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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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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白熊、鹿。
爱斯基摩——茶管局的茶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起誓:私营公司的茶叶太次。
茶管局有信誉。
茶叶成色你请沏出来一试,整个房间,会香得如花喷放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儿去。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客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发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 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
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
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火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
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火熏得活像一只黑老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里,然后就拿着那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个东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听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熬茶就如做锦缎衫,美丽的茶团绣上面,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茶只下三勺不能少,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挤出的白奶要巧手,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
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
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
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
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
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 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
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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