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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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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
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
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
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
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
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
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
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
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
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入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
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
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
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
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
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
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
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
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
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入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
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
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
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
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
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
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
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
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
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骑车到街上,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把副食本扔给售货员,有什么要什么,
除了芝麻酱没买,粉丝、鸡蛋什么的,装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几根胡萝卜和一棵白菜,
摇摇晃晃地推着往家走。身上车上装足了过日子的东西,他挺高兴。一个人过就一个人
过,别人怎么活他也怎么活,他不比别人差。他要蒸米饭吃,要拌疙瘩汤喝,还要炒菜
炒鸡蛋,他得吃出花样儿,不能难为自能难为自己,过去一直是母亲做饭。现在剩了他
自己,不会也得会。他得吃得让自己高兴,让母亲高兴,他得过得像个人。厨房里灰土
重重,但他嗅到了母亲的气息。勺子、刷子、菜刀,铝屉都挂在靠墙的铁钩子上。三角
架上扣着大大小小的锅,窗台码着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纸袋,煤气罐竖在墙角,像颗黑
乎乎的炸弹,收拾干净了,一切都现出原来的样子。清洁、寒酸、狭窄,母亲仿佛还活
着,正弯着背忙忙碌碌地给他热饭。他吃饭不守时,回来晚了母亲从来不怨他,总是默
默地走进小厨房,在八瓦的小灯底下独自摸索。那时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亲死了,他
才清楚自己是个畜生,没人味儿的畜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无从孝敬。
煤气罐很沉,用火柴一点居然着了。搁了近三年还有气,这事让他觉得新鲜。蓝色
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窜,让人看了高兴。他泡了半盆碱水,把气灶和气罐擦了一遍。
都拾掇好了,坐回屋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做晚饭。时间还早,该干什么又没了着落。上
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东西都让他难受。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
没有父母的人不会少,没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谁没朋友谁就得活受罪,心里话没处说,
全得憋成屎拉出去。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饭能做熟么?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
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跑了。他决定给薛教导员写封信。找到了纸笔,可找不着那本字典。
他忘了许多字,没有忘记怎么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写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块砖头大
的字典在手边,他就不是文盲,他无论如何得找到它。哪儿也找不着。
让野猫叼走了,还是让耗子给吃了?他把里屋的木箱子翻了个底儿朝上,书倒不少,
没一本儿是字典。
书页全都发黄.好像让水泡过又晒干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页上的
签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颜色已经发灰,笔画连得很帅,全是父亲
的书。父亲是国立土木工程大学的毕业生,解放前干什么不知道,解放后—直在西郊面
粉厂当会计师。会计师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听人说起他,连母亲都很少讲他,只偶
尔提到那人爱喝酒。父亲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眼珠子很大,脸很
长,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形象,也是他能
想起来的父亲的唯一真切形象。当时他嘬着一根冰棍在病房里来回溜达,把冰棍纸扔进
了一个脏乎乎的痰盂。他对这个肮脏的痰盂的记忆比对父亲病容的记忆要清楚得多。痰
盂里那块血把六岁的他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舒服,好像把脏东西含嘴里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厂在什么地方。但西郊面粉厂每月十二块一直把他供养到十八岁。
过了人生那道关卡,他和面粉厂和父亲的关系就彻底了结,他和母亲也就成了纯粹的孤
儿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跟谁也没关系。到面粉厂当装卸工
也许是个办法。那儿的人认识他是谁么?他们还记得那个爱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会计么?
没人认识他。他是老会计捡来的野种。
李慧泉把书填进了木箱子,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小时候的作业簿。母亲用针线把它们
装订成几大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书似的,数不清的五分,他做过一阵子好学生,他
忘了,母亲没忘,母亲指望他永远是个好学生。他读了一篇作文,许多字不认识。他不
相信这文章竟是他写的。文章叙述了他加入红小兵的喜悦和他的理想。“把无产阶级专
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这流畅到底”,这流畅而宏大的誓言让他对自己的童年肃
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发的潮味儿里欣赏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岁月今人神
往,但是即便人能够重新活一回,他也没有折向那个年代的足够的勇气。再走一遍,他
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同学出息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但是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择。他命里注定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哀叹往昔担忧未来,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种种不幸
而发愁。他根本就没必要离开电缆沟;他应该撇开人世的烦恼永远地睡在那儿。
作文读不顺畅,但他没想找字典,把写信的事也忘了。晚饭除了一袋方便面,还用
小铝锅煮了几个鸡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没骑车,沿着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儿的地方走。
远处总有灯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声。有录音机的音乐,有电视播
音员的朗读,还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说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声音都很温和,好像生怕惊扰了他,生怕惹他伤心似的。
他想解手。厕所里有灯,但是没有人。尿池子上方的墙壁上画有两条畸形的大腿。
根部夹着一个画得很粗糙的女性生殖器。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嘲弄他、他感到
恶心。生活杂乱无章,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
上哪儿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都在匆勿地赶路,人们不认识他,人们彼此之间也不认识。
他没有发觉有谁在跟谁说话。电车站的车牌周围竖着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
可车一进站,他们就亲热地或仇恨地拥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没有谁照顾谁、也没有一点
儿客气。生活就是这副模样。他永远挤不上车,乘车远去的人吵着叫着笑着。没有人在
意他一个人给抛了下来。他也许永远赶不上趟儿了,李慧泉走过了灯火辉煌的小饭馆和
小酒铺,走过了黑灯瞎火的中药店和报刊亭,他犹豫了片刻,朝马路对面的食品店走过
去。他买了一个小笼屉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买了一篮苹果。小篮子是用白柳条编
的,衬了红纸和绿纸。苹果有点儿皱,颜色也不太鲜艳。分量还行,沉甸甸的像那么回
事。
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
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
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
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
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
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
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
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
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
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
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
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
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
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
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
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
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
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
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
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
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
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
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
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
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
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
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
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
(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
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
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
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
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
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
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
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
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
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
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
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
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
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
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
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
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
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
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
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
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
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
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
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
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
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
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
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干糊涂事……
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
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强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
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
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
大干净而快活。他强劳过,他们没有。慧泉觉得一切警告、训诫、注意事项等等都跟别
人没有关系,“小便请撒入池内”、“请勿随地吐极”、“闲人免进”、“……罚款五
元”,所有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有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跟他过不去,总在暗示他
跟别人的区别,总在设法让他变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却无力反抗。只要别人不用警
觉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踪他,装孙子就装孙子,几年来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么。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脸色阴沉。罗大妈毫无察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得胜的将军,
慧泉跟在她后面则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他垂头丧气。
“下礼拜就春节了,上我们家过吧?”
“不麻烦您了,我挺好的……”
“总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对得起老姐姐了,你妈要活到令天准得合不上嘴……儿子
做买卖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从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给你妈争口气。”
“哎。”
“自己过节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应!”
“您放心。”
“早点儿买过节的东西,鱼呀鸡呀什么的,搁不坏:不会做到前院来叫我,说什么
我也得让你过个好节。过了节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来大妈好给你介绍个对象,
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李慧泉有了笑容,转眼又消失了。他在想别的事。
买摊架子买摊架子摊布标至少得一百元,买一辆三轮少说也得三百几,进货的钱剩
不了几个了。第一步刚迈开就得把母亲的存折全搭进去,这事怎么想怎么悬得慌。他得
玩儿命。从现在开始他就得玩儿命。
除夕前一天,他在东华门委托商行看到一辆没人要的旧三轮车。标价二百三,真便
官,可是太破,别说骑着走,推都不动弹。车架子还凑合,没变形;车轴框上没有内外
胎,车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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