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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的纽约琐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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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们从来不喜欢我。”
“他们从来不喜欢我。”这是马克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是谁?
马克总是站在非主流的立场,主流,仿佛是他熟悉的冤家。对非西方的艺术,他怀抱尊重,有一回他怯生生向我询问中国宋代山水画的空间问题,好像我一定比他更懂似的。我只能告诉他,宋代的中文还没有“空间”这个词。他曾拉我去参加苏联艺术家的聚会,像大学旁听生那样专心倾听。那年惠特尼美术馆双年展被《纽约时报》出以恶评,马克看过参展晚辈的大量装置作品后说,是的,太多噪音,可是《纽约时报》的老爷们最好停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昔日光荣之中,稳操文化权力。孩子们是该玩自己的游戏:活力,最要紧的是活力!
1994年初,我带几位北京来的青年同行去看他。忽然他决定把我们的画挂到他家里(为此他特意清出一大间空房)。他买了好酒和食品,叫来好几十号人,包括他自己画廊的老板(长得像个出色的性格演员),他的长期的评论者(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天积雪盈尺,马克从早到晚坐立不安,比他自己的画展还兴奋。“你的朋友会在乎在我家里挂他们的画吗?”他两次担心地问我。我常觉得西方人是太认真了:马克甚至花钱雇了他的朋友来负责挂画,一位专职的,为劳申伯格和沃霍尔之流设计展览墙面的大高个子,80年代曾随劳申伯格到过北京和拉萨。
他并非刻意帮我们,他只是要这么做。几天后我去取画,他叼着雪茄同我坐在厨房里抽烟,好像有点伤感的意思。像弗莱德一样,他说,画总得挂出来。“主流!”他又露出鄙夷的神色,“主流的意思就是哪些东西可以展览,哪些却不允许。”我笑。他不看着我,继续说:“好玩吗?不,这就是所谓‘政治上正确’,这就是他们的政治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我觉得不好玩的倒是他居然小心地提出帮我找找画廊:不知是倔呢还是懒,也许既懒又倔,大约八年期间我没有寻找画廊,只管自己画。马克看出来了,几次话头转到这层意思,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然而东西总得拿出去,让他们看看,想一想。”(又是“他们”!)要说画廊的路数,他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可是朋友如马克,我只愿与他一味清谈,不涉俗务。好哥们儿也有彼此不自在的时候,我嘴上应着,竟是总没给他回电话,
这样的竟有小半年,到底是马克来电话了。笨拙的自嘲的口吻:对不起,好吗?我总是不太同人联络,真糟糕。
是我糟糕,该我说对不起,但我没说。约他过来坐,他来了,却忘记带上我画室的新门号和电话号码,徒然在大楼里转,最后只得回家给我挂电话,又一再地说对不起,隔天他过来,照例提几罐啤酒,洋人灌啤酒好比饮水一样。
久已耳闻西方不断出现质疑西方文化中心、文化霸权的声音。在美国,我也目睹西方人组办的非西方、非白人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越来越煞有介事。但我对这类热闹却每每不知作何感触:不闹也罢,闹了,反而看见那个“中心”,闻到那股子“霸权”的味道。大概那就是马克的所谓“政治游戏”吧。不过以我的日常的感受,此间艺术家的往来,心态比我们是要开阔无碍,亦且自然得多,真无所谓种族、国籍的概念——让·雷诺阿,法国大导演,那位印象派老雷诺阿的儿子,曾在自传最后一节“别了,民族国家的观念”里,自称是一位无国籍的“电影公民”。他说:一位法国农民与一位法国金融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个法国人之间“没什么可谈”,假如同一位中国农民相会,则会有“很多话相互诉说”。真有两位法国与中国的农民“把酒话桑麻”的景象么?雷诺阿讲的其实是他移居好莱坞之后同美国导演其乐融融的情形,这与我和马克的相往来,彼此听懂三五分,却十分了解契合的样子倒是相仿佛的。
5。 艺术家肖像——坦希(4)
譬如马克、奥尔径自与我交往,就从不在意我是个中国人,无非认作一介同行,彼此干着同样的勾当,简直像是昔时上海弄堂里的小儿,只要见得谁手里攥着弹弓或蟋蟀之类,即率尔趋前玩作一堆。他俩从不向我问及中国的事情,一如身为美国人,他们也殊少谈及美国:那是与艺术无关的话题——似乎也无关乎友谊。
可是我每瞧着马克的蓝眼睛,还有从衬衣领子口蹿出来的淡淡的胸毛,从未忘记他是番邦的夷人,我是此地的异族——我毕竟不能超脱于种族的狭隘心理和自我设限。语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碍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当言不及义不知所云的场合,我已学会顾左右而言他。
说来好玩,马克在我的画室里见过几回奥尔。奥尔几乎不理他,握手、招呼后,兀自回座继续画。奥尔自尊,马克尊敬奥尔的自尊。同行间不交一言倒也另是一番天趣,夹在当中,我却是多少有点尴尬,可两位白人艺术家瞧着都比我坦然。
1995年秋风吹起,我失去了画室,又正要到台湾去办展览。二十几幅大画再度运回纽约时,我的居家寓所是搁不下的。送交的地址在哪里,接收人又是谁,一时都成了问题。清谈的朋友也有帮忙托付的事情,马克一口承应。他的画室是大的。几个月后,货柜车开到他的画室楼门前。上下卸画进出电梯,他比我还当心,躬身弯腰好不认真。归置停当,马克很得意的样子,取出上好的乳酪和威士忌。事前,单据签收他早已一应办齐,高额费用也预先垫交了。
来年我的新画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画时,马克又是一丝不苟动手帮我忙完全程。货柜车启动前,他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都取走了么?它们放在这儿时,我还真想也来画有色彩的画呢。
他早在说要有大的改变。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单色的,画了近二十年。
我也面临改变,画布尺寸先就得小下去,不再是大型的并置双联或三联画,而是一些写生书本的静物画。他过来看,将脑袋那样的弯到旁边,喃喃地说:“我不太确定,不太确定,但我自己也正在麻烦中呢。”他好久不能画出新的作品,去了,只是聊。他的画室永远严严实实拉紧窗帘。1997年,他辗转由另一位画家介绍我去拜访老一辈名家——那位专画政治暴力的利昂·戈卢布先生。驼背的利昂也是那么沉吟半晌,要再“好好谈谈”,我喜欢他的坦率:NO!这个不好,我不喜欢。可是这几幅,你相信我吗?我真喜欢。
事后我向马克转告利昂的意思。几天后他来电话,沉默了一阵,马克说道:“听着,丹(这是美国人对我名字的简称)!我在想戈卢布的意见,他是对的。我希望你还是画并置的联作。最近的那些静物很美,但是我不希望你又回到传统去,我们不能替代你在这儿的经验,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你知道吗?”
我并未将“回到传统”的静物给利昂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才是我能做的:国中同行劝我还像过去那样画,马克劝我不要回到传统去。我想要栖身的是不是就在二者之间的地带?或许双方都在提醒我的迷失?但这都不重要,我发现很久没有得到这样诚挚的忠告——我不曾对马克报以同样的诚挚,毅然告诉他我怎样想他的画,就像我从未对奥尔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并不因为奥尔没有成功而马克是成功者,我自己知道,我久已失去了无保留的诚挚。
在马克的画室里有一枚他自制的桃木圆盘,盘面刻写着上千个不同的字词,他说,如果他想不出画题,就旋转盘面,看转动停止时指向盘心的字词是什么,而后取作题目。这两年,我与马克的交谈也在隐约寻找别的话头。纽约艺坛的一动一静久呈疲态,我已变得要由马克告诉我画廊展览的新鲜家常,好像我并不住在这个城市。去夏他约我去看画廊里年青一代的作品,我因故未去,而他也从80年代的弄潮儿退为一介旁观者,另有一层意思要来与我说:“大家不再争辩。没有主流了。对今天的青年来说,我的作品恐怕观念太多,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5。 艺术家肖像——坦希(5)
我不在纽约的“大家”和“主流”之中。我只是马克的朋友。在他那儿,“他们”似乎换了指称的对象,忽然,我明白马克已是“前辈”。
他的遥远的前辈是马格里特。他跳过对马格里特心怀崇敬的美国前辈约翰斯和劳申伯格,试图针对那位比利时大师不曾遇到的当代境况而在画布上发表意见。他带着谈起对自己影响重大的人而常有的那么几分讳莫如深的口吻提到马格里特,仅只一两次。而他的特质会让我想到马格里特:潜伏、冷静、沉思,对哲学与智力极端着迷。他俩都不太像画家而更像是诮刻而执拗的书生。
连家世也竟相似:马克的叔叔自杀了,马格里特的母亲投水自尽。
有如我对数学的愚昧,马克的领域多是我所不懂而漠然的事物;我们的友谊远较彼此的相互了解更有内容,而这友谊的内容仅止谈论艺术。要说是怎样投契的同道,言过其实,何况异国的友谊原不作兴熟腻,我俩谈不上莫逆之交,倒是有几分其淡如水的真意,我从他那儿捡回的无非只是年少时结交画友的那种单纯的快乐:只为画画,只因彼此画画——美国同行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便是质直而宁静的友谊。中国的成年人的交往,即便艺术家,也是一套精致的“人际关系”,夹缠着利益、谋算,阴晴不定。艺术本是无事之事,而在不少分明世故而习练潇洒的中国同行面前,不知起于何时,我竟会觉得开口谈论艺术怕是一件迂腐浅薄到近乎羞耻的事。
我也不免世故的。在坦然率真、了无心机的马克与奥尔面前,我常暗自羞惭。这两位美国老兄多么不相似、不相干,但我每想到他俩总觉得像是同一个家伙:都娶了欧洲的妻子,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魁梧,健康,男中音,见面握手,直视我的眼睛,一股子郁勃凛然的学生腔和少年气。
1998年2月
6。 桑兰与莱奥纳多(1)
谁是桑兰?谁是莱奥纳多?不去管它。这篇文字没有故事没有主角,只为这俩名字好看好听,移来作个题目——
公元1998年7月31日,星期五。星期五逢13号,在基督教文化的美国是个不吉利的日子,今天没事,大晴,不热。我照常在将近中午时分离家到画室去画画。
先拐到邮局寄信。排队,等着,就从书包里挖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红楼梦》第二册读。记得那年毛主席提倡全国全党读《红楼梦》,还问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老粗许世友读了几遍,答曰一遍,毛主席说,不行,至少五遍。
我活到中年才读这部书,连一遍的小半还没到呢。目下从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读起:宝钗一伙自组诗社,将史湘云拉来入伙,湘云兴起,连作两首七律,读到第一首下阕首句,邮局窗口就唤我过去了。
在日头下往地铁站赶,进站前照常买了一份当天的中文《世界日报》,扫一眼头版新闻,依次是:
“台湾民进党籍高雄市‘议员’林滴娟在大连被绑架不幸身亡”
“印尼华侨遭虐美国众议院震惊下月举行公听”
“泰坦尼克号男主角莱奥纳多昨日亲往纽约医院看望中国女体操队员桑兰”
“洪峰通过九江水位偏高长江大堤随时可能崩溃”
列车往曼哈顿开。坐定后开始细读新闻内容。据说选择哪条头版消息优先阅读可以测试性格,我的性格(至少今天上午的性格)是什么呢?先瞧瞧俊男少女:莱奥纳多已经发胖,桑兰卧枕傻笑,两幅彩照印在文字边上(图像总是比文字先看见)。宁波人桑兰,十七岁,几天前在国际赛场摔断颈椎骨后,每天有跟踪报道,她公开向媒体说渴望好莱坞偶像莱奥纳多亲自来看望她,不然,就劳驾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的女歌手跑一趟,再不然,见见英国“辣妹”摇滚乐团五位姑娘也好。
这就是一位当代中国姑娘的欲望和想象力——换在三十年前,中国少年儿童最想见到的偶像一定是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桑兰有福了:事先未通知,也没让媒体知道,莱奥纳多本人和两位经纪人步入病房,这岂不明明制造梦幻!照中国民间话语或小说中的描写,桑兰小姐必得用手拧腿证实此刻不是在梦中,但她的下肢已经毫无知觉了。没关系,大众情人莱奥纳多在四十分钟停留时一直握着桑兰的手呢。
长江又发大水了。我在江西插队时去过几次九江,有一回从火车上目睹洪水的壮观:车窗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山头、树梢、屋顶散布汪洋,水面舟船上塞满破烂家当,灾民还瞧着火车笑。
要是曼哈顿也被淹了呢?摩天高楼的上层公寓一定生意兴旺。
到我画室的车行时间不到半小时,读完报,想起史湘云的诗,才要取书,到站了。出站过街,前一阵张贴迪斯尼卡通片《花木兰》的旋转广告牌已经换了另一幅电影海报:一位穿内裤的美国姑娘斜在虎皮沙发上。早说要去看《花木兰》,转眼下片了。木兰姑娘要是从马背上摔残了会想见谁呢,该是自己的爹娘吧。桑兰的爹娘倒是在她受伤后立即飞来了。
开锁进画室,如厕、泡茶、点烟,轻触昨天的画布看看颜料干了没有。近来画的是一连串静物画,全是摆开中国书画画册和字帖写生。本周的这一幅从左至右依次是清代人物图(无款)、八大浅绛山水、王羲之《十七帖》、董其昌浓墨山水。今天要画的部分是清人画页,比较吃工夫:一男一女在庭园树下,女子回头俯看,男子半跪在地,伸手握住她的一只绣花鞋。周围有栏杆、石凳、果树、假山,画片五寸见方,脑袋只有小指甲大。
一支烟后,打开收音机拨到九十六频道古典音乐台,接着就摊开家伙画。电台报道也提起莱奥纳多探看中国少女的消息——台湾议员被撕票、北京市长被判刑、长江洪峰淹大堤,在美国的新闻价值都不如桑兰的春梦(糟糕,瞧这《红楼梦》给看的)。新闻后是美国人库普兰的交响乐,我不爱听,就拨到录音磁带那一挡,塞了盘香港歌星周华健的歌曲。平时不听港台流行曲,只为回国期间在朋友车里听熟了,取来再听,可收现场回忆之效——请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温柔不要让我独自难受——此刻管他歌中难受不难受,我只顾独自回忆,独自画画。听着听着,我很喜欢周华健,又是广东话又是普通话的轮番唱情歌,比那强拉了美国“民间风格”曲调做作交响乐的库普兰好听多了。
6。 桑兰与莱奥纳多(2)
用油画画中国画,准确地说,将平面的印刷品“写生”到平面的画布上,近来总算略略摸到一点经验。但这不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意图——现在我一五一十报告今日见闻流水账的意图是什么呢?
忽然想起湘云、宝玉、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的诗,其实都是曹雪芹独个儿写的。
两点半,美国画友坦希来电话,说是二十三街新画廊区有新兴画家的联展,时报和杂志的艺评都不错,今天是展期最后一日,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给说得心里很痒:前卫画廊里多年不见像样而能提神的新绘画了,我和坦希这类还在布面上画画的角色仿佛越来越反动。但手上这一小段活计已经画了五六成,搭车去下城画廊一来一去至少俩钟头,再回来就收拾不了画面,明日颜料干了,怎么办?
坦希说,这么办吧:我在画廊等你到五点,如果来不了,咱们下次再约。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美国新画家,新绘画?还是照应眼前这一对几百年前的中国风流情种?抽烟的好处之一是定神养气,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四点。忽然我就锁了门下楼往街上截出租车。周末迟午,满街TAXI都有客,举臂良久,叫车不遂。人大约多少有点阿Q精神的吧,而且阿Q的精神还能有好多小理论小逻辑可供支应活用的——我在返回画室的电梯中想:行,不是我不去,是叫不到出租车。画架子前坐定了,我又想:平日管自画着,早不知错过多少好画展。要是坦希今儿个不来电话?要是他来电话时我正在上厕所?要是我干脆人还在中国?这样想着,半支烟烧掉了,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
天暗下来。收摊,回家。其实那画展我瞥了一眼的:上周陪国内来的师友去过,临近黄昏,画廊关闭了。从橱窗能瞧见两幅大画,记得有一幅两米见方,画着两张美女的大红嘴唇,以上下方向凑拢,将要接吻。平涂,勾线,介于沃霍尔和利希滕斯坦的意思,只是更简单、更空洞,一如所有90年代的美国新绘画,新是新的,看了,却不晓得心里喜欢不喜欢。
与大楼为临的“尼德兰”剧院门口,长串观众正排队等候入场看八点开演的百老汇剧《房租》(一出普契尼名歌剧《波希米亚人》的现代版歌舞剧,背景改为纽约东格林威治村穷艺术家聚居点)。人丛中不少美籍亚裔子弟面孔(其中可有宝玉或宝钗的后代?),少不了胳膊挽着美国异性爱人(有黑人,有白人),个个穿戴入时,神采飞扬,分明在将要观剧的兴奋中。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人种也是五色杂陈。这里是起点站,开出后车灯会自动熄灭三五秒,又复明亮时,座中乘客纷纷打开报纸:西班牙文、伊斯兰文、朝鲜文、中文、俄文,自然还有英文。我又取出《红楼梦》,从史湘云律诗下阙读起。我读书很老实的,尤其中国古典书,稍一不慎,就读错读乱:古人即便用“白话文”也写得清通洗练,不像当今中国的不少小说,动辄千言不知所云。车行晃动,隆隆作响,偶或举目查看到站地点,瞥见车厢上端的广告栏,我这一节车内是纽约大频道《ABC》新出的宣传花招,一律黄底黑字,语言也清通干练:“假如不买电视机,您家里的沙发朝哪个方向摆?”
晚饭。饭后照常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准确地说,看租来的中国电视连续剧。美国节目早看得厌了,90年代以来,我同家人少说也看了一千集吧。近日看的是《黑土地黄棉袄》,讲开发北大荒的故事。唉,除了老知青(出国了,继续插队),谁会乐意瞧一眼呢,拍得又实在不高明。但既是号称二十集,总有什么特别情节吧。果然,今晚看的第五集有点戏:连长同一位当地老猎户的闺女相好,新房都布置停当了,组织上来人向连长宣布那闺女是日本鬼子遗下的孤儿。“你滚!”连长向姑娘吼道,“我爹妈姐姐都叫鬼子杀了,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接着是连队在暴风雪里漫山遍野找寻负气出走的姑娘,再接着,另一位参加找寻的村姑冻昏了——就在这时窗外街面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想是附近有居家着火了。五分钟后我们又坐回沙发,沙发正对着电视机——广告说得一点不错。
6。 桑兰与莱奥纳多(3)
闲话少说(好多连续剧节奏忒慢,叙述忒噜嗦,好容易那老猎人和连长将冻昏的村姑抬回家,但立刻往热炕上搁万万使不得,土法子是赶紧泡进满缸的凉水里暖和过来(这就是不看电视剧不会知道的事)。然而半天不见动静。老猎人脸色一沉,说出最后一招:他叫连长把自己和姑娘的衣服都脱了,去炕上抱紧了用身子暖和救人(这更是不看电视剧绝对想不到的事)。连长面有难色,老猎人苦着脸催道:“都啥时候了,快啊!”
中国是在进步了:革命年代的事,革命年代的影视是不可能拍摄这类情节的。
我手上还有一篇访谈稿子要赶,看到这儿就坐回书桌电脑前头去。那访谈的话题是“中国油画在世界”,我出了国,大概就算在“世界”吧?哪里晓得我在纽约某座公寓的灯光下瞧着东北连长献身救姑娘。一小时后我问妻子后事如何,回说那姑娘暖醒过来一把抱住连长大哭,不几日就嫁了救命恩人了。
夜阑人静。时钟已经是8月1日。上床后照常看会儿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在贾母面前编故事取乐,正讲到有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在雪地里抽柴草,贾府就失小火,给贾母觉得不吉利,不让说下去,却急煞了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同志。
熄灯,睡觉。照常有梦,也照常在醒来后的一瞬全忘干净——要不是此刻写下来,今天的报章新闻、路上的海报广告、大观园里的男男女女,都会渐次忘记。翌日照常往地铁赶(周六我也去画室的),照常买一份《世界日报》:头版消息是克林顿与白宫女秘书莱温斯基性丑闻诉讼事务新获进展;台湾林滴娟家属前往东北认尸;桑兰医师宣布她的双腿恢复知觉希望渺茫,将会终生靠轮椅代步了(莱奥纳多现在在哪里?啊!他在银幕上纹丝不动沉入海底,瞧着真叫人心惊)。
我的一天过去了,就像我度过的无数天日子,平常,无事。少年时看鲁迅日记,常见到某日“无事”二字,我就想:喔!鲁迅居然“无事”。我今天写的不是日记:为什么写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呢?
事情是这样:近八九年来,我很画了一些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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