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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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畔,抚琴放歌。一次薄暮时分,俩人高卧青石之上唱得正酣,忽见一条两尺青蛇窜出密草,
随琴声婀娜起舞。不知几次夜半扶醉而归,戴师傅严斥我放浪形骸。但我仍不知歧路而返。
九月初,弟兄们见我终日闷闷,便提议去登慕田峪长城散散心。清晨出发,踏着朝露,
沿崎岖小径登山。道旁杂花缭乱,野香醉人。秋梨、山楂、苹果,艳黄、殷红、青紫相间,
织成满眼的斑斓。一行人穿行林中,手脚并用攀岩,中午时分,古长城已在脚下。三十几年
前的慕田峪还不是旅游点,古城墙大半坍塌毁损,一身岁月的苍凉,静卧在褐榻翠衾之间。
登山顶烽火台眺望,远天紫纱轻幔,若沧海浩淼。峰峦间雾霭纠缠,如群岛隐没波涛间。长
城随之起伏,分割关山一线。
京畿一带本是古幽燕之地,想陈子昂登台“念天地之悠悠”处就在近旁。在这天地雄阔
浑涵之间,我身心如经大涤,止不住鼻酸眼涩。前几日尚觉性命攸关的失败,今日看来,不
过鸡零狗碎。世界何其美好,人生何其诱人,少年心事岂能囿于尺寸得失。于是,向群山顶
礼,欣欣然下山归去。
回到厂里已是晚饭时分,戴师傅急冲冲地在食堂找我,把我拉出买饭的队列,说有好
事。厂里又有一个上学的名额,市机械局要办一个专职哲学进修班,老师都是北京大学哲学
系的。这次不用再讨论,就让你去,你小子可别给我丢脸。我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他,随
后窜出食堂去找我的小弟兄们。当晚大家把这个月的菜票全凑出来买了散装啤酒,狂饮一
场。月底把全部家当扔上一辆“大解放”,我一路烟尘地回到了北京。
二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上午十点,一群来自北京市机械局各个工厂的“理论骨干”集合在
德胜门城楼下,一辆大轿车把我们送到清河镇小营,原北京市机械学校。我们的哲学进修班
就办在这里。全班约四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于我们都是
来自工人阶级队伍,学校便没安排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只是读书。课程有马列主义基
本原理、辩证唯物论、历史唯物论、自然辩证法、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经典著作选
读。学习时间安排得很满,大课后分组讨论,也有单独的阅读时间,可以静心读书。
七五年,社会政治气氛紧张,清河小营倒真成了世外桃源。学校周围是大片农田,晚饭
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要漫步绿野,谈古论今。班里同学大都根红苗正,属于热爱毛主
席、“志壮坚信马列”的一族。我们几个人就稍显异类,常品评时政、交流消息、关注上层
权争。青年人说话口无遮拦,一次散步时,大谷放言“人民日报上登的东西,百分之八十是
假的”,竟被人告发,甚至成立专案组,调查我们这个“小集团”。
按照课程安排,十一月份要开西方哲学史课了。教马列基本原理的陈楚余老师说,西哲
史要由北京大学的“权威”来讲。说起“权威”,就让人联想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
威”这顶帽子。我却偏对这类人有好感,觉得既是“学术权威”,不管是什么阶级的,必定
是有学问的人。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是我们经典选读课的重点。后来知道真
弄哲学的人,没人拿这书当严肃的哲学著作,在当时却奉为经典。无论如何,这部书毕竟涉
及身心关系、时空概念、意识与知觉、认识与存在等哲学基本概念,所以总想把它读通。何
况列宁在批判波格丹诺夫、马赫、贝克莱时,涉及到了西方哲学史的重要范畴。顺藤摸瓜,
也会探到有价值的知识。比如在讨论先验论时,必然牵涉到康德。我那时正死啃他的《纯粹
理性批判》,蓝公武的译文佶屈聱牙,读来读去不得门径,总觉如坠雾中。听说有“权
威”来给我们上课,心中就有企盼。
十一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韩老师走进教室,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天西
方哲学史开课,请北京大学周辅成同志给大家上课。片刻,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
就是中国伦理学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学系的周辅成教授,那时公开场合都称“同志”。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身着一件四兜蓝制服棉袄,已洗退了色儿,有点儿发白。脚穿五
眼灯芯绒黑棉鞋,头戴一顶深棕色栽绒双耳棉帽,步履轻捷,无丝毫老态。先生走上讲坛,
摘下棉帽放在讲台上,露出短发皆白。白发不甚伏贴,有几簇支立着,先生也不去管它。我
好奇,以往心目中的“权威”,大半和“高帽儿”、“挂牌”、“喷气式”有关,但见眼前
这位老人温文尔雅,便仔细观察。先生长圆脸,肤白皙,丰颊阔额,眉间开,目光澄澈,鼻
梁高,鼻尖略收,唇稍厚,下颔浑圆,表情开朗安详。
先生开口讲话,普通话中有川音,说受学校领导委派,来向工人师傅汇报学习心得。又
说马恩和列宁本人都精通西方哲学史,所以要学好马列原著非有西哲史知识不可。几句简略
的应景话讲过之后,先生从一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中拿出一黄旧的厚本子,里面密密地夹着
一些纸条。先生打开本子,转身开始板书:“古希腊哲学,第一节,米利都学派与希腊早期
朴素唯物论思想”。先生讲得深入细致,旁证博引。每引一条文献,先生都会站起来板书。
有时会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指出米利都学派的要旨是以物质性
的存在来推断世界的构成。对米利都学派三哲,先生给阿那克西曼德的评价最高。先生以现
存残简和哲学史家所论为据,指出阿那克西曼德已经开始用抽象的语言表述存在的单一性、
万物的运动性和对立面的冲突。先生提醒我们注意,这些看法在初民的原始意识中,是以神
话和诗歌来表现的。在这个意义上,米利都学派是第一批哲学家。
在先生的引领下,我惊异于希腊人的奇思睿智。先生只手为我们推开一扇窗,它面对着
蔚蓝色的海洋。先生娓娓的讲述让我兴奋,希腊先哲的智慧令我神往。这群人物,既是沉思
冥想的先哲,又是嬉笑玩耍的孩童,像泰勒斯,为了向人证明哲学家如果愿意也能挣钱,他
预计来年橄榄会有好收成,事先包租下全城的榨油机,而大发利市,尽管他声称,他的乐趣
并不在此。
教室里极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记笔记,只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先生每要擦掉前面
的板书,总会停下来问,同学们都记下了吗?然后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笔灰沾满双手,
先生便不时地轻拍双手,但总也拍不净,有时想轻轻掸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蓝棉袄上又添白
印。先生连续讲了一个半小时,屋里很暖,先生又穿着厚厚的制服棉袄,加上不断板书,渐
渐地额头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经意地用手去擦,不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我坐在教室后面,远望着先生勉力的样子,心里隐隐被某种东西触动着,是什么?一时也说
不清。以后在与先生的漫长交往中,才渐渐悟出一点儿。
课间休息时,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随后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烟。那时先生吸烟,一个
人站在袅袅轻烟中,有点落寞的样子。同学们忙着对笔记。我素来不大重视笔记,关键处记
二三笔提示了事。见先生站在那里抽烟,便想过去搭讪,心里头打着私下请教的小算盘,想
或许能把读书不通处拿来就教于先生。心里犹豫着,脚步却朝先生挪动。那时我烟也抽得
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似乎有点儿向先生借个火儿的意思。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
戏,反迎着我走来。表情有点严肃,却很和蔼地问,今天讲的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我紧忙
回答不,没有,我是想问您一些问题,但不是关于希腊哲学的。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刚
开始讲希腊哲学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是关于康德的。先生喔了一声,似乎扫了我一
眼,我觉先生眼中精光一闪。这时几个同学也走过来和先生说话,谈的是今天课上的内容。
休息时间一过,同学们回到教室,先生又开始讲课。第一天的西哲史便以米利都学派的三哲
之一,阿那克西米尼同质不同量的宇宙构造说结束。同学们鼓掌致谢,我当然鼓得最起劲
儿。先生向同学轻轻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们随后拥出教室下楼准备吃饭。见先生站在楼前台阶下,正等车送他回家。我快步趋
前向先生招呼,先生说你刚才要问的问题今天来不及谈了;下周来上课,你可以把问题写个
条子给我,我看看准备一下再回答你。我惊奇先生的谦谨,对我这么个“基本上是文
盲”(父亲语)的毛头小子的问题,先生还要准备准备?后来才知道这是先生一生修学的习
惯。车来了,我顺势拉开车门,扶先生上车。午饭时,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都很兴
奋,大谈先生的课。班长庆祥摇头晃脑地说,看看,这就叫言必有据。确实,在我们这些心
在高天而不知根底的同学少年,这是第一次亲炙高师。先生的课让我自识学海无涯,工厂里
混出来的那点不知轻重的小得意实在浅薄。
过一周,先生又来上课,第二讲从赫拉克利特一直到巴门尼德。先生有意把这两人放入
一个单元,这样可以结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赫拉克利特的赞扬来反观巴门尼德的思
想。先生认为赫拉克利特实际上是把人当作自然界的一部分来观察,可以称得上是个自然的
一元论者。他从自然界的变动不居推论世界本质是永恒的变易,我们可由此推广至人类社会
也充满了变易。对立面的斗争与统一是这种变易的表现形式。当时我理解先生是想借此打通
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以符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和毛泽东在《矛盾论》中陈述的原则。
那时我尚不知道毛泽东的《矛盾论》大半借用苏联党校的哲学教科书,所以免不了衷心敬佩
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位深思雄辩,纵接希腊,横贯东西的大哲学家。
课间休息时,我把准备好的字条交给先生。我的问题是因读列宁的《唯批》而起。那时
毛泽东的《实践论》是读哲学的日修课,在辩证唯物论的真理论中,实践标准是至高无上
的。列宁在《唯批》中却认为实践标准并不是绝对的,它永远不能达成对真理的完全证实。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也有类似的表述。若从康德哲学论,《实践论》中所谈的实践之
为真理标准仍属知性范畴,它不过是知性运用范畴统一感性材料的过程。而列宁对实践标准
绝对性的保留却与康德界定理性认识能力相通。即然实践之为感性活动不能绝对判定真理,
康德的物自体就有了存在的理由。
这个想法在当时有点大逆不道。但难道不正是先生讲到了哲学的爱智本性吗?就算因无
知说错了,想先生也会宽容。先生看了一下我的问题,说你读书很仔细,这个问题几句话说
不清楚,下次我带些材料给你,有些问题书读到了自然就解决了。先生的这句话让我受益终
生。后来读书治学每逢难解之处,就想起先生的话。
那天课程的第二部分先生讲巴门尼德。先生用英文念出巴门尼德的名字,重音放在第一
和第三个音节上。在第一个音节上还带上点“儿”音,听起来很特别。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
种读法。后来读西哲史,对巴门尼德的称谓总是随了先生的念法。先生很看重巴门尼德的思
想,虽然也批评他的僵化的唯心主义存在观,但却告诉我们巴门尼德在哲学史上是承前启后
的人物,他对存在的解释开启了本体论的先河。
先生的讲课激起了我“狂热”的求知欲。从前以为自己还是读了几本书的,在厂里小兄
弟之间也有点卖弄的资本,一不小心也拿自己当了回事儿。听了先生的课,才知道自己简直
就是一张白纸,至多上面揉出了几道褶子。于是痛下决心要刻苦读书。可那时候,找书难
呀!就先生讲过的这些内容,背景知识就涉及希腊历史、文化史、人物传,哪里找去?清河
镇上有个小饭馆,是我们常去喝酒的地方。对面是个新华书店,进门一股子土味儿。陈列社
会科学书籍的架子上就那么几大色块:深蓝——马恩全集;鲜红——毛泽东选集;深棕
——列宁全集;屎黄——斯大林全集;暗红——马恩选集。一次和同学在小饭馆喝完酒出
门乘兴进了书店,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康德的著作《宇宙发展史概论》,算是难得的收获
了。
又到先生来上课的时间了。现在每周就盼着听先生的课。先生很快将希腊哲学梳理了一
遍,跟着开始讲授罗马哲学,卢克莱修、琉善一路道来,让我如沐春风。那天课间休息,先
生在门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过去,见先生从他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书,说康德
的著作不好读,蓝先生的译文也不好懂。大约是前次他问起我读了康德的哪些书,用的谁的
译本,我便如实讲了。先生轻拍手里拿着的那本书,说这本书讲得清楚,译文也顺畅些,你
可以读一读,有问题再讨论。我接过书,厚厚的一册,书页有点黄,是斯密的《康德〈纯粹
理性批判〉解义》,倬然译,商务印书馆出的。我谢过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见书中夹
着一张纸条“供工人师傅批判参考”,心头一紧,才意识到先生授我此册是冒着风险的。
七五年,文革已经气息奄奄,但正因其将死而愈见凶险。先生这一代人被毛肆意凌辱二
十余年,校园中也多见弟子反噬恩师的孽行。我与先生仅几面之缘,片刻交谈,先生便将这
属于“封、资、修”的书籍授我。这绝非先生对我这个毛头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问题
引先生“技痒”,那是久违了的“思想的快乐”。先生夹个纸条来遮人耳目,却掩不住几十
年矻矻求真的一瓣心香。后来年岁渐长,阅历略丰,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业的人,大
半有犯难而上的勇气,正如苏格拉底宁死也要对弟子讲完最后的思考。当海德格尔深悟
到“思想之业是危险的”时候,他绝想不到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
身。
自当局四九得鹿,紧追苏联,院系调整,改造大学,又以洗脑为万事之先,以致大雅无
作,正声微茫,詈词横行,邪说盈庭。及至文革,校园皆成战场,师生半为寇仇,荼毒心
灵,夺人性命,一至斯文涂炭,为华夏千年所罕见。在此暴虐之邦,先生心中寂寞啊。碰到
能谈及学理的机会,先生便不愿放弃。后来读到先生写于一九三八年外敌入侵时的文章《中
国文化对目前国难之适应》,更明白先生的举动是他毕生信念的反映。先生说:“古代希腊
人虽然一个也没有了,但只要人类还存在着,他们那些寄托其理想的活动力之文物,流传下
来,就会给我们后人以莫大的启示、鼓舞和慰籍。我们很可感觉到几千年前的人类精神文
化,那些天才的灵魂与人格,与我们息息相关,并对我们殷切关照。”
我把先生授我的书认真读了,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理数有了粗浅的了解,但对先验
辩证论一节总觉模糊,以为康德论述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总有捍格不入的地方。越读书问题
越多,课下我向先生表露了这个意思。一次课后送先生下楼,先生突然说,你有时间可以到
我家里来,这样可以多些时间谈谈。说完递给我一个旧信封,是别人寄给他的信,上面有地
址:“北京大学朗润园十公寓204”。先生说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课时来,我总是在家的。我
极喜能有机会再聆教诲,便把这个旧信封仔细收好,心里盘算着哪天去叨扰先生。
三
七五年严冬,临近年关的一个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开了朗润园十公寓204的门。
朗润园在北大东北角。进北大东门,沿未名湖东侧北行,过小石桥行百余米,便有一组
楼群兀立。楼不甚高,红砖砌就。严冬时节,楼之间衰草枯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进楼门,
玄关处较常见的苏式建筑进深略宽,暗暗的。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一方大白菜,靠墙有几辆
破旧的自行车。204号是二楼左手的单元,暗褐色的门上有几处破损的痕迹。敲门片刻,门
轻轻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当门而立,体态停匀,头发梳得净爽,一付南方妇女精明强干的样
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后来一直称师娘的。师娘说话声音极轻,说“周先生在等你”。
师娘在我面前都是这样称呼先生的。我进门,扑面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香。门厅甚暗,未
及我眼睛适应光线,先生已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连声说欢迎欢迎,便引我进屋。这是
先生的客厅,但大约同时住人,两只简陋的沙发,上面套着白布罩子。靠墙有张大床。后来
才知道,文革起时,先生这套四居室的单元竟同时住过三家人。而我去时,仍有一户与先生
同住。住房条件够恶劣的。
我刚落座,先生就忙着倒水。茶几上的圆盘里放着一罐麦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种需要
倒在杯子里稀释了喝的。我想这是当时中国民间能见到的最高档的饮料了。后来知道先生爱
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难找到咖啡,先生大约就用麦乳精中加入的那点可可来替代。我忙起
身,接过先生冲好的那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请先生坐下。心想就我这么个工厂里摸爬滚打
的糙人,居然要喝麦乳精,先生太客气了。先生随便问了几句家常,知我母亲原来也是清华
的学生,便说,那我们是校友,将来有机会去看看她。我忙说家母在清华拿读书当幌子,革
命为主,属于不务正业。先生笑了笑说,她那才是正业哩。话入正题,先生说,希腊罗马哲
学一个月四次课就完了。时间短,内容有限,你要有兴趣于哲学,怕还要多读一些,因为它
是基础。我可以告诉你要读哪些书,我这里还有几本参考书,你看了,有问题再谈。我便把
年内要来北大哲学系读书,没来成的事简述了一下,大约表示了有心向学的意思。先生注意
听了,便说,这不是坏事,真到北大哲学系里你就读不了书了。他们很忙,就是不忙读书。
倒是你现在这样好,时间集中,可以专心读书。先生说,要读希腊哲学,先要读希腊历史。
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要紧的。我那时只在商务印书馆
出的《外国历史小丛书》中读过介绍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小册子。希罗多德的名字从未耳闻,
便问先生可有他的书。先生说有,过一会儿找给你。先生随即就讲起了希腊城邦的结构、社
会等级、公民与奴隶、雅典与斯巴达的特点。不用讲稿,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启我心智大
开。我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仔细记下先生所述。先生说,这些都在书上,我给你提个头,
你倒是读书时要多记笔记。
先生又问我,可曾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懂先生何以从希腊一下子
跳到沙翁。便嗫嚅到,读过,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几部。也巧,上初中时,班上
有一姚姓同学,住炒豆胡同安宁里,其父供职中央戏剧学院。他家中有《莎士比亚戏剧
集》,是朱生豪的译本,我曾借来胡乱读过一些。先生说,初中生,十三、四岁,读不懂
的。现在可以重读。我问先生莎士比亚和哲学有何关系,先生提高声音说,莎士比亚的戏全
谈人生哲学,比哲学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说,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
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只得
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说罢大笑,又补充说,我这是谈天才。而
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那时先生讲的话我不全明白,只觉
得这里有些东西要好好想想。后来读了先生四三年的力作《莎士比亚的人格》,才明白先生
治学,是以真、善、美的统一为人生与思想的最高境界。先生以为莎士比亚“具有一种高越
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触到真的最深度。”
我对先生说莎士比亚的书不好找,又说到家里有一套“人人丛书”的英文版,是家
母“革命”之余学英语时用的。家母的同学刘正郯先生是英语权威,曾编《英语常用词辞
典》。他住在南锣鼓巷政法学院宿舍,时来家中走动,我曾听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过这套
书中的《哈姆雷特》,据说他是“标准牛津音”。先生大喜,说那就直接学读英文原版。我
说我的英文程度太低,读不懂的。先生沉思片刻,坚定地说,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学英语。
不懂外文,学不深的。将来你要读的书大多是外文的。现在回想,不知先生为何认定我会去
念外国哲学。七五年,文革未完,我二十来岁一个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识一升,而先生似乎
先知先觉,已经看到国家要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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