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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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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
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
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五章
被冷水冲泡着的那杯绿茶,在几乎等待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伴着天光,并没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叶冷静地摊浮在水面上,不动声色。面朝上的那一层皱着脸孔,干瘪瘪的,仿佛下面托着的不是水,是透明干燥的空气。
沈绿爱几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那杯茶:天哪,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它们怎么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虑万分,在夏季的热风里,她竟然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籁籁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来,她甚至能听到塌落时的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地便连成了一片。
她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去想刚才她听到的事情。一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恶心起来,她呕吐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孕妇。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绝不能够发生的!多么可怕啊!多么恶心!多么耻辱!多么丢脸!我竟然以为他……沈绿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惊跳起来,撑直了脊梁,脸烘的一下,火红火红……我镜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么痴呆,就像个傻大姐!这是怎么搞的,刚才只觉得郁闷无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大伤口,无边无沿无底的深渊般的大伤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仿佛看到她的陪嫁丫头婉罗在她眼前晃过,又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厌倦地挥了挥手。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吧,她听到了院落中寒虫的初鸣。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
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她着急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婉罗早就吓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
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
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
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
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
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
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
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
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
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
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
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U……
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乌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
“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
想起他那个凌厉而漂亮的妻子,披头散发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头发根子倒竖。
说来,把小茶从茶行接出,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原来肉体的迷恋竟是这样的。杭天醉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小茶这样一个女子,他便会生出雄健豪迈的征服之心,这颗征服之心如此强大,竟然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声,当场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体。如果说,他在沈绿爱面前是想要强也要强不起来,那么,他在小茶面前,则是想软弱也软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无休止地做爱,也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和百依百顺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个哈三喝口的大老爷们,他喉咙响一下,小茶就会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很解气,很欣赏这种关系。他在妻子面前表现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扬一扬柳眉,他就自己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小鬼终究要在半夜敲门的。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便终于给他等到了。
妻子寻死觅活的三天中,他无颜回家,便无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我早该跟寄客去了东洋的。”
“是啊,去东洋。”
“在那边无牵无挂,连性命都不用顾及的,只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
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
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
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
“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
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
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那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结婚、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找,他赤着脚去追赶也无济于事了。这是谁让他落到这种境遇的?谁在冥冥中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条长满了皂荚树的山道上怔住了。他被他自己的生活惊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时,我还无牵无挂,今年此时,我竟然有两个女人了!秋日的阳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蒙了起来:前面白晃晃的是什么?是那个久远的银色之夜里的银色背影吗?那背影总也不回头,像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固执的梦。他惊声问道:“你认命吗?”
那背影用他听惯了的熟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认!”
从法镜寺出来时,山道两旁,蹲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们。观音菩萨的每一次生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欢节,他们要靠观音的余荫来度过他们的饥寒交迫的余生。小茶走了几步,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说:“快走,我看见一个熟人。”
“谁?”
“吴升。”
“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真是他。可怜,茶清伯把他辞了。那也是没办法。他这个人心术不正,他一直在缠你,是不是?没关系,行了行了,瞧你脸红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么事情似的。我们走吧,他是不是头上还扎着块破布?我看见他了。我们就装作没看见他,走过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真想不到,他没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讨饭堆里去了。“十八日夜里,天醉携着小茶,去西湖边放莲花灯。旗营各个城门,此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杭人于十八日游夜湖,主要还是为朝山进香。善男信女,早在数日前就已准备了,至诚者都是步行的,由钱塘门沿着里西湖,直到灵隐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庙烧香,见佛即拜,湖边路上,一路香火透达连绵,忽隐忽现,幻影憧憧如明如灭,竟也映出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们,事先则预定了游艇,约定了晚饭后登舟,到湖上荡漾。大游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舱,可开筵席。天醉家的不负此舟,已经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与小茶二人。
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况且,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
“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人儿该多么伤心。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
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杭天醉望着湖水。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他真想问她,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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