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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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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坐在药房前面的那张长条椅上,也不管过往的行人总要盯着她看上两眼,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会儿,可能是烦了总盯着她看的那些人,就站起来对着窗户,还是不紧不慢,小腿还不时往后跷起来一下子,这样,她牛仔裤上踩烂了的裤脚便显得格外触目。
我忘记了离开,一直呆呆地盯着她看:每次我吃饭的时候,要她也吃一点,她总是说在家里就已经吃得够饱的了,多一口都吃不下去,我也就信了她的话,哪知真实的情形却是如此:囡囡竟然节约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口袋里的钱自然是所剩无几了。
一刹那间,我想狂奔到她身边,哀求她:就此离开医院,回到我们的院子,回到我们的房子,安安静静地等来死亡,再不在医院里作虚妄之求,终于还是没有。
这时候,囡囡转过了身,一转身就看见了我,身体兀自一震,脸上的神色慌乱了,但是,囡囡毕竟是囡囡,“哈”了一声扑上前来,只说:“来找我了呀,两分钟没见着就想我了吧!”
天气是越来越凉了,不觉间,原来总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过夜的两只斑鸠也不知去往了何处,青葱的树叶已经完全转为了枯黄,随风坠落,堆积在地,行人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即使躺在病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有的叶片堆积在窗台上,被雨水淋湿,再和从窗户上脱落的油漆混合在一起,散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萧瑟之气了。
我却是喜欢这种气息的。白天里,阳光几乎完全消隐不见,薄薄的天光几近于无,站在窗户边依稀望见水果湖,湖面上打捞水草的铁皮船在秋天里愈加显得锈迹斑斑了,即便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水草,也逐渐现出了正在老去的模样。天气是冷了,但是身体被毛衣包裹住之后,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还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暖和,全身都觉得慵懒,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躲在主人的被子里过冬的猫。
囡囡就没有那么幸福了,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得着空了就回医院里来陪我一阵子,要么戴上耳机听听MP3,要么和那两个孩子一起听我讲故事,晚上却是早早就睡了的,一来是她每天都忙得疲惫不堪,回来就想躺下;一来是我的精力也在日渐消退,本来在好好地聊着,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也睡不实,经常醒过来,如此几个来回,天也就快要亮了。
就在如此的光阴流转中,我和囡囡的囊中已经绝不止是羞涩,而是完全的空空如也了。
即便囡囡打了四份工,没有一天回来的时候不是精疲力竭,但是,那些微薄的工资也显然应付不来我每天要花出去的治疗费和护理费。我每天必须接受三次注射,每隔一个星期要输一次血,仅仅注射一针,就得花去好几百块,除此之外,像我每天都口服的“康力龙”之类的进口药,每一盒的价钱高得都是过去的我闻所未闻的。
依我估计,下一次结账的时候我们可能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结果却只晚了三天。结账之前,护士来催促过好几遍,囡囡每次都说马上就去,但是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绝对再也凑不够钱了。果然,那天中午,她揣着两包烟去找了主治医生,就在走廊上,我能清晰听见她在求那医生跟医院里打声招呼,宽限我们几天,这个医生平日里对我还是相当不错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火气特别大,厉声呵斥囡囡:“都像你们这样子我们还怎么办医院?”囡囡便将两包烟塞进他的白大褂里,就要跑回病房里来,没想到那医生的火气一下子更加大了,掏出那两包烟就砸在地上,对着囡囡大声喊:“拿走拿走拿走!
”最后,囡囡只好从地上把烟捡起来。
我在病房里听着走廊上的动静,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像囡囡这么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在她的一生中,又怎么会遭遇这般体面丢尽的此刻?
心如刀绞。
不大功夫之后,囡囡进来了,知道我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只怕也再没力气来瞒我了,径自往旁边的床上一倒,突然就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支来,想点上,可是没有打火机,她拿着烟朝病房里到处张望,目力所及之处却没有打火机,一把将那支烟攥在掌心里,顿时就要哭起来。
但是没有哭,她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在地上重重跳了几下,既像足球运动员上场前在球场边上做准备活动,也像是在商场里买裤子,付款之前到试衣间里对着镜子跳几下,看看合不合身。“他妈的!他妈的!”她一边跳一边喊,喊着喊着却笑起来了,回头看看那两个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在午睡,就对我调皮地一笑,“不行,你得亲亲我。”
“啊?”我吃惊不小,全然没想到转瞬之间她就多云转晴了,“怎么了?”
她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好生地和我接了一次吻,两个人都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好了,”她嘻嘻笑着放开我,就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放开一个不胜哀怨的民女,“我得给自己加点油,哈哈,你就是我的加油站。”
“加油站?”
“对,没错,就是加油站。”说着在我身边躺下,两只脚搭在床沿上,“刚才真是差点挺不住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种气,知道我刚才想干什么吗?想给那家伙两巴掌,不过就那么一下子,马上就不想了。满脑子都是看过的悲剧电影,要是按照电影里的做法,我是应该给他跪下的,抓着他的裤子又哭又闹什么的,呵,也是真这么想了,可能脸皮还是太薄了,没下得了手,哦不,是没下得了脚。”
“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停了一小会儿,囡囡问了一句。
我脑子里又想起她问过我的“活着是否有意思”,迟疑着说:“还是有意思的吧?”
“对呀,真乖!”她侧过脸来在我额头上迅速地轻轻地亲了一下,像占了个什么大便宜似的,哈哈笑着说,“你的口水就是我的加油站,我得加了油才能再往前开——哎呀,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恶心啊!”
我也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呵,是够恶心的。”
大概只过了三天时间,护士再没催促我去结账了,我心里暗生纳闷,但是总不能主动问起吧,就没问,到了晚上,等囡囡回来之后,我对她说起,她竟然说账已经结过了。
“可是,咱们哪里还有那么多钱啊?”我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接着追问了一句,“你从哪儿来的钱?”
“你就别问了,”她一边收拾衣服去医院的公共浴室洗澡,一边回答我,“反正钱都已经结清了。”
“可是——”
“什么可是可是的,你烦不烦啊,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了!”我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不管青红皂白就对我吼了起来,把那两个孩子都吓住了,本来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互相考着脑筋急转弯,立即就再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们,囡囡的语气却又软下来了,“我把你的东西送进当铺里当了。”
“什么东西呢?”
“至于什么东西嘛,嘻,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自己也能当家做主,对吧?”说着就端起脸盆拿好换洗衣服往病房外面走,临出门又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对我一点,“宝贝儿,你可真是麻烦。”
囡囡出去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想我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拿到当铺里去当出那么多钱来,结果是没有,再怎么也不可能是那些CD和DVD吧?更不可能是电视机和影碟机,这两样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东西现在都是丝毫不值钱的东西。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想了半天都想不清楚。
囡囡回来之后我没有再问。是跛着脚回来的,原来是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滑倒在地上了,脚上都破了皮,本来就已经破了的牛仔裤上的那条口子也被撕得更长了,一见之下,我早就心疼得无暇顾及其他了。囡囡也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把脚伸出来给我,“给我揉揉。”
她的话才一落音,我就像刚刚发现了稀世珍宝的考古队员般捧起了她的脚。
但是,谜底还是在半个月之后揭开了。
是个星期天,下午,囡囡去了黄鹂路上那对年轻夫妻的家里帮忙带孩子,我正趴在病房里的窗户上抽烟,自从那两包烟没能送出去,我偶尔又开始抽一点了。窗外的草坪上有两只流浪狗在追逐嬉闹,闹着闹着就跳进了停在旁边的一辆没关紧窗户的汽车里,汽车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正靠在座椅上打盹,冷不丁两只流浪狗跳到了她身上,她一睁眼就尖叫了起来,拉开车门就往外跑,我笑了,烟头都燃到手指处了也没觉察出来。
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因为今天恰好是同病房的那个男孩子的生日,我还以为是他的什么亲戚来看他了,就没留心,继续打量窗外,结果她却径直朝我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某某人,我点头称是,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却怒气冲冲地掉头就走了。真是奇怪。她走了之后,我搜肠刮肚地想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到头来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照旧趴在窗户上,看着她出了楼,在停车场地上的一张报纸上坐下来,仍是满脸都气愤至极的样子。她既然没走,我似乎就该追下楼去问个清楚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莫说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女人,即便阎罗殿里派来的黑白无常站到了我的面前,又能拿我如何呢?
我径直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五点多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手里拎着饭盒,应该是带完孩子回家里做好后带来的,而且还对今天的饭菜相当满意,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还忍不住掀开饭盒去闻一闻。
我笑了,正要喊她一声,却有人把她叫住了,就是那个找过我的中年女人。本来有一阵子她是已经从医院里出去了的,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就坐在囡囡曾经摘过睡莲的水池边上。听到有人叫她,囡囡的身体竟是一震——现在,我们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合二为一了,她的身体一震,我也能够感觉到。
那中年女人就像抓小偷一样朝着囡囡飞跑了过来。
我确信在听到有人叫她的一刹那,囡囡慌得差不多要撒腿就跑了,终于还是没有,在原地站住了,等着那中年女人走过来。
“沈囡囡,我的钱是不是你偷的?”那中年女人离她还有好几步远就大声喊了起来,恨不得满医院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你要说清楚,你要跟我说清楚!”
囡囡说:“……是。”
“是”。我在心里也说“是”。我也算敏感之人,几乎在囡囡和那中年女人碰面的第一时间起,我就能确认她是谁了:她肯定就是囡囡的姑妈。说起来,在未经她同意的前提下我也曾造访过她的家。几乎与此同时,我明白了囡囡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把医院的账目结清的了:我的房子里本无值钱的东西,囡囡又如何能将那些东西从当铺里当回我们需要的钱?所以,尽管我根本就听不清楚囡囡的声音,但是我也知道她说:“……是。”
如此说来,囡囡的姑妈自然也知道囡囡现在是跟谁在一起、偷她的钱又是所为何故了,至于她是怎样打听清楚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世界上那么多弥天大案都能被一一告破,打听清楚自己侄女的行踪又有何难呢?我只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囡囡。
囡囡!
一辆汽车驶过来,囡囡和她姑妈正好挡住了路,汽车喇叭便接连不止地按响了,可能是太气愤了的关系,囡囡的姑妈一把就拽住囡囡往停车场里拖过去,拽得太急了,囡囡的身体一个踉跄,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粥和饭菜都打翻了。
囡囡的姑妈根本就不管这些,继续声色俱厉地呵斥着囡囡,一口一个“死丫头”,一口一个“沈家从来没出过你这种人”,一口一个“你怎么不死了算了”,说着说着更加激动了,一把就把囡囡往后推去,囡囡没有防备地倒在后面的一堵墙上,她趔趄着,两只手下意识地往后摸索着扶住了墙,这才没有倒下去。站稳之后,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她的手必须不时地去揉揉脑袋,刚才那一下显然撞得不轻。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就要往外跑,跑到囡囡的身边去:管他声色俱厉,管他拳脚相加,都朝我来,都朝我这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来吧!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跑出病房,跑下楼梯,结果,还是在一楼的大厅里站住了,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要再去火上浇油,不要再去给囡囡增加麻烦。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见到囡囡这个样子——低头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去看打翻了的饭菜的样子——我不愿意见到,我不忍心见到!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我一下子在玻璃门旁边坐下来了,背靠着玻璃门,痛苦万般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而囡囡还在外面站着,训斥声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起伏着。
第二天早上,同病房的男孩子死了。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楼下传来惊叫声,我本来就睡得很浅,听到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想着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掀起被子下床去看。推开窗子,先看到好多医生和护士都在朝这边狂奔过来,一低头,赫然看见梧桐树下面竟然躺着同病房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两个护士模样的人在他身边蹲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那一刻之间,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头去看那男孩子的病床:果然是空着的,
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枕头就放在被子上。这时候囡囡也醒了,拖着拖鞋在我身边只往下看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跑去了,我也跟着她往外跑,跑到一楼大厅,拉开玻璃门,一直跑到那孩子的身边,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并不是安安静静死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血,手上也沾着血,沾着血的两只手还在紧紧地攥着身边的草丛:临死之前,他一定是承受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疼痛。
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却还茫然不知。
直到那孩子被抱走,囡囡的身体还一直在哆嗦着,脸色惨白,我们就在梧桐树下面坐着,我想起昨天还是那孩子的生日,今天就赫然成了他的死期,恐惧之感就迅速将我包围了,就像《小窗幽记》里的一句话——“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生而为人,少不了悲歌怯哭,少不了醉泣啼零,但是到头来都化为了一缕轻烟,风吹杨柳也好,雨打梨花也罢,都裹在轻烟里消失得再无影踪了,而余下的人们还得费心在尘世上留下影踪,犹如飞蛾扑火,犹如水中捞月,直至最后,被另外一阵轻烟裹走,其实不曾在尘世里留下半点痕迹。
囡囡突然不再坐了,在我面前蹲住,一只手在我脸上划来划去,似乎三分钟之后我就和她再无再见之日,哆嗦得也更加厉害,全身都像是在打冷战。
上午,囡囡走了以后,我才从护士那里知道,那孩子是半夜里跑到楼顶上跳下来的,跳下去之前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在卫生间里洗了个冷水澡,床铺也收拾好了,还在一张纸片上给父母留了话,要他们再给自己生个弟弟。听完之后,我全身发冷:和往日里一样,昨天晚上我照样醒了好几次,却全然不知他到底什么时候起来做这些事情,又是什么时候跑上楼顶的,我只记得昨天晚上关了灯之后,他还和那女孩子考了一阵子脑筋急转弯。
整整一上午,我总是忍不住还要趴在窗户上去盯着那孩子坠落的地方看,因为是个晴天,草丛里的血迹便历历在目了。同病房的女孩子倒是一大早就被送去输血了,真不知道她回来后还敢不敢呆在这间病房里。十点钟的样子,那孩子的父亲来收拾病房里的东西了,显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盯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病床呆呆地看,旁边的人要是上来帮他,明明还隔了好几步远,他就机械地、下意识地开口说“谢谢”了。
我在旁边看着,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孩子就是不愿意再拖累父母才从楼上跳下去的。
中午接到了囡囡的电话,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她便要我自己出门坐公共汽车去汉口的鑫乐影城看场电影,她就在门口等着我。我觉得奇怪,“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的啊?”
“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她在电话那头反问我,语气听上去竟然很是轻松,“把死当元旦当过年一样过。”
没有忘记。我便换好衣服出了门,出门之前拿起囡囡买的一块小圆镜看了看自己,已然是胡子拉碴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想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对我躲避不及,但总有一个人是不会嫌弃我的。”在医院门口,我等了好半天才算等到一辆有空座位的公共汽车,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如果我再坐公共汽车,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站到目的地去了。
车行至长江大桥,天气已经转阴了,我往车窗外看去:蛇山上的黄鹤楼和龟山上的电视塔都有一小半消隐在浓雾里,两山之上都走着些许游人,全然不似春夏两季,那时候,行人走在草木葱茏的山路上,站在长江大桥上是决然看不见的;更往远去,新修的彩虹形状的汉江桥在浓雾里若隐若现,三十六层高的泰合广场上又新添了几面广告牌;江面上,货船和轮渡缓缓流驶,不时响起沉闷的汽笛声,就像不堪重负的老牛叫了一声,倒是把低旋的江鸥吓得折翅回返了。
不过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致,我却怎么都看不够。
到了鑫乐影城,囡囡已经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了,旁边放着两罐可乐,一罐已经打开了,另一罐显然是留给我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
“这么奢侈啊?”我呵呵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又是可乐又是万宝路的。”
“哇,你简直太没良心了!”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挽住我的胳膊往里面走,“连可乐都不能喝还算什么过年啊,实话跟你说,看完电影还要请你去吃西餐呢。”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反正现在还有钱,”我来之前囡囡就已经买好了票,说话间就进了影院,尽管黑黢黢的,但也可以感觉出来装潢得甚为堂皇,不过看电影的人却不多,偌大的影院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地方坐下来之后,囡囡又说,“反正钱是偷来的,无所谓了。”
我没答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放着的电影是《菊次郎的夏天》,北野武的电影,用妙趣横生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音乐和画面也都可称清新,点点滴滴都恰到好处,可是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囡囡大概也是一样。是啊,应该是有些话要说的。
“真没想到,居然当了小偷。”囡囡在黑暗里说。
“……”
“想听听我是怎么当小偷的?”
“……”终于还是颓然点头,“好吧。”
“容易得很,以前就帮我姑妈去银行里取过钱,她的身份证放在哪里我也知道,真是容易得很,其实当时就知道迟早会被她发现,但是已经横了心,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先回答我一件事情,有句话叫‘坏女孩上天堂好女孩走四方’,听说过没?”
“听说过。”
“你觉得这句话说得对吗?”
“那要看怎么说了,依我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就好,”她松开我的胳膊,“将来,要是真能上天堂的话,还是想碰上你,老实说吧,我可是个贪心的人,才不只是想跟你发发广告单当当纵火犯那么简单呢,想和你结婚,生个孩子,而且觉得现在我为你遭点罪,将来上了天堂可就得你来服侍我了,可是,万一你上了天堂,我却上不去,怎么办呢?”
“那怎么会!”我攥住她的手,“老办法,咱们捆在一起上!”
“要真能那样倒是好了,”她在黑暗里凄凉地一摇头,是凄凉,尽管我只能模糊看见她的脸,但是照样能感觉出来,“说不定我只能下地狱呢?”
“囡囡,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停了停,她点上一根烟,一双颤抖的手使劲打着打火机,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我接过去,打着了,给她点上,她深深地、深得不能再深地吸了两口,烟头一明一灭,就在明灭之中,我看见她脸上有泪水,她再猛吸一口,告诉我,“我不止偷了我姑妈的钱,还偷了别人的,我现在真的就是个小偷了。”
“什么?”
“你听好了,我是小偷,小偷就坐在你旁边。”
我不相信,盯着她,她也转过脸来盯着我。她脸上的神色不由得我不相信。
我只能相信。
“呵,没当过小偷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小偷有多简单,既不要胆子也不要手艺,看到什么拿走就是了,就像在自己家里拿件什么东西,我已经偷了两次了,全是送快递的时候偷的,加起来有六个手机,一点事情都没有,你别说,当小偷我还真是特别有天赋。
“其实也就才当了几天,也是怪了,偷的全是手机。第一次是那个公司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头开会,送完快递出来,看到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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