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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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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呢?假如我没记错,他们已足有半个月时间没来过我们的小院子了。 



我来不及去想一想,囡囡就已经扑了过来,像上次我醒过来的时候一样,半跪在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脸上,“你真的醒了啊!”突然想起来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何境地,压低了声音,“外面来警察了。” 


“知道,”我就像个正在为画家工作的模特儿,端坐着不动,任由囡囡的手一遍遍地抚过了我的眉毛、长着火疖子的颧骨和干枯得脱了皮的嘴唇,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啊,他们肯定发现我们就躲在附近了,都是抱被子来惹的祸,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后来一想:他们要真是发现我们抱被子走了的话,没准还以为我们出远门逃到别的什么城市去了呢,没想到还是错了。” 


“错了就错了吧,囡囡,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我说。 

“不,我在乎,你欠我的债还没还完。”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阵子,她又说,“我欠的是我爸爸妈妈的债。”停了停,“以前常听人说不孝子孙什么的,总觉得离自己好远呐,没想到这么近,我现在就是个不孝子孙,想想他们都觉得可怜,一辈子,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死了,女儿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他们——警察,已经到你家里去过了。”退无可退,我干脆实话实说。 

“啊,知道,想也想得到,反正也不敢想,我干脆就不去想了,下辈子再做他们的女儿来赎罪吧,”她低下头去,两手揉着头发,“要是他们下辈子还要我做女儿的话。对了,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想着,除了长生不老,天堂和咱们地上也差不多吧,我是说,像大街啊商场啊什么的应该都是有的吧。” 

“应该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天堂”两个字:古往今来,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知道有多少人谈论过这个虚无的所在,所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起来,就像燃着一束小小的火苗,“真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怎么了囡囡?”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哪怕她连笑都没笑一下,只是脸色稍微明朗些,我就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我这种人,既是不孝子孙,又杀了人,本来是不指望上天堂了的,可是还是舍不得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和你在一起,就连下辈子托生的时候都想和你一起托生,以前说混票去只是瞎说说,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说什么都要去了,你走哪儿我就缠着你到哪儿,别说这辈子,下辈子,就是下十辈子,你都跑不了了。 


“混票进去不是什么难事,是我的长项,反正不想偷票了,在地上当够了小偷,去天堂一定得是干干净净的,要是天堂和咱们地上差不多的话,混票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我还能原谅自己。 


“啊,你就认了吧,跟定你了,你也知道,哪怕你死了,我去自首,判个无期徒刑,最后要是还能放出来,怕是也七老八十了,想再碰上个什么人也碰不上,只能缠你十辈子了;我说过的,现在害怕是害怕,但是也没害怕到多大的地步去,为什么?就因为我已经豁出去了,把这一辈子不当一辈子了,转过来,把十辈子当一辈子,咱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着呢。 


“我觉着,你要真是死了,不能再和我一起了,我就当你出了趟远门,要不就当我回了趟娘家,到了该碰上的时候,咱们还能再碰上;至于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被他们抓走,你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得是我,说什么也得把你背到那镇子上去,好好活段时间,别忘了,我是地下党,我是刘慧芳!我有预感,你不会就死在这儿,你要可怜可怜我——要是死在这儿我能怎么办啊?要是死在那镇子上,我自己都能给你在樱桃林里把墓挖好,我知道你可怜我,所以你不会就这么死了。” 


断断续续,囡囡说了这么多,警车声不时响起来,她就得不时跑到门口,贴着那条缝往外盯上一阵子。如囡囡所说,警察一定是发现我们的什么蛛丝马迹了,要不然不会突然在夜半三更时找上门来,那天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有锁门,院子门和房间门都没锁,似乎是有好几个警察进了房间,因为能听见踩在铁皮楼梯上时发出的咣当声响。 


好在那些警察轻易不会想到我们竟然就住在他们的眼皮之下,不,是他们的眼皮之上。恐怕三点钟的样子都有了,警车终于走了,喧闹了一阵子的小院子,还有小院子外面的巷子,渐渐平静下来,囡囡回过头来,对我一吐舌头,声音也稍微大了点:“走啦,都走啦。” 


我真正是把所有不快与忧心都抛掷到了脑后,尽管不知道接下来上天会怎样发落我们,说不定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又要被昏迷席卷而去,但是现在,囡囡就在我的身边,我又几乎以为自己明天早上就能和囡囡一起坐上长途客车了,一个劲地盯着站在门口的囡囡看,就像她背后便是阳光下的樱桃林。 


这就够了。 

“没问题吧?”穿过墙洞,手抓着手,踩在那条只有一本书宽的路上一起往前挪,终于没有掉进东湖里去,猫着腰,没有往我们的小院子背后的池塘那边走过去,而是径直向前,上了环湖公路,其实不是上了公路,是在公路右边的沟渠里走着,沟里的水虽然不深,毕竟还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会儿,囡囡回过头来问我,“吃得消吧?” 


“没问题,”我喘了一口气告诉她,“吃得消。” 

“嗯,”她伸手一刮我的鼻子,“好孩子,哈。” 

元月八号,凌晨三点,上天终于可怜了我,眷顾了我,在三天时断时续的昏迷之后,黄昏的时候,我终于又可以像三天之前那样和囡囡聊上几句了。而且,天黑之后,没要囡囡的搀扶,我自己出门去小便了一次,回钟楼里去的那几步路上,我突然兴奋得几乎要大喊大叫:时隔如此长的时间之后,我竟然又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我生怕夜长梦多,一进钟楼,就和囡囡说今天晚上就走。一开始,囡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出门小便的时候她正好睡着了,一见我竟然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她简直被吓呆了,半跪着扑到我跟前,一遍遍地摸着我的腿。 


这才有了猫着腰走在沟渠里的此刻。 

即便地下的阎罗殿里派来的使者拿刀砍我,拿棍子砸我,这一天也将永存于我身体里的最隐秘之处:这一天是元月八号,按照囡囡的时间表,是第一千零九天,我们走在回我们的小院子里去的路上,之后,我们要坐出租车去汽车站,天一亮,我们就要坐上去那小镇子的第一班长途客车,一路上我们会遇见轰鸣的拖拉机和白雪皑皑的桃园,自然还有在电线杆上蹦蹦跳跳着的麻雀。 


本来是不用再回我们的小院子里去的,该带的东西差不多都带在身上了,我们只需站在环湖公路上等出租车即可,虽然可能会等上很长时间,但是总归会有,总归会有去东湖深处的碧波山庄里送完客人的出租车回来时途经此地;可是,“哎呀,”刚刚在沟渠里走了两步,囡囡突然就低低地叫了一声,“晾衣绳忘在屋子里了。” 


“算了吧囡囡,”我一下子就急了,还是跟着她往前走,“到汽车站再买吧。” 

“汽车站哪有晾衣绳卖啊?”她站住了,“不行,我得再回去一趟,一定要把晾衣绳拿回来,要不然到了你走不动的时候麻烦就大了,就这样,我去拿,你在这儿等出租车。” 


“别去了!”我拽着她的衣角,几乎是哀求着对她说。 

“没事,我密切注意着警察同志们的动向,今天没有警察来,你就放心吧,没有事的,”说着,她一笑,睫毛被雪的反光映照得悠长悠长,“我是猫,有九条命。” 


最终,我还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公路,在树阴里奔跑起来,几声吱嘎吱嘎的声音之后,她就消失在巷子口上了。 

一只奔跑的狐狸。 

不,是一只猫,一只九条命的猫。 

她走之后,我没有站在原地等车,继续往前走了,觉得累了我就扶在旁边的树上歇口气,大概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吧,我也走到了巷子口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并无丝毫异常之处,我这才稍微宽了些心,也不管地上有多么冷,就坐下去等囡囡了。 


这时候,雪又开始下了。 

我浑然不知:就在下一分钟,一场巨大的悲剧,一场真正是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悲剧,已经在漫天翻飞的雪片里生成,再无更改的余地了! 

我更不知道:当九条命的猫变成奔跑的狐狸,这就是猫的死! 

“别让她跑了!”突然,从我们的小院子那边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句话就要了我的命。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我站起身来,疯狂地往前跑,跑进巷子里,在师专的门口跌倒了,跌倒了就再爬起来,踉跄着,跑过师专的大门,跑过一棵接连一棵的夹竹桃,这时候,有人从我背后跑过来,转瞬之间就越过了我,一共三个,都是从师专里面突然跑出来的,我绝望地看着他们,绝望地厌恨自己的偏废之身为什么跑不快;这时候,院子里的动静越来越清晰,“跟上她,她跳窗户跑了!”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铁皮楼梯上响起的咣当之声一阵接着一阵,又有几个人从院子里冲出来,往小院子背后的池塘边上跑过去了,看着他们一步步跑远,想着囡囡竟然从二楼跳了下去,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囡囡!”我喊了一声,没喊出声音来,一口血却从嘴巴里喷薄而出,飞溅着落在了满地雪白之上。和满口鲜血一起跌倒在地上的,还有我的身体。倒地之前,我看到两个刚刚越过了我的警察又冲着我跑回来了;倒地之后,我没有闭上眼睛,看着他们跑近了我,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就把我背起来,另外一个则在旁边扶住我,一起往前跑,没有往院子里跑,径直向前,一直跑到了精神病院的大门口,精神病院的大门已经洞开了。 


只一眼我就看见了囡囡,她已经重新跑回了那座钟楼里,竟然爬上了钟楼的窗台,蹲着,一只手扶住右边的那扇窗户,“你们不要过来!”囡囡哭着大喊起来,“你们要再过来一步我就跳下去!”此时,楼下开来了警车,车顶上的探照灯打开后直射上去:就在钟楼旁边的屋顶上,三个警察已经离钟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囡囡!囡囡!”我拼命大声喊着囡囡的名字。 

“啊,”囡囡下意识地答应了我一声,只说了一声“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直到此时,那条睡在钟楼门前的流浪狗才醒了,对着那三个警察凄厉地叫喊起来,他们终于停步不前了。 

“沈囡囡!”在我身边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先下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不会马上对你怎么样,我们一定会让你先在你男朋友的身边留下来,我们还会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他的医药费也先由我们垫付!” 


囡囡没有说话,那条流浪狗却在亮若白昼的灯光里突然狂乱起来,野狼般向着旁边的三个警察扑了过去,那三个警察正在躲闪着的时候,囡囡说话了,仍然拖着哭音,哭音里多出了几分乞求:“你们,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流浪狗的叫声在屋顶上响起,当精神病院的病人们纷纷打开窗户,当弥天大雪就像在举办一场葬礼,囡囡,这就是你的死! 

突然,转瞬,刹那,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囡囡的手抓住的那扇窗户突然脱落,囡囡的身体往前倾去,她拼命想抓住另外的一扇窗户,终了,她没抓住,她什么也没抓住!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一头往下栽去,两秒钟都不到,她的头栽在下一层楼的窗台上,再没了声息,之后,整个身体换了方向,不再是头朝下,不到十秒之后,她的身体砸在第一层楼的一面窗台上,之后,慢慢落到雪地里,安安静静,就像从未出生。 


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她再也喊不出我的名字来了。 

她已经死了。 

囡囡,我来了,我爬过来了,啊啊,接下来,咱们上哪里去呢?这一次,再没什么人能把我们分开了,刚才,就在他们都朝你跑过去的时候,我已经用那块玻璃碴割了脖子,割了三次,每次都割得深得不能再深,我都听到皮肤被划破的声音了,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就像割在别人身上。现在,当我爬到你的身边来,我相信,仅仅就在几分钟之后,我就要跟着你来了,你得走慢点,等着我。 


接下来咱们上哪里去呢?去那小镇子,还是去大兴安岭?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吧,就是天堂里的地窖,对了,得提醒你一声:在去的路上,我们还是要寻家杂货铺,买个小铲子,为什么呢?为了你白天的时候好打发时间啊,你想想,白天里我也不在,你正好可以用那铲子把地窖挖得更大一点,最好能有间厨房,起码有个灶台,我好为你熬鲫鱼汤,好让你喝完鲫鱼汤之后骂我一声:“变态狂!” 


呵呵,你跑不了了,我都听见你的脚步声啦,听见你在唱歌啦,我也和你一起唱吧:“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画在吉他上,又抱吉他又抱你;恨你恨你真恨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又剁肉来又剁你。”怎么样,唱得还不错吧?反正你是跑不了了,我已经和你躺在一起,把头埋进你的头发里去啦。 


囡囡,走慢点,别那么快,我都看见前面有团光了,我知道,那是你打着手电筒,你跑不了了。 

——晚安吧,还清醒着的人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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