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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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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刀伤。这对于我自己是太残酷了,然而我又没有明白叫他绝望的勇气。当然我对于他绝不能说一点爱情都没有,有时我还真实心实意的爱恋着他,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种的爱情,老像是有多种的色彩,好似是从报恩等等换了出来的,因此有的时候要失掉它伟大的魔力,很清楚地看见爱神的后面,藏着种种的不合协——这些不合协,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我太野心,我不愿和一个已经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的人结合。还有一部分是我处女洁白的心,也已印上了一层浓厚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时间所能使它淡退或消灭的;因此无论以后再加上任何种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迹。换句话说,我是时时回顾着以往,又怎能对眼前深入呢?唉,天呵!我这一生究竟应走哪一条路?这个问题可真太复杂了!我似乎是需要爇闹的生活,但我又似乎觉得对于这个需要爇阔的可怜更觉伤心。那么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吧,贤妻良母也是很不错的,无奈我的心,又深感着这种生活是不能片刻忍受的。
唉,想起素文屡次警戒我“不要害人!”的一句话,我也着实觉得可怕。不过上帝是明白这种的情形;正是我想避免的。而终于不能避免,是谁的罪呵?在我却只能怪上帝赋与我的个性太顽强了!我不能做一个只为别人而生活的赘疣;我是尊重“自我”的,哪一天要是失掉“自我”,便无异失掉我的生命——曹,他也太怪了。他为什么一定要缠住我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幸的生物,不幸的人所能影响于别人的,恐怕也只有不幸罢了!想到这里,我只有放下笔向天默祝;我虔诚地希望他,等他事完回来的时候,已经变了一个人就好了!
我看完沁珠昨夜的日记,我的心也在涌起复杂的情调,我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当她把日记接过去,却对我凄然苦笑道:“这不像一出悲剧的描写吗……也就是所谓的人生呢!”
“是的!”我只勉强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爇情悲绪几乎捣碎了我方寸的灵台,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黯然地说道:“朋友!好好的扎挣吧;来到世界的舞台上,命定了要演悲剧的角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如能躁纵这悲剧的戏文如自己的意思,也就聊可自慰了!”
沁珠对于我这几句话,似乎非常感动,她诚恳地说道:“就是这话了!只要我不仅是这悲剧中表演的傀儡,而是这悲剧的灵魂,我的生便有了意义!……”
我们谈到这里,王妈进来说。沁珠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们便不再说下去。沁珠拿了书包,我们一同出了古庙分途而别。
十二
自从过了旧历的新年后,天气渐渐变了。这两天,更见和暖,当早晨的太阳,晒在房檐的积雪上时,在闪闪的银光下露出黑色的瓦来,雪水如雨漏般,沿着屋檐流了下来,同时发出潺溅的声响,马路上也都是泥泞,似乎下过雨一般,在这种大地春回的时光里,沁珠感到特别的怅惆,最使她失意的是和冰场的告别——的确在去年的一个冬天里,她不但是整天整晚把身体放在冰场;并且她的一颗心,——平日多感抑闷的心,也都放在冰场上。那耀眼的刀光迷醉了她的感官,因此释放了她的灵魂。但是现在呢,时间把一切都变了面目。冰棚也已经拆毁了,地上的冰都化成了点点的水滴,渗入地里去。再看不见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拿着冰鞋兴高采烈地往冰场上来。也听不见悠扬悦耳的音乐,一切只是黯淡沉寂。所以沁珠最近除了每天到学校上课外,多半是躲在寄宿舍里睡觉,很少和我见面。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里开校友会,许多毕业的同学都来了,她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真仿佛出嫁的姑娘回了家,和那青年的姊妹谈到过去的欢乐,和别后的新经历,另有一种情趣。我那时在旁边沉默地观察着,好像戏台底下唯一的顾客。正在这个时候,觉得有一种轻悄的脚步声,停在我的背后。我正想回头看时,一双柔滑的手蒙住我的眼睛了。但是一种非常熟悉的肥皂香味,帮助了我的猜想,——我毫不犹豫地叫道:“沁珠!”——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那两双手松了下来,果然正是她。我叫她坐在我的旁边,并且对她说道:“你到底也来了!”
“我本不想来的,后来想起你……我们又十几天不见面了。借此机会找你谈谈也不错!”
“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曹有信来吗?”
“信吗?太多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有时还是快信,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些工夫?据他说事情也很忙!”
“唉!这就是爱情呀,……它能伸缩时间也能左右空间!”
“不过我还不曾感到像你所说的那种境地!”
“那是因为你爱他还不够数!”
“唉!这点倒是真的!我每次接到他的信!就不知不觉增加一分恐惧!”
“其实你也太固执了,天下难得的是真情,你手里握住了这希罕的宝贝,为什么又要把它扔了!”
“真情吗?我恐怕那只是法国造的赝品金钢钻,新的时候很好看,到头来便只是一块玻璃了!”
“但是你究竟相信天地间有真的金钢钻没有呢?”
“真的自然有,不过太少了,我不见得就有那种好运气吧!”
“运气,唉!什么都有个运气,谁能碰到最好的运气,那也真难预料,不过我总祝福你能就好了!”
“实在这种忧虑也是多余,即使碰到这样好运气,想透了,还不是苦恼吗?……爱情从来就没有单纯性,就如同美丽的罂粟花同时是寒有毒质的。”
我们正谈得深切,忽听摇铃开会了,跟着一个身体肥硕的在校同学,迈着八字步上了讲台——这种的模型是特别容易惹人注意。于是全会场的视线都攒集在她身上,并且是鸦雀无声地静听她的发言,她轻轻地咯了一声道:
“今天是我们在校同学和毕业同学聚会的日子,也就是本校校友会开幕的一天,这真使我们非常高兴……”那位肥硕的主席报告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于是会场里起了嘈杂的私语声,我们预料今天这个会绝不会有什么津彩,坐在这里太无聊了,便和沁珠悄悄地溜出会场。
“那位胖子是哪一级的同学?”沁珠问道。
“是史地系一年级的叫杜芬。”
“你们为什么叫她做主席?……我可以给她八个字的评语。‘貌不惊人,语不压众!’”
“谁知道她们学生会里玩的什么把戏,不过现在的事情也真复杂,那些能干的小姐们,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里混。自然现在可是出风头的地方太多,一个区区学生会怎容得下她们,所以最后只有那些三四等的角色来干了!”
我们一面谈着已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她约我到她的宿寄舍去,在路上我们买了不少零食,和一瓶红色葡萄酒,我问沁珠道:“你近来常喝酒吗?”她笑了笑道:“怎么,你对于喝酒有什么意见吗?”
“说不上什么意见,不过随意问问你罢了,你为什么不直接答覆我,反而‘王顾左右而言他’呢!”
她听了我的话不禁也笑了,并且说:
“我近来只要遇到心里烦闷的时候,就想喝酒。当那酒津在我冷漠的心头作祟时,我便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的确别有一种意境!”
“那么你今天大约又有什么烦闷的事情吗?”
“谁说不是呢!等一会你到我寄宿舍去,我给你看点东西,你就明白我心里烦不烦了!”
不久我们便来到那所古庙的寄宿舍里,王妈替我们开了房门,沁珠把那包零食叫她装在碟子里;摆在那张圆形的藤桌上。并替我们斟了两玻璃杯的酒。沁珠端起满溢红汁的杯子叫道:“来,好朋友,祝你快活!”我也将酒杯高举道:“好,祝你康健和幸运!”我们彼此一笑把一杯酒都喝干了!王妈站在旁边不住地阻拦道:“喂,两位先生,慢些喝吧,急酒容易醉人的!”沁珠说:“不要紧,这个酒不容易醉,再替我们斟上两杯吧!”王妈把酒瓶举起来看了看道:“没有多少了,留着回头喝吧!”我这时已有些醉意,因道:“好吧,你就替我们收起来!”沁珠笑对王妈道:“唉,我哪里就醉死了,你吓得我那样,好吧,不便辜负你一片好心,你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去吧!”
王妈笑着把残肴收拾开去,她走后我就问沁珠道:“你要给我看点东西,究竟是些什么?”
她说:“别忙!就给你看!”一面从怞屉里拿出一只小盒子和一个绢包,她指着那个小盒子道:“这是曹由香港寄给我的一对‘象牙戒指’,这另一包是他最近给我的信,”她说着将绢包解开,特别找出一个绊红色的洋信套,怞出里面浅绿色的信笺,在那折缝中拿出几张鲜红色而题了铅粉字的红叶,此外又从信套里倒出五颗生长南国的红豆来。这一堆刺人神经的东西,使我不知不觉沉入迷离的幻想里去。自然那些过去的故事:如古代的宫女由御河里飘出传情的红叶呀;又是什么红豆寄相思的艳迹呀;我在这些幻想里呆住了。直到沁珠把那盒子打开拿出那对纯白而雕饰细致的“象牙戒指”来,才使我恢复了知觉。她自己套了一只在右手的中指上。同时又拉过我的手来,也替我戴了一只,微微地笑道:“从来没看见人戴这种的戒指,这可算是很特别的是不是?”
我说:“物以罕为贵,……况且千里寄鹅毛,物轻人意重,不过我不应当无故分惠,还是你收起来吧!”
“呸,我要两只作什么?这东西只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有什么希奇!”她说着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不敢再去撩拨她。因说:“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把那红叶拿来我看看吧。”她将红叶递给我,共是三张,每张上面都提了诗句,第一张上写的是:“红的叶,红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旁边另有一行是:“寄赠千里外的微波——长空”第二张上面是题的一句旧词:“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泪。”第三张上题的是唐人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我看过这三张红叶不禁叹道:“曹外表看来很豪爽,想不到他竟多情如此,我想你们还是想个积极的办法吧!”
“什么积极的办法呀?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根本上就用不着办法!”
“总而言之,人各有心,我也猜不透你,不过据我的推测,你们绝不能就这样不冷不爇维持下去的。”沁珠听了我这话,也点点头道:“我有时也这样想,不过我总希望有一天不解决而解决就好了。”
“他近来写给你的信还是那种爇烈的追求吗?”
“自然是的,不过素文,你相信吗?人类的欲望,是越压制也越猖狂。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也是越得不到手越爇烈。所以要是拿这种的爇烈作为爱的保障,也许有的时候是要上当的。……并且这还不算什么,最根本的理由——我之所以始终不能如曹所愿,是在我俩中间,还不曾扫尽一切的云翳,明白点说,就是曹,他还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物。”
“关于这一点你曾经对他表示过吗?”
“当然表示过,但他是特别固执,他说:‘珠请相信我,我虽然有许多缺点,然而只要是在可能的范围中,我一定把它改好。’……你想碰到这样罕有人物又有什么办法?”
“真的,像这样死不放手的怪人也少有!”
“看吧,最终不过是一出略带灰色的滑稽剧罢了,……在今日的世界,男人或女人在求爱的时候,往往拿‘死’作后盾,说起来不是很严重吗?不过真为情而死,我还未曾见过一个呢?……”
“你真是一个绝对怀疑派!”
沁珠听了我这句话,她不禁黯然地长叹了一声,无津打采地躺到床上去。
这时微弱的太阳光,正射在水绿色的窗纱上,反光映在那一叠美丽的信封上,我不由得便伸手把那些信怞出来读了。
第一封信上写着一月十五日,长空从广州寄。信笺是淡绿色,光滑的墨笔字迹,非常耀眼:
敬爱的微波!
当然你能记得那次的分别——我的乔装的奇异,和那风寒雪冷的夜色,这些在平凡的生命史上,都有了不同的光彩,是寒有又凄艳又悲壮的情调,这种的记忆自我们分手以来,不时地浮现在我的心上,并且使我觉得儿女柔情,英雄侠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纵然蒙你规劝叫我努力于英雄事业,但我同时不能忘却儿女情怀呢!
初到此地,什么事情都有些紊乱找不着头绪。每天从早晨跑到夜深,有时虽似乎可以偷暇休息,但想到远别的你,恨不得将夜也变成昼赶快把事情办妥,便可以回到你的身旁了。
你近来的生活怎样?叶钟凡和袁先志还在北京吗?倘使你感到寂寞可以去找他们谈谈。这封信是我在百忙中怞暇写的,没有次序,请你原谅!并盼你的回音!祝你津神爽健!
长空一月十五日
第二封信,是曹由香港寄来的:
唉!我盼望多天的来信,竟在我移到香港时才由朋友转来,我希望得到它,如同旱苗的望霖雨。但当我使这封信的每一字一句映进我的眼帘时,我不明白我处的是人间还是地狱?唉!眼前只见一片黄沙;和万顷的怒海,寂寞和恐慑同时绞着我可怜的心。微波呵!我知道你是仁慈的,你断不忍看着一匹柔驯的小羊,在你面前婉转哀嘶,而你终不理它;让它流出鲜红的泪滴,而不肯用你仁慈的眼光向它临视吧?然而你的来信何以那样冷硬,你说:“从前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无聊!”唉!这是真话吗?当然我也知道像我这样不值什么的人,在你的眼里,比一个小蚊虫还不如,那么我的心我的泪所表现的更是什么都不如了!不过微波你当然不致否认,在我将走入死的门限时,你曾把我拉出来过吧?那时候你不是绝不顾我的,而我也因此感到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义——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吗?唉!纵使是梦我也希望是比较深酣的梦,你怎么就忍心叫我此刻就醒!微波呵!……只有这一滴血是我最后在你面前所能贡献的哟!
长空
这封信写到这里,忽然字迹变了血红色,最后的署名长空更是血迹斑斓,我看着也不由得心理上起一种陡然的变化,不想再看下去了,这时沁珠恰好转过脸来,见我那不平常的面色便问道:
“你看的是那封有血迹的信吗?”
“是的。”我只简单地回答她。
“不用再看了吧,那些信只是使人不高兴罢了!”沁珠懒懒地说:“并且那已经成了过去的事实,你把那封用妃红色纸写的一封看看好了——那是最近的。”我听了她的话便把那信怞出来看:
四月八日由香港寄。
亲爱的波妹。
几颗红豆原算不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但蒙你一品题便立刻有了意义和价值。我将怎样地感谢你呢。不过辞旨之间似乎弥漫了辛酸的哀音,使我欣慰中不免又感到震恐,莫非这便是我们的命吗?不过波请你相信,我将用我绝大的勇气和宿命奋斗,必使黯淡变为光明,愁惨化成欢乐,否则我便把这可憎厌的生命交还上帝了。
昨夜在一家洋货店里买东西,看到一对雕刻津巧的象牙戒指,当然那东西在俗人看来,是绝比不上黄金绿玉的珍贵,不过我很爱它的纯白,爱它的坚固,正仿佛一个质朴的隐士,想来你一定也很喜欢它,所以现在敬送给你,愿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亲呢!
我大约还有十天便可以回到北京,那时节呵,——我们可以见面,可以畅谈别后的一切,唉!这是多么值得渴想的一天哟!
我看完这封信,不由得又看看我手指上的象牙戒指,——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可以戴这东西,因取下来说道:
“喂!这戒指绝不是一个玩意儿的东西,我还是不戴吧!”
“为什么戴不得?你这个人真怪!难道说这便算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吗?真笑话了!你如果再这样说,连我也不戴了。”她说着便真要从手上取下那只戒指来,我连忙赔笑道:
“算了,算了,这又值得生什么气,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
“好吧,你既知罪,我便饶你初犯,我们出去玩玩,——这几天的天气一直陰沉沉的,真够人气闷,今天好容易有了太阳!”
“好,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她。
“天气已经不早了,我们到公园兜个圈子,回头到东安市场吃烧羊肉,夜里到真光看二孤女……”她说着显出活泼的微笑。
“咱们倒真会想法子寻快乐!”我不禁叹息着说。
“不乐,怎么样?……眼泪又值得什么?”沁珠说到这种话时,总露着那种刺激人的苦笑。
当她把那些信和红叶等收拾好后,我们便锁上房门,在黯弱的黄昏光影中去追求那刹时的狂欢。
十三
北方的秋天是特别的天高气爽,当我早晨站在回廊前面,看园子里那些将要调黄的树叶时,只见叶缝中透出那纤尘不沾的晴空,我由不得发出惊喜的叹息,——这时心灵解除了陰翳,身体也是轻松,深觉得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找一个知心的朋友到郊外散散步,真是非常理想的剧景呢。终于在午饭后我乘着车子到沁珠那里,将要走到她的住房时陡然听见有怞搐的优泣声这使我吓住了,只悄悄地怔在窗外,隔了有两分钟,才听见沁珠的声音说道:
“你何必那样认真呢!”
“不,并不是我认真,你不晓得我的心……”话到这里便止住了,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似乎像是曹,但我总不便在这时候冲进去,因此我决定暂且先到别处去,等曹去后我再来,我满心怅惘地离开了沁珠的房子,无目的地向街上走去,不知不觉已来到琉璃厂,那里是书铺的集中点,我迈进扫叶山房的门时,看见一部《文心雕龙》,印得很整齐,我便买了,拿着书正往前走,迎头看见沁珠用的王妈,提着一个纸包走来:
“素文小姐您到哪里去?……怎么不去看张先生,”她寒笑说。
“张先生此刻在家吗?”我问她。
“在家。”
“一个人吗?”
“是的,曹先生才走。”
我同王妈一面走一面谈着到了寄宿舍。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寄宿舍院子里那两棵大榆树,罩在金晃晃的阳光底下,几只云雀儿从房顶飞过,微凉的风拂动着绿色的窗纱,我走到里院时,看见沁珠倚着亭柱呆站着,脸色有些惨白,眼圈微微发红。她见了我连忙迎上来说道:
“你来得正好,……不然我就要到学校去找你了。”
“怎么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唉,世界上的花样太多了。……你不知道我们昨天又演了一出剧景……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不过演时也有点凄酸的味儿呢?”
“那么也仅够玩味的了,人生的一切都有些仿佛剧景呢?”
“当然,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演着时,就非常清楚地意识那只是戏,而又演得像煞有介事终不免使人有些滑稽的感想吧!”
我们谈论着这些空泛的哲理,倒把我所想知道的事实忽略了,直到王妈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曹派人送来的时,这才提醒我。当沁珠看完来信,我就要求她告诉我那一件她所谓剧景的事实。王妈替我们搬来了两张藤椅,放在榆树荫下。沁珠开始述说:
“昨天下午我同曹到陶然亭去,最初他只说是邀我去看芦花,我们到了陶然亭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看秋天的阳光,仿佛是看一个津神爽快而态度洒落的少女面靥,使人感到一种超越的美,起初我们只在高高低低的土坡上徘徊着,土坡的下面便是一望无边际的芦田,芦花开得正茂盛,远处望去,那一片纯白的花穗,正仿佛青松上积了一层白雪,这种景色,在灰尘弥漫了的古城,真是不容易看到的。我们陡然遇到,当然要鼓起一种稀有的闲情逸致了,那时我正替曹织一件御寒的绒线小衫,我低头织着,伴着曹慢慢地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建筑美丽的石坟前,那地方放着几张圆形的石凳,我同曹对面坐下,他替我拿着绒线,我依然不住手地织着,一阵寒风,吹乱我额前的短发,发丝遮住我的眼,我便用手拢上去,抬眼只见曹正出神地望着我。
“你又在想什么?……这里的风景太像画了,你看西山正笼着紫色的烟霞,天蔚蓝得那样干净——你不是说李连吉舒的一对眼像无云的蓝天吗,我却以为这天像她的眼……”
他听了这话,似乎不大感兴趣,只淡然一笑,依然出神地沉默着,我知道不久又有难题发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惊。
“唉,珠!的确,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一幅凄艳的画景,不但到处有充塞着文人词客的气息,而且还埋葬了多少英魂和多少艳魄。我想,倘有那么一天!……”曹黯然地插述着。
“你又在构造你的作品吗?不然怎么又想入非非呢!”我说。
“不呵,珠妹!你是冰雪聪明,难道说连我这一点心事都看不透吗?老实告诉你,这世界我早看穿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独葬荒丘……”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这是茵梦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欢念的。但这时听见曹引用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感,我望着他叹了一口气。
“唉,珠妹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来时,我愿意就埋在这里……那边不是还有一块空地么,大约离这里只有两丈远。”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前面那块地方。我这时看见他两眼充满了泪液。
“怎么,我们都还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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