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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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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姑姑捶胸顿足——我真是糊涂,我引狼入室,我助纣为虐!——医院里那些年轻姑娘,被他弄了一个遍。王家庄王小梅,刚刚十七岁,留着大辫子,白净面皮瓜子脸,长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翅子似的,两只大眼滴溜溜会说话儿,谁见了谁说这闺女要是被张艺谋发现了,肯定比巩俐、章子怡还要红,但没等到张艺谋发现,却被黄瓜这个色狼发现了。他跑到王家庄,摇着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舌头,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说转转了,让王小梅到卫生院来跟着我学妇科。说是跟着我学妇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没在妇科待过。她被黄瓜这色狼给霸占了。天天陪着他,晚上干那事不说,青天大白日也干,好多人都看到过。干够了那事,就进县城拿着公款摆宴席,请那些当官的,运动着想往县城调,你们没见过他那副死样子吧?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缝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将马熏倒。就他这样,竟然还想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他拉着王小梅给他当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当礼物送给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说,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医院里的女人都怕进他的办公室。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都准备劁了这个杂种。他端茶倒水,满脸堆笑,给我灌了半天米汤。我说黄大院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干笑着,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说大姨我是您亲手接下来的,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跟您的亲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嘿嘿……我说,愧不敢当,您是堂堂一院之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您做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把我折死吗?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他嘿嘿嘿,又是干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犯了一个领导干部经常犯的错误——一时没把握好,将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说,王小梅怀了龙种,我们院后继有人了!——大姨,您就别逗笑了,他说,我这几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她逼着我离婚,说我如不答应,就去县纪委告我。——我说,为什么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吗?给她买栋别墅,把她养起来不就行了吗?大姨,他说,您就别拿我开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说了,我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别墅——那你就离婚呗,我说。他耷拉着驴脸说,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几个杀猪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们一旦知道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长啊,高级干部啊!——行啦,大姨,他说,一个小小乡镇卫生院长,在您老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您就别讽刺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说,她跟我说过许多遍说她崇拜您。她谁的话都不会听您的话也会听。——要我做什么?——您跟她说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黄瓜,我恼恨地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您就等着当爹吧!我说,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说去吧,等她足月后,我给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枝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奶奶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奶奶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奶奶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竞走到了一片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惟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问,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姑姑说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它们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说她感到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的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凉黏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它们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说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听大奶奶讲过的青蛙戏人的传说,说有一个大闺女夜晚在河堤上乘凉,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与一身着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来后即怀孕,后来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说,想到此她一跃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样纷纷地落在地上。而还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为何突然消逝。姑姑说她一边跑一边抖动身体,同时还用双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时她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将它们猛地摔出去。她说从耳朵上往下撕那两只青蛙时,几乎把耳朵撕裂。它们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饥饿的娃娃叼着母亲的奶头。
姑姑一边嚎叫一边奔跑,但身后那些紧紧追逼的青蛙却难以摆脱。姑姑在奔跑中回头观看,那景象令她魂飞魄散:千万只青蛙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像一股浊流,快速地往前涌动。而且,路边还不时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阵势,试图拦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则从路边的草丛中猛然跳起来,对姑姑发起突然袭击。姑姑说那天晚上她原本穿着一条肥大的黑色绸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袭的青蛙一条一条地撕去了。姑姑说那些撕得了一长条绸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举前爪挠腮,打滚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说她奔跑到河边,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的石头小桥时,身上的裙子已经被青蛙们撕扯干净。姑姑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了小桥上,与郝大手相逢。
我那时根本顾不上什么羞耻,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几乎是光着屁股,姑姑说,我看到一个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的人坐在小桥中央,手里团弄着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团弄的是一块泥巴。制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时我根本没看清他是谁,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说她扑到那人怀里,使劲地往他蓑衣里钻,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度,背后是青蛙的那种腥臭逼人的湿凉,姑姑说她喊了一声:大哥,救命,便昏了过去。
姑姑的长篇讲述,让我们感同身受,脑海里浮动着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阵阵凉意。摄像机给了郝大手一个镜头,他还是那样泥塑般静坐不动,又穿插着出现了几个泥娃娃的特写,和那座河上小桥的远景,镜头又对准了姑姑的脸,姑姑的嘴巴。姑姑说: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郝大手的航上。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双手捧来一碗绿豆汤给我喝,绿豆的香气使我恢复了理智。喝了一碗汤,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许多地方灼热痛疼,但那种冰冷黏腻让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觉逐渐消失。我身上起了一层疱疹,又刺又痒又痛,随即是发高烧,说胡话。我喝着郝大手的绿豆汤闯过了这一关,身上褪了一层皮,骨头也隐隐作痛。我听说过脱皮换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经被脱皮换骨了。病好之后,我对郝大手说:大哥,咱们结婚吧。
讲到此处,姑姑已是满脸泪水。
接下来,节目里展示了姑姑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的内容。姑姑闭着眼睛,对同样闭着眼睛、手握一团泥巴的郝大手讲述:这个娃娃,姓关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长方脸,宽下巴,单眼皮,大耳朵,鼻头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长脖颈,尖下巴,高颧骨,双眼皮,大眼睛,鼻头尖,鼻梁高。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讲述声中,那个名叫关小熊的男孩从郝大手手中诞生了。镜头给了这孩子一个特写。我看着这个面目清新、但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凉表情的孩子,不觉中泪如泉涌……
五
我陪着小狮子,去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参观。小狮子一直想到这里工作,但苦于找不到门路。
一进大堂,我感到这里不太像医院,倒像一座高级的会员俱乐部。虽是盛夏,但大堂里冷气飕飕,凉爽宜人。耳边飘荡着优美轻柔的背景音乐,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花朵的清香。大堂迎面的墙壁上,镶贴着这所医院浅蓝色的院徽和八个粉红色的大字:一生承诺,满怀信任。两个身穿白色大褂、头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里接待顾客。她们笑容可掬。声调温柔。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边眼镜的中年女子,走到我们身边,亲切地问我们:先生,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没什么,随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们引领到大堂右侧的休闲区,那里摆放着宽大的藤编座椅,椅旁的简易书架上插满了与妇婴有关的豪华杂志,桌前茶几上,摆放着印刷精美的医院简介图册。
那中年女子从饮水机里为我们接来两杯冰水。便微笑着离开了。
我翻开资料,看到一位额头明亮、双眉修长、目光和蔼、鼻架无边眼镜、牙齿洁白整齐、笑容慈祥的中年女医生形象。她的胸前佩戴着印有照片的胸卡。她的左肩上印着:中美家宝妇婴医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妇婴医院,这里不会有冰冷的感觉。这里洋溢着温暖、和睦、真诚、家庭的氛围,您体验到的将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化服务……她的右肩上印着:我们将严格遵守世界医学协会一九四八年日内瓦宣言,我们凭良心和尊严行医,我们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我们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们将全力维护医务界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狮子,发现她一边翻看医院的画册,一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翻开了下一页,看到一个给人稳重可靠感觉的妇科医生,正用一根皮尺,量着一个孕妇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那孕妇长睫毛高鼻梁,双唇饱满娇艳,面色红润,无一丝孕妇的疲惫与憔悴。一行文字,越过医生的手臂,铺展在孕妇的肚皮上:我们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身穿名牌休闲服装的男子,步履轻快地走进大堂,从他充满了自信的脸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当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他的左手,轻轻地揽着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细高挑儿身材,柔软的腰肢在飘逸的鹅黄色绸裙里摇摆。我的心微微一颤,认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的小毕,那个多才多艺的小毕。我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画册遮住大半个脸。
翻开画册又一页,在一个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五个光屁股的婴儿并排而坐。他们都往左侧着脑袋,仿佛有人在那个方向逗引着他们。他们的圆圆的额头和腮部,构成一条令人喜爱的弧线。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这条弧线是一条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弧线。他们的头发,有三个比较稀疏,两个比较浓密,有两个是黑色的,有一个是金黄色的,有两个是淡黄色的。他们的耳朵都很大。耳大有福。能把照片登在这画册上的,都是洪福齐天的骄子。他们大概有五个月的样子,刚刚会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弯,都胖得像小猪崽儿,圆滚滚的,从胳膊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他们的屁股都被挤平了,两瓣屁股中间那条缝儿,十分地可爱。在他们左侧的空白处,印着十几行文字:以家庭为中心的产科服务非常注重孕、产妇与高素质的医疗团队的交流,并强调对孕、产妇的医学教育。
那中年男子与小毕到前台那儿与接待人员交谈了一会儿,便在一个优雅女子的引领下到大堂左侧就坐,那儿是贵宾等候区,摆着一套砖红色的高背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瓶紫红的玫瑰。他们在那儿坐下来,那男子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喷嚏,让我几乎跳起来。这怪声怪气、非常有个性的喷嚏如同一颗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记忆。难道是他?
医生会围绕怀孕现阶段之母体情况、胎儿情况、孕妇营养和运动等内容与孕妇及家属进行详细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发现与小狮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动着画册,嘴里嘟嘟哝哝:这哪里是医院……什么人住得起这样的医院……她背对着小毕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似乎嫌那座位太过显眼似的,他站起来,牵着小毕,向大厅深处的咖啡厅走去。那儿与大厅之间有一个简易的隔断,中央有几盆叶子碧绿的龟背竹,还有一棵枝叶繁茂几乎顶着天花板的盆栽榕树。那里的墙壁用红砖纹壁纸镶贴,墙上有一个壁炉。有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墙上,有好多格子,格子里全是名酒。有一个扎着黑色蝴蝶结的英俊少年,在那儿煮咖啡。高级咖啡的香味儿,与鲜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飘过来,让我们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医院还设计了孕晚期的分娩预演,医护人员将根据您的情况,与您共同制定分娩计划、准妈妈课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强沟通的细节,让孕、产妇有充分表达自身需求、顾虑、疑问的机会……
他坐在那里,捧着一杯咖啡,与小毕亲切交谈着。是的,果然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说话的腔调,但他无法改变下意识地打出的喷嚏的声音。一个人可以将他的单眼皮改成双眼皮,但无论多么高明的手术也无法改变他的眼神。在距离我二十米处,他悠闲自如地说着、笑着,完全想不到有一个少时的朋友在关注着他。于是,那个单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渐渐地从这个贵人的形体里脱出来。
没戏了,小狮子将画册扔到茶几上,身体往后一仰,沮丧地说:什么留美博士、留法硕士、医科大学教授……全国顶尖的医疗团队……我来这里,大概只能到卫生间洗马桶了……
虽是同乡,虽是长期同住北京,但我从没见过他。想当初他从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在大街上喊叫:我儿子分配到国务院里去了!后来听说,他在国务院里蹲了几年办公室,后来给一位部长做了秘书,后来听说他到某地挂职当副书记去了,后来又听说他下海当了大老板,开发房地产,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大富翁……
那个引领过他们的优雅女子找到了他们,引领着他们,向大堂后侧走去。我合上画册,看到封底上,一个医生的手,与一个孕妇的手,亲切地叠放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图案上方的文字是:我们把孕妇和婴儿视为自己的亲人,把周到细致的服务做到极致。在我们这里,能够让您体验到最温馨的氛围,感受到最体贴的呵护和最完善的照顾。
走出医院后,小狮子情绪低落,不停地用充满了政治色彩的陈旧观点咒骂着新生事物。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说:好了,夫人,别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没有翻脸,只是苦笑一声,说:像我这样的土医生,只能到袁腮的公司里养牛蛙了。
我说:我们是回来养老休闲的,不是回来工作的。
她说:总要找点事儿做,要不我给人家当月嫂去?
行了,我说,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
肖下唇,我说,肖夏春,他虽然整了容,但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不可能吧?小狮子道,他那样的大款,回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眼睛能认错人,但我的耳朵听不错人,我说,他那种喷嚏,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打出来,另外,还有他那眼神、他那笑声,都无法改变。
他也许是回来投资开发的吧?小狮子道,听说我们这地方很快就要划归青岛,一旦划归青岛,地价、房价岂不是都要大涨?
我说:你猜猜他跟谁在一起?
我怎么能猜得出?小狮子道。
他跟小毕在一起。
谁?
小毕,袁腮那个牛蛙公司的小毕。
噢,小狮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骚货!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干净不了。
六
小狮子对牛蛙公司充满了厌恶,对袁腮与我的小表弟也无丝毫好感,但我们参观过中美合资家宝妇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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