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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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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五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六 
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只顾忙着操办我与小狮子的婚事,已经把王胆忘了。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动了慈悲之心,以为我操办婚事为由,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王胆的孩子出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应怀疑姑姑撮合我与小狮子婚姻的诚意,她的确认为我们俩是般配的一对儿,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礼,她放陈鼻父女出来,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寻找王胆,实际上都是在释放和平烟雾,借以麻痹王胆和藏匿了王胆人家的警惕。姑姑行施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姑姑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她的如同女儿的爱徒嫁给她的侄儿,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同时,王胆也被“抓捕归案”,腹中那个非法的孽子,也在没出“锅门”之前被消灭。——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姑姑的工作,确实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了。 
在婚礼前一天的上午,按旧俗,我到母亲坟前烧“喜钱”,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亲的亡灵,并邀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盘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但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惊悚。我脑海里浮现着母亲颤颤巍巍的形象,耳畔回响着母亲机智、朴实、寓意深长的语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如果母亲还能说话,她对我的这一次婚姻,会做出何种评价呢? 
那股小旋风,在母亲坟前盘旋一会儿,忽然转了方向,转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坟头。此时,黄鹂鸟在桃树枝头一声长叫,声音凄厉,犹如撕肝裂胆。无边的桃园,桃子已熟。母亲和王仁美的坟头,在我们自家桃园里。我摘下两个红了尖的大桃,一个供在母亲坟前,捧着另一个,穿过几棵桃树,来到王仁美坟前。临来前,父亲曾对我说: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她的坟前烧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啊,我心中默念着,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种种的好处。我相信小狮子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对燕燕好的,如果她对燕燕不好,那我绝不会与她过下去。——我在她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并爬上坟头,为她的坟压上了一张新纸。然后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着,尽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悦,但我是诚意邀请你,伴随着母亲,回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在堂屋的供桌上,摆上四个新蒸的馒头,并供上多样菜蔬,还有那种你初尝以为药、吃后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为大,尚飨! 
上坟归来,小径两边野草没膝,路边沟渠里汪着雨水。两边的桃园,往南延展到墨水河边,往北延展到胶河边。桃林中,有果农正在采摘,远处的宽路上,有几辆三轮拖拉机在奔跑。 
王肝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穿着一套半新的军装——我一看就想起这是我去年送给他的——新理了一个小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依然瘦,但显得精神爽朗,一扫往常那种邋遢颓唐之态。他的精神状态让我稍感安慰,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说,其实,小狮子跟你并不合适,只要你振作起来,依然能干出一番大事,那时,会有更优秀的姑娘供你挑选。 
我已经是废人了,王肝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没发现王仁美坟前有烧化的纸灰吗?那是我烧的。因为我的出卖,才使袁腮锒铛入狱,才使王仁美母子双亡,我是杀人凶手。 
这绝对不能怪你!我说。 
我也试图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啦,什么“为了祖国可以大义灭亲”啦,但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宁,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讨小狮子的欢心。为此,我得了失眠症,刚刚一闭眼就会看到王仁美举着两只血手要挖我的心……我只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王肝,你思虑太多了,我说,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飞烟灭——即便人死后有灵,仁美也不会追着你不放,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好人。 
她的确是个好人,王肝道,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谅我。我今天在这里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请讲,老兄。 
请你告诉小狮子,让她转告你姑姑,那天,王胆从井里爬上来,直接跑到了我家。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她一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我把她装进一只粪篓里,上边盖上一层麦草,又盖上一条麻袋。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人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七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洞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嘛……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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