友是何人?家里是不是特困难?有无父母?
我奇怪姥爷为何问此。姥爷发话道:“这孩子可怜,裤子破成那样还穿了上街,家里没人给
补。你叫他进来,把裤子脱下,让你妈给他缝缝”。我妈一听大乐,在旁边朝姥爷喊:“人
家那是时髦”!姥爷到了也不明白破衣烂衫如何时髦。再见唐克,相告此事。唐克大感动,


说今后再见了姥爷非给他“磕两不可”。果然,唐克以后再来家中,总找机会和姥爷聊天,
哄老爷子,竟至姥爷甚喜欢他,还要教他习武,说赵家孩子全不学他的玩意儿,实在可惜,
颇有“广陵散不复传矣”的感叹。不知姥爷要教唐克的功夫中有无他的独门绝学“太极短
剑”。

七四年开始批林批孔。像我们这种平日爱“学习”的人大半被组织进了“工人理论队
伍”,负责向革命群众宣讲毛的理论。为了配合批林批孔,中国书店上了一些中国古典文
学、史学、哲学原著,我们因此有机会读些以往找不到的书。唐克对新鲜玩意总有兴趣。当
时北京汽车制造厂的工人理论小组在北京挺出名,所以让他们和北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一
起编辑、注释辛弃疾的词选,因为当时辛弃疾被列入了法家队伍。唐克和厂里工人理论队伍
的头儿关系很好,常和人家瞎聊。人家在干活、搞注释,他也趁机读了几首辛词,因喜爱就
要和我分享,居然弄到一部人家刚注释完的底稿给我,打字油印,整整齐齐一大厚摞,像本
书的样子。唐克自己做了个封面,用挺漂亮的毛笔字题上《稼轩长短句》。后来才知道这是
以元大德年间广信书院刊印的《稼轩长短句》为底本,参照前人注释编成,里面大约袭用了
不少邓广铭先生的研究成果。反正是工人阶级用,不存在抄袭和版权问题。那一阵我们以背
稼轩词为乐。唐克常有独解,犹喜《贺新郎》送陈亮一首,最感叹陈亮别去,稼轩不舍,竟
踏雪追人。古人高意勾起唐克远游之心。不几日他告我将独自远行,游历名山大川。既念
到“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便要亲往拜谒。我问他可有盘缠?他笑答“一甑一钵
足矣”。 



唐克开始浪迹天涯,几乎每周有一信寄我,信中记载所行遇之奇事。大凡风物人情、遗
痕古迹、绝词妙文皆详录之。我不知他的行止,只凭着收到的信知道他到过哪儿。他在成都
寄给我的信有十多页,大抄武侯祠、杜甫草堂的铭文、楹联、题诗。记得武侯祠所悬巨匾
题“义薄云天”,祠内有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
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
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随后,唐克在重庆买舟而下,
过三峡时,他抄录盛弘之《三峡》名句给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
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他沿途记载长江名胜,在武汉下船寄信给我,信封上注
明“发于武汉长江大桥”。随后,顺江而下,过黄冈赤壁,览小孤山,在九江下船奔了南
昌。

唐克出发时号称只带了五块钱,沿途多半靠混车、蹭票、扒车而行。他在宝鸡曾上一煤
车,半夜几乎冻死。时常饿肚子,但总有好心人帮忙,或请饭,或留宿。在陕西曾被路警抓
获,关了好几天,据他说全凭善搞公关,和小警察东拉西扯,最后竟然套出交情,放他出
监。唐克没读过《在路上》,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凯鲁亚克的大名,但唐克肯定是“路上


派”的先锋。后来看到霍姆斯评说道:“《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们寻
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
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
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我想,这就是唐克上路时,未曾明了的意义。

唐克自南昌一路南下,在去广州的火车上遇见了阿柳,一位文静、秀美、单纯的姑娘。
他一到广州,就爱上了这座城市。他来信说和北京相比,广州太自由,太有意思了,说天高
皇帝远,总有草民喘气的地方。还抄了黄花岗烈士陵园里的一些墓碑铭文给我。他在广州呆
了好几天,寻访到几位琴友,和人家练琴对歌,受到热情款待。据说他带去的几支歌“关
震”,广州琴友盼他携琴南下。因此,唐克有南下之意。加上和阿柳相处的热络,更使他打
算辞北远行。

不记得他又转了什么地方,但收到他的最后一信是寄自云南昆明滇池。这已是他离京数
月之后了。这封信用红线竖格信纸,极工整漂亮地全文抄录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信
中大抒登临感怀。那时他凭栏临风,望八百里滇池浩淼,叹岁月空逝,立志奋起直追。信写
的激昂慷慨,与往昔唐克的消颓大相径庭。再读他抄给我的长联,却更喜:“尽珠帘画栋,
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
雁,一枕清霜”。

真惭愧,唐克当时走过的地方,大半我至今没有去过。有关知识皆来自唐克在路上寄给
我的那些信。这些信极有价值,可惜三十年过去,都散失了。八二年,中国现代西方哲学讨
论会在庐山举行,我奉命打前站,去武汉办往九江的船票。随后顺江而下,一路默念唐克曾
写给我的大江形胜,竟如昨日。过小孤山时,天刚破晓,大雾迷江。一山兀立,江水拍舷,
思念的歌声自心底悠然而起。那时唐克已移居广州,我与他久不通消息了。

唐克回京时,我已回山中。待半月后相见,他憔悴又忧虑,全不见旅途中来信时的亢
奋。原来这次闪的时间长了,工厂要处分他,严厉至开除。如何收场,我已经记不得,但不
久唐克就坚定地告诉我,他要南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唐克要走,对我是件大事。几年来,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的启蒙者。他的怪论激起
我读书的冲动,他的琴声带给我多少快乐。但这次,他真要走了。我曾找出许多理由挽留
他,但他一句话让我无言:“北京是你们呆的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交往这几年,唐克
常讥讽我的出身。他把和萍萍恋爱的失败归结为门第之过,总爱说:“你们是贵族,想要什
么有什么”。开玩笑!中国哪里有什么贵族?因为贵族并不仅意味着你站在国家阶梯的第几
级上,它更是文化,是教养,是责任,是荣誉,是骑士精神的延续。如果魏玛大公奥古斯特
不尊崇歌德、席勒,如果克腾侯爵利奥波德不崇仰巴赫,那他们不过是头脑冬烘的土领主,
而国朝之肉食者大半头脑空洞、人格猥琐、行为下作,何来高贵的血脉绵延子嗣?我看那些
官宦子弟,大半粪土。而唐克倒有些贵族气。我这样告诉他,他觉得我说反话。

唐克要动身了,几个朋友在大四条唐克老宅为他饯行。似乎天亦伤别,那天阴沉沉的。
入夜,雨渐渐落了,滴在院中大槐树上,簌簌作响。我们喝了不少酒,在座的朋友有吉他高


手。呜咽的琴声和着细雨淅沥,别愁离绪伴着未来憧憬。唐克那天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不为
离开北京伤感。广州有阿柳,有新朋友,也许有未来。那时的许多青年人,是“有向往,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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