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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树-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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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还是有人在呼唤他,他终于听到了,他听出来了……
是他的娘,是他的娘在叫他了——
永生,今生,回家,快回家!该吃饭了!一声声,一声声……
是他的娘在啼唤他么?
不对,不对,他的娘从来不会这样啼唤他,从他记事起,他的娘就从来没有这样呼喊过他,从来不曾,从来不会。
那么,喊他的是谁?是谁呢?
从他会叫娘起,他有爹也有娘,但他叫娘时,娘知道,娘会摸他的头,笑笑,但永远不会答应。
不光不会答应他,他的弟弟他的姐姐叫娘,娘同样也是笑笑,摸摸他们的头或手,也不会答应。
娘是哑巴。
哑巴娘有好听的名字,叫秋云。
娘为什么是哑巴,他爹从来没给他说过,也没给他的弟弟姐姐说过。爹没有说,他也从来不问,没有想到要问。
是后来,很久后的后来,在他和弟弟要上学的时候,他的爹忽然要给他们正式定姓定大名,他这才知道了他和他的爹、和他的娘、和他的弟弟姐姐,原本各姓着四个姓。
这个非常意外而又真正的事实,是他后来才一点一点得知的。
在所谓的“自然灾害”发生前一年。
在浙江东南沿海一个很小很偏僻的一个叫袅袅山的小岛,丧夫的哑巴秋云,让一个邻居婆婆帮她将自家那座久不住人的小石屋卖了一百元钱,又在婆婆撮合下,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改了嫁,嫁到了岸上——浙南乡下的一个木匠家。
木匠手艺不错,做的却是串乡走村的零活行当,木匠那年已近六十,几乎可以当秋云的爹。老木匠年纪虽大心眼还好,哑巴秋云愿意嫁给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她带着一双拖油瓶儿女,能够嫁到日子牢稳的“岸上”,当然是不小的运气和福气。若不是婆婆这个好媒人,刚死了讨海打鱼老公的哑巴秋云,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几乎与婆婆差不多年岁的老木匠,无儿无女也是个鳏夫。所以,将心比心好生看待秋云。他听婆婆说秋云虽然哑,却是菩萨转世——要不,自己刚死了老公,女儿才两岁,怀里的儿子是个遗腹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却二话不说将一双奶分出来喂大了邻居婆婆的孙子永生。
永生就是他。永生是婆婆给他起的名字。自从他管婆婆叫婆婆、后来管木匠叫爹时,婆婆和爹就永生永生的叫他。
只是,他对婆婆的记忆很淡很淡,若不是爹后来间或问问他:永生,你还记得你婆婆么?
他就答:记得。
木匠爹只要问,他总是答:记得。
开始也许是真记得,后来就忘掉了。但他习惯了这记得,于是便总答:记得。
不但他这样答,他的同龄弟弟和姐姐也这样答。虽然他们也早早忘掉了。
好在木匠并不追究他们是不是真记得。
木匠当时对婆婆和永生的艰难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秋云去的时候还同样喂着永生的奶。按木匠的意思,要婆婆答应干脆让秋云将永生也一块带过去,“反正拖了油瓶,三只两只是一样的”。
可是,婆婆虽然也是孤老太太一个,却死活不肯,坚持让永生跟着她,说永生毕竟是她一手接落地的孙辈。她无论如何要带着。到她一点做不动了,没饭吃的时候再说。
婆婆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虽然没让木匠立即带走永生,但她和老木匠说好了:就当我爷孙俩也是你嫡嫡亲的人。过年过节,你和秋云都要来看看我和没爹没娘的永生。东西拿勿拿没有关系,拿多拿少更是全在你的心意。你一下添一双以后是三个现成儿女真是飞来的福气,有苗不愁长,等永生长大了和弟弟今生一块跟你学木匠,爷儿三个有手艺就不愁没饭吃……
婆婆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她自己马上就面临没饭吃的威胁了。没等永生长大,第二年的饥荒已经遍及四乡六岙,几乎家家锅灭灶冷。小的岛上更是连草芽都早早被人挖光了。
常常揭不开锅的婆婆到了这地步,还是咬着牙熬着,尽量不带信到木匠家。因为,她知道这信带也是白带,因为靠着走四方挣饭吃的木匠,常常游乡出去不见人影,而见到人影的秋云和她的一双儿女,更是瘦得皮包骨头人和影子一样薄。
婆婆还是领着永生咬着牙熬着,有日去山上挖野菜时错挖了有毒的“曲菜娘子”,幸亏没给永生吃才保住了他这条小命。但是,婆婆第二天就头肿脸肿,泻肚子泻软了光想喝水,却连水都没劲道烧、人一下子就迈不开步了,慢慢地对着只晓得瞪着眼望她抽抽嗒嗒地喊婆婆的永生,想讲什么话也讲勿灵清了。
第三天头上,凑巧秋云拖着一双儿女回来看她了。哑巴秋云也只晓得哭,到第四天才晓得把婆婆藏在壁橱里角不知有多少年头的一身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那衣服还八成新,大斜襟、大宽边镶袖,大襟头和边角角上还有两朵小花,民国初时的古董,是婆婆早先帮过佣的主人家送她的。
秋云刚刚帮婆婆换上这身衣服,婆婆的脸就缓过了神色,眼神也亮了起来。于是,秋云给她倒的水她也咽了几口,还能用手指着让秋云和三个孩子都到她跟前来。
秋云和三个孩子就都到了她的跟前。
婆婆又指着要秋云再去翻她的壁橱,秋云就再去翻,翻来翻去的终于翻出了一双鞋,鞋也是与那身衣裳一样,面子有点像过去财主人家穿的溜光水滑的绸缎,当然,秋云根本是不认得那叫个什么绸还是什么缎的。
婆婆继续指挥哑巴秋云,拿来剪刀,一下子将这双鞋挑开了,鞋垫里咕咕嚕嚕竟滚出六块银洋!
秋云哪里见过银洋?但这回,她就是不用婆婆开口讲话,光看她的手势也明白了:这六块银洋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她是要留给三个孩子,但是,绝对要按她的意思分配……
这时候,话都讲勿灵清了的婆婆,再次对着秋云连连比划,声音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讲,幸亏,这时木匠也找上门来了。这一下,婆婆的意思就被领会得非常清楚了:这六块银洋若是按三个孩子分,那就一人两块,但是婆婆是一心要让永生和只大两岁的姐姐长大成夫妻的,所以还是给永生四块,给今生两块;毕竟,这六块银洋都是永生的外婆——她帮佣的那个人样美、命相薄、心肠好的千金小姐、那个被日本鬼子弄得家破人亡的太太早年给她的例外的赏钱……
婆婆说着这些时,人好像也更精神起来,木匠就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马上就要不行了。然而,婆婆却并没有马上不行,说着说着又要秋云将她那件大襟衫的下摆再挑开,秋云那里肯动剪刀?婆婆却一下灰了脸,哆哆嗦嗦地竟然想自己动手去抓剪刀,木匠皱眉嘟囔一声秋云你太笨了,她要拆开就拆开,拆开等会不是还可以给缝起来嘛!说话功夫,那大襟已经被挑开了,婆婆又哆哆嗦嗦地摸来摸去,等她终于在秋云和木匠的一起帮助下摸出了她要找的东西时,却是一张叠成四折的皱巴得不成样的巴掌大小的纸片!
会引木线记尺寸的木匠,是稍微认得几个字的,可是摊开了纸头,那纸上的几个字灰灰暗暗的虽然很大,却不是正经的墨色,他怎么看也认不清楚,看看纸,又望望婆婆,只见她嘴唇一直在喃喃,指着永生在喃喃。
木匠明白了,抱着永生到她枕头边,只听她最后断断续续而又清清楚楚说了句:
是—你—外—公—写—的—血—书—日—后—来—寻—这—字—的—就—是—你—的—亲—娘……
说完了这句话,婆婆才头一歪,走了。
老木匠将那壁橱改成了棺材,找了邻居帮忙,将婆婆埋了。
尽管死去的婆婆已经瘦成了一根棍,抬她埋她的邻居却都还是气喘吁吁说抬不动。一方面是这里的规矩,越说抬不动这死的人,就越是彰扬死者做人厚道为人厚重,上了西天能成佛,来世准保投胎到有钱人家,体体面面做个更有钱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抬的人的实情——尽管来相帮的三个人,一个是村长两个都是毛头后生,可眼下,连毛头后生也都饿瘪了肚子,走路都没有劲道,何况是抬一具棺材?
埋的坟土还是湿湿的,老木匠就带着一家五口走了。至于他们到那里去、带走了什么、当时带了去的孩子是两个还是三个,村里人却都不太清楚了……
“人人都饿得肚皮贴脊梁骨的时候,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啊!”
当时,连村长也和年轻人一样,只想着早早离开村里到外头寻生活哩!村长说的是大实话。对于婆婆的死、对于木匠一家的离开,全村也只有他稍微存了点印象。
他毕竟帮着抬过棺材嘛!
多年以后,一个女人突然来到了这个叫北麂袅袅山的小岛,来到了这个地图上连个小点点也没有的海角。这个自称是在皖北农村教书的女人,好像没有别的事,来了就打听一个姓陈的老太太。
村长想了想,知道她问的,可能就是婆婆。
“陈家婆婆是好人,是个爱替别人管闲事的好人,但好人又怎样?寿限到了还是要死啊!你问那个邻居,哑巴?她也嫁了,嫁给一个木匠了,那木匠叫什么名字?他是那里人?啊啊,这我可不晓得,一眼眼都不晓得……”
村长当然一点也说不上来。因为,木匠和他带走的老婆,本来都是外地来的,糟糕的还在于那个拖了两只油瓶跟木匠去的女人,是哑巴。她是犯尅夫命的,嫁来不到两年便守了寡。
“当年要不是婆婆帮了她,说不定她孤儿寡妇,死得比婆婆还早哩,你叫我讲讲一个连话都讲勿灵清的哑巴这这那那的事,岂不是顶着磨盘打转转,白白找罪受吗?”
村长不知道的事,当然还有——比方,婆婆临死前说的话和死后穿的衣裳;村长没有说出来的话当然也有——他见这个一看样子就是落魄的女知识分子,说不上来是可怜还是憎厌:明明是来问人问事,却吞吞吐吐地不肯讲明自己和陈家婆婆的关系;也不肯讲出自己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指给了陈家婆婆的坟头你烧了纸就是了,还围着她这间眼看就要四零五散的石屋看个什么?陈家婆婆若不是好歹还有这座小屋还能给村里派派用场、给一些讨小海的人放放鱼网屋背晒晒番薯干,要不了十年八年,谁还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叫陈家婆婆的老太太?
这个看着长相挺机灵的女人,还真有点傻哩!明明是来问走掉的哑巴秋云和她跟去的老公,却问她带走的孩子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他们姓什么?
姓什么我哪里知道?村长被问得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嘿,她都是嫁了两嫁的人了,孩子跟着姓什么她这个哑巴会告诉我?我们这山头人家没有户口也不登记,凡是老家口的,不用问都知道,是外来的谁还管他们姓马还是姓牛?嘿,说到底了我这个村长是最大的官吧,解放初全乡扫盲都没我们袅袅山的份,你说他们姓赵姓钱姓孙还是姓李,关我什么事?它们认得我我还不认得这赵钱孙李的头一笔是朝上写还是朝下写哩!
大概,村长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一点,最后,又对这个瞪着两只黑幽幽大眼的女人说:“反正我知道那个死鬼……哦,我是说哑巴嫁的第一个老公,那个打渔老客,他是姓余的……什么?干勾于还是人示余?这有什么关系?这我那里晓得?刚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认得它们它们还不认得我哩……”
村长不知木匠一家的下落,也不知他们的名姓。
但是,到了永生七岁以后,他就记事了,晓得了。
因为,不管怎样,永生在“岸上”的乡下上了小学,后来还读到了三年级。心地忠厚的老木匠,尽管被过度的劳累压弯了腰,但是,他是决心要让他的这两个养子都要读完高小读初中读了初中或许也读一读高中师范什么的。
但是,永生终于没读完初中。因为,文化革命越来越闹得厉害,乡下虽然慢了一步,却是绍兴老酒后劲大,一乱就乱得没了辙。连平日斯斯文文的学校也不像个样子了,教书读书的都是三日打渔四日晒网,一群群人闹哄哄地在城里乡下跑来跑去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有这这那那的口号喊得地动山摇,种种情景,真比1949年解放分田分地斗地主时还热闹还吓人。
虽然闹得起劲忙得邪乎的,总是那帮平日就不肯安稳不喜欢老老实实做生活的人,可这样的人只要出上一两个,你这个村子、你这个地方就别想安生了。
只有那些闷头只做自己的老生活不去跟着乱跑的人,虽然也没有当这当那地红势,更没有发财,但日子总算还过得安稳。后来的事实无数次地证明,当然是安稳做生活过日脚的人英明正确。那些风一阵火一阵红势一时的,等“红势”过后,全都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一败涂地越来越不像个样子。
老木匠是个本份人,他决不会教自己也教永生和今生,卷到打打杀杀的闹热中去。文化革命惟一教他动过发财之念,而且也果然发了一点点小财——
老木匠看到许多人家的那些雕花大床、烤漆家具、那些精致非常镶了螺钿骨钿的柜子桌子,都被弄出来了,只要这家人家是什么“五类分子”的,只要那些东西被认为是有“四旧”印记的,都被摔摔打打地敲坏弄碎或者乱七八糟地扔了出来,或者毫不手软地烧掉,烧得木匠真是心疼,心疼得心惊肉跳啊!他真想上前去抢下这些东西,他真想上前去捡,他真想对他们求告:你们要当劈柴烧,我去给你们弄劈柴吧!
有天晚上,木匠再次面对这样的焚烧时,忽然有了主意,他对两个看管燃烧的红卫兵说:你们拖来拖去弄了一天,累了吧,饿了吧,喏,我这里有五毛钱,你们去吃碗馄饨,我帮你们看着……
那两个红卫兵看看他,不太相信:你为啥这么好心肠?
为啥?木匠马上说出了这个为啥——我两个儿子与你们一般大哩,我看着你们又忙又累的,心疼哩……
红卫兵释然了,接过他那捏得皱巴巴的五角钱,去吃馄饨了。
红卫兵回来时,看见木匠在这堆将要被陆续丢进火堆的东西中,拖出了两支又重又难看的正不正斜不斜的怪物——
你把这弄出来做啥?一点意思也没有,都是四旧,要烧掉的,都要烧掉的!
哎,意思是没有意思,你们反正要烧掉,就让我拖回家去好了,这家伙劲大,能烧熟一锅粽子哩!
红卫兵想想,说:你这大伯还怪能废物利用哩!好吧,给你给你,你拖回去吧!
木匠就将这两支又重又难看的正不正斜不斜的怪物拖回家去了,拖了十几里,拖得他气喘吁吁,放在了他那其实只比窝棚大不了多少却住了五口人的家里。
有什么办法啊!卖油娘子水梳头,木匠当然只能住这样的家。
木匠将它们拖回去后,就扔在了屋角的柴仓旁。他当然不会当劈柴烧,家里更没有做粽子的糯米,四面八方都在革文化的命,男男女女结婚都不要红油漆的柜子桌子只要两本红宝书了,他日日只做修修补补的生活也没多少来路,哑巴成天去麻纺站摇麻绳,摇得两只胳臂就跟水桶一般粗,就这都不够五张嘴吃,他们哪里还能吃糯米粽子啊!
木匠千辛万苦拖回这两支东西,实在是因为太心疼太舍不得了,要晓得,这是牛腿。大户人家高宅大院或者是祠堂庙台撑着房梁屋栋的牛腿啊!你看这雕着桃园三结义、这雕着活生生的吕布挑董卓,那是要多少功夫才做得出的生活啊!木匠他是做粗活的,可是木匠里头的道道,他多少都懂得,这是细木工的活,牛腿是要多少细工做才做得出这等成色,而且都是要上等的木料樟木榉木才做得成啊!
木匠捡回来也就是捡回来了,既不会当柴烧,也不指望自己日后盖高楼大屋用得上这牛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两支用两碗馄饨换来的牛腿,于他儿子永生今生后来的作用,不要说千百碗馄饨难以比拟,就是千百条人腿也跑不出来的结果啊!
这就又说到了永生和今生。
永生今生还小的时候,木匠就看出来了,这两个都非亲生的儿子,尽管吃的都是哑巴的奶长大,但他们的秉性脾气完全不一样!只有一点教暗暗人吃惊的是,两人长着长着倒像起来了,小时候不像,越长越像,不知内情的,都以为真是一母同胞。真是一双奶吃不出两样儿啊!
但木匠是知道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两个儿子看着都老实,可今生是骨子里的,叫他往东他决不敢往西,永生就不了,叫他打狗他却去撵鸡了——而且,委实比今生聪明多了也淘气多了。
不过这年头,聪明多了也没用,淘气多了只能惹祸。学校里就不好好教小孩读书,能学出个好吗?
木匠没办法了就教孩子跟着他拉拉锯锯推推刨刨学点生活,两个学倒都肯学,今生一站就能站个半天也不走开,永生却不,一会儿说阿爸我要撒尿拉屎,一会又说阿爸人家现在都用机器拉锯机器推铇了,阿爸你叫我们学这有什么用啊!有那功夫还不如干别的挣大钱买机器来做,不是又快又好吗?
听听,挣大钱买机器,明摆着是不想做生活,光想着偷懒耍巧还想发财,永生永生,你有那个命吗?
永生今生小学毕业那一年,家里照旧穷得叮当响,小学校里已经不用上课,只让学生天天去对着老师对着那些牛鬼蛇神挥拳头喊口号,既然读不成书,两兄弟被父亲叫回家来,说是要不就跟他学学生活,要不就跟他们的哑巴娘去多摇两卷麻绳也可以多开两毛钱,十来岁的孩子个头出笋般的长,吃饭也是一顿两大碗,连女孩海花也是。因为没读书小时候就成天闷声不响的,老实也老实,长得也不难看,虽然不像她娘天然的哑,却不是那种江南女孩伶俐水灵的,话更是从来说不多的。有她没她好像都叫人没有知觉。海花有时也跟着她娘去纺纺绳,踮着脚尖做,力气倒是不小啊!粗活做多了的女孩,秉性也跟男孩差不多,吃的一点不比大人少,这个囡囡要跟永生成夫妻,真是要颠倒过来啊!
永生兄弟俩人的学,看来也只能上到这小学了。命,这就是命啊!学是只上了这一点点,但一眨眼间,已经大声小嗓会一板一眼地吼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因为我们一无所有,要做天下的主人了”……
永生再度以基本不走调的嗓子唱着《国际歌》时,已经是30年以后。
这时的他,已经成了很有名气的乡镇企业家,在三天两头的‘开幕式”和“闭幕式”中,那种时候,这种跟唱和合唱在他已是熟练非常,就是让他一个人独唱——在小包间卡拉OK时,他的歌喉已经常常被伙伴称为“气死蒋大为”了!
永生的歌喉真是天生丽质,他根本没有学过唱歌先前也根本没有条件去学唱歌,但他这副天生的好嗓子却能教他只要稍微跟着哼两遍,就能声音宏亮且唱得字正腔圆。这时候,有篇报导他的小文章,还把他的出山和成功,就归功于他有次在卡拉OK与人比试一连唱了廿八首流行歌曲的好嗓子,比得那位刚来某市献艺的男歌星第二天竟然不告而别、倒是歌厅老板特意上门来找他,然后就认识了老板的老板然后又认识了至关重要的人物然后又一下子“通”了他成为著名的乡镇企业家的第一步所必需打通的环节……
对这些种种说法,已经成了厂长成了乡镇著名企业家的他,从来不去订正或说明,从已经摸到在商界企业界打拚的门道开始,他就知道即便是一个非常成功而出名的人,在许多事上还是要保点密而无需成天大喊大叫,因为沉默只会使你的魅力更大使你在许多事上更可以稳操胜券,而让大多数人对你保持一点猜测、一点神秘感,比什么都重要。
沉默是人生的一大智慧,他必须牢记。
永生——这时的他,已经不叫永生更不姓木匠的姓而改了另一个名姓。
这时的永生,算来已经是第二次改姓改大名了。
说明第二次改姓名的由来,当然要先说第一次。
第一次缘由非常简单而且顺理成章:木匠要替儿子们报名上小学了,永生今生是叫顺了口的,这姓……
木匠忽然感到了委屈和别扭:他辛含茹苦的把他们养到终于要上学了,可是,三个孩子都不姓他的姓!女孩倒没有什么,反正将来不能顶他们家的人,可是永生今生,不说承望他们将来中状元做将军,就是当个老师当个吃公粮的干部那怕学个帐房算算帐什么的,或者教书先生要问问他们这个家长,永生连个正经的姓也没有,要追根说,婆婆好像说过他是姓何的,嘿,一个姓何一个姓余,算什么?就算叫我一声家长老先生我也不好意思应声啊!不过,如果让他们现在都姓我的姓,不说坟里的陈家婆婆,两个小鬼头将来也未必心甘情愿,算了算了,各人都让一下步,我那个姓,去掉三个点,今生那个余去掉上面那个人下面两个撇也算少一点点,永生这个何,也去掉那个人,再少掉那个口,再加上一横也不过是加了一点点……这样,就父子一家名正言顺了!
于是,几乎不容分说,木匠在送还给老师的报名表时,就严肃非常地代他的两个儿子写上了于永生和于今生这样两个大名。
对此,两个儿子的态度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平静和无所谓。今生的反映是他意料中的,你这个阿爸要让他从此姓牛姓马甚至姓狗姓猫他都不会有意见,而永生却会刨根问底。
却不料,永生今天却也安生,不声不响伸过头来看看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字,等老师收走表格以后,才眨巴眨巴大眼睛,问:原来阿爸你是姓于的啊!
儿子这一说,木匠倒后悔了: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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