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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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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
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
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产为相“ 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汤“和“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敢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中少有的一个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重器,用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等上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都被他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吉的茶道老师,结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辩中甘拜下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的。”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们。”
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快。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茶,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他说:“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在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陆'和'氏茶',分刻在炉壁的三个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炉脚上。坎主水,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体均五行去百疾'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运用生克乘悔的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过陆羽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个方面去,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号,还有象征风兽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虫的'鱼',这些,都是根据《周易》上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子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关系。”
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说,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一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会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怎么引起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的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书中横横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民生活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点明冲泡,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历史观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的茶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我们要用曼生壶。”
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手脚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到很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训练的才子,在外省,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碗,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还很好啊,怎么我看这个年轻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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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三章
一种遭遇被另一种遭遇阻隔,小撮着迟迟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误了。
那年梅雨季节中的某个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她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的版画插图:黑白分明的俄罗斯姑娘侧面头像,激情飞扬的大裙子和有着美丽花边的女帽。因为吴坤对他几乎无话不说,他开始了解到有关这个姑娘的种种。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杨真先生在他眼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当下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革命的。但是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完全和杨真先生对不上号,也许她像她的母亲吧,听说她那姓自的母亲是天津买办家的大小姐,当年和杨真先生差不多时候上的延安。经过这几十年的交叉组合,他们这一家的关系也已经搞得错综复杂,谜上加谜。杭得茶对这种家族间的不正常关系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对吴坤和杨真之间的低调处理并无异议。倒是吴坤常常要寻找机会解释,说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杨真接触,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愿意他们接触。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来:倘要避嫌,她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来到亲生父亲的身边呢?
昨天下午,吴坤把他从图书馆里拉出来,告诉他,白夜今晚要来了。这一次他们下决心结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记。得茶兴奋地握着他的手,热烈祝贺,他们这一久拖不决的好事经过反复锤炼,终将修成正果。吴坤一脸灿烂,但依旧露出谨慎的担忧,他说他只认历史结果,不认历史动机。现在还只有动机,结婚证书拿到手了,史实方能确立。得茶不以为然地说:“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从来都把动机和结果看做史实的。”
这一次吴坤笑了笑,没有和以往那样,与得茶舌剑唇枪,却说:“好吧,为了支持你的史学观,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间全部让给我。”
尽管吴坤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得茶还是愣住了,他的脸,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吴坤有些误解了,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
看得出来,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尴尬了。得茶一把拉住了吴坤的手,他用力过猛,甚至把吴坤手里的一卷杂志报纸也夺了过来,然后说:“这太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结婚啊。”
吴坤真的有点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拖着?都一年了,是谁拖着。”
得茶回头就走,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来看你们,我来做你最后的说客。”
一直走回图书馆,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杂志是去年12月的《红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戚本禹的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报纸则是《人民日报》尹达发表的《把史学革命进行到底》这两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吴坤都认真地画了红线呢。
二十五岁的杭得茶与女性缺乏交往,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还没有哪一位少女打动过他的心。得茶从小由爷爷一手带大,也许某些老气横秋的潜质妨碍了他和姑娘们交流,特殊的出身又无形隔开了他与同龄人之间情感的对应,史学专业则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穿长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谁知道呢,对得茶而言,关于白夜的印象,一开始都是从她的热恋者吴坤那里来的。吴坤搬进他的单人宿舍时,带来了白夜的照片。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女子,刘海碧曲,微笑着,面颊上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头往上侧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长。她的衬衣的领子摊得很开,她的神态,像一个电影明星。她长得真是不怎么像她的父亲,除了那双略显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岭南人特有的眼睛。吴坤得意地告诉得茶,白夜绝对是他们学校的枝花,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茶看来,吴坤虽然从来不肯错过与女大学生们的调情,但对白夜的那片深情,也着实是让得茶感动的。有时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与白夜之间的感情不顺,才弄得他心烦意乱,和他人过过嘴痛吧。得茶一点也没有这种爱好,他们杭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对女性就近乎有一种特殊的敬重。他们杭家风流与风情都有的是,就是没有调情。尽管如此,杭得茶还是能够理解吴坤。
吴坤是几乎一到单位报到之后,就张罗着去湖州的。当时得茶还想,吴坤一定会带着他的明星新娘而来,他们会很快地从他的小屋里搬出,共建爱巢的。谁知三天后吴坤一个人回来了,面色苍白,拉着得茶在宿舍里喝酒。得茶第一次领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强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茶震惊地听着吴坤的倾诉,这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感情大战。原来白夜的青春少年都随父母在苏联度过;回国深造,读的是外文系。原来这个女孩曾经有那样光辉的前程,她是外交部点名培养的高才生,似乎等着她一毕业出任外交官呢,但却在学校里掀起了一股爱情旋风。是的,是的,像她那样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年少包围,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她的光荣,而他们追不上她,则是他们活该倒霉。是的,我说的活该倒霉也包括我。没关系,我认了。问题是一个不配爱她的人竟敢纠缠她——一个正在图书馆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当然她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语和她讨论苏联文学,还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吗?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连老婆都离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说话吗?配看她一眼吗?配和她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日复一日成为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被那个人拉人了堕落的泥坑。所有的办法似乎都用尽了,家庭、学校、朋友、同学,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你已经知道她的继父是谁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这个继父怎么能够允许有这样的家庭关系存在呢?她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请求我拯救她的女儿,也拯救这个新建的家庭。我那时候血气上来,还和几个朋友联合揍过那右派几次,但我们后来不敢再那么做了,因为我们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们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迷人了,让我不可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对不起,我说把她弄到手,这个词很霸道粗鲁,也不文明,但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然后,我的一个机会来了。组织终于出面了,决定把这个勾引女大学生的右派分子送到劳改农场去。你知道,这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让时间和空间出场,在这场较量中担任重要的角色。时空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看来那个堕落的家伙也意识到了时空的力量,他毕竟从前还是中文系的大才子。这一次他明白他走人了绝境,他只有撒手悬崖这一条路了。他只好如此,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他们在台灯下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只飞蛾停在灯罩上。好一会儿,得茶才问:“你是说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纵身一跃,就那么简单。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他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较量。他在那个世界勾引她,诱惑她,她是无罪的。他诱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狱。她服毒自尽,但我救了她。毕业后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将永远与那些辉煌的挂着国徽的大门无缘。她的继父一家虽然没有与她断绝关系,但她显然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吧,她才被千里迢迢地发配到江南的这个小镇上来。直到这时候,簇拥在她周围的我的其他几个对手才死了心。““可是据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并无来往。”
“这并不影响她真正地爱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赞许的口吻评价她父亲的右倾。她身上有着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们常常处在尖锐的火并状态。我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说法来形容呢?我可以说那是一个旋涡,或者一个陷饼,一碗迷魂汤,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你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个好词儿。不过如果用诱惑,或者蛊惑,也许更准确吧。““那么她现在开始忘却从前了吗?”
吴坤摇摇头:“这是一场长期的较量,她要求在那个名叫南行的小镇中学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你看,她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那个已经自寻灭亡的家伙同在。““你是说,她还没有同意和你结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结婚,她非常乐意和我结婚,但她不爱我。”
杭得茶吃惊地盯着已经进人醉意的吴坤,他现在开始明白什么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时无话,眼睁睁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长吁短叹,痛哭流涕,他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他可真是没有什么忠告可以说。但他结结巴巴起来,反倒说了很多,全是大路货,书上看来的。吴坤终于停止了眼泪,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杭得茶,你应该去恋爱,品尝书本以外的爱情。”
他向他挤了挤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浊的,而这个动作在杭得茶看来,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书本以外的爱情指的是什么。尽管吴坤很痛苦,并且已经喝醉,但得条依旧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品位。他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正看着白夜的相片,用手摸着相片上她的脸,甚至把他酒气冲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厌恶感,他想推开他,结果他站起来推开了窗,然后对他说:“你醉了,睡觉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台灯看书,他听到了吴坤的鼾声,酒气混浊,使得茶感到窒息。他梦里不设防的睡相有些丑陋,和他白天的样子看上去大相径庭。得茶已经不习惯与人同室相处了,他睡不着,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夹里的姑娘。台灯的余光下,她有着腰股陇脑的面容,脖子长仰着,如受难后垂死的天鹅。他就这样凝视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清陌生地向他袭来,他就背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对新人准备进人围城的当夜,助教杭得茶在系资料室里度过。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彻夜翻查资料,资料员就给他开了绿灯。今夜,他带足了浓茶,准备通宵读书,但心不在焉,只好把新到的《文物》杂志放到一边,顺手乱翻白天放到包里的杂志和报纸。其中有一篇是吴坤的署名文章:《鼓吹历史主义的真相是什么)文章主要批判六十年代以来史学界有人对1958年史学革命的批评。这是一篇反对历史主义、主张阶级观点的讨伐檄文,有许多问号和感叹号。文章认为,历史主义是反历史上的农民战争的,而我们新中国的天下难道不就是靠农民战争打下的吗?吴坤甚至说,谁否定历史上的农民和农民战争,谁就是反动派。得茶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决不能同意吴坤这种虚张声势、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做法,他认为他过线了,他怎么可以用政治批判来代替学术争论呢?
他们相处刚刚一年有余,但彼此的史学观点,已经从一开始的完全契合到现在的越来越大相径庭了。吴坤一方面认为算伯赞的历史学观没有问题;一方面又对强势方面采取不加分析的认可,仿佛谁声音大口气横谁就占了真理,对此得茶绝不能够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么客观规律,戈培尔谎言千遍,也就真的成为真理了?没想到吴坤对此也没有否认,他眯起眼睛说:这正是我多日来思考的一个问题。抗得茶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烈士子弟,特权阶层,你有许多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而我,我是从什么地方奋斗上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实和真理是两回事,而我们应该服从的是真理,哪怕它只不过是重复了千遍的谎言。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上的重大分歧,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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